初春,乍暖还寒之际,亭下玉兰花正开,一丛一簇雪成围,自得凝香绕花苞。

    一晃眼,树上隐约藏着个人,伸出一双手去,指尖堪堪碰到那花骨朵。

    “娘子!”

    一道短促的呐喊声叫住了她。

    谢轻卿一骨碌从树上跳下来,向前踉跄了几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背过手去道:“嬷嬷我在这。”

    “娘子,您怎么在这啊。”嬷嬷一路小跑了过来,拉过她的手,急道:“娘子快走吧,王爷要回来了。”

    “这么快!”谢轻卿提起裙摆,跑的比兔子还快。

    并不是为了迎接王爷,而是急着躲起来,最好把门窗都关上,像是避让不及的脏东西。

    “王爷回府!”

    一声高昂的通报声远远地飘来,谢轻卿一脚迈进了门槛,心口舒了一口气。

    似乎只要跑进来,门外的鬼魅就追不上她。

    王府朱门缓缓打开,奴仆开道,得宠的姨娘们跪在前面,齐声高喊:“恭迎王爷回府。”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悠长的高喝声让谢轻卿捂住了耳朵。

    这种热闹的场面,轮不上她才最好。

    阎罗殿里的阎王爷回来了,像她这种只想着浑水摸鱼过日子的,自然要躲得越远越好。

    先帝在时,对秦王也没太放在心上,随手在地图上划了一块南蛮边陲之地,早早地打发了去。

    历经十余载,云楚这般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成了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南边的蛮子若敢来犯,秦王即刻起兵打回去,不仅讨不着好,还得割地赔给秦王。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秦王便是这里的“皇帝”。

    在云楚,秦王要你三更死绝活不到五更,秦王若要留你到五更天,三更的时候你也死不了。

    谢轻卿爬上床,蒙头盖上被子,只要她听不见,王爷就还没有回来。

    车马上走下来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腰背挺直好似一把出鞘利刃,漆黑如鸦羽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凌厉的五官。

    “王爷,林、林姨娘有孕了。”陈管事的支支吾吾开口道。

    “丢出去。”萧疏楼面不改色地说道。

    一下车马便听到这种消息,任凭那个男人都会心情大好,更何况是刚刚大胜归来的秦王。

    陈管事以为自己幻听了,跟着秦王走了一路。

    等他坐下小憩了一口茶,又瑟瑟缩缩地问道:“王爷,林姨娘已经怀了五个月了。”

    陈管事不敢抬头去看秦王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大夫说,可能是个男婴。”

    “嬷嬷呢。”萧疏楼顿了顿道。

    陈管事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押着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将人按在地上跪着。

    “你可知晓此事。”秦王看了一眼堂下的妇人,目光转而在碗中的茶水,问道。

    “知晓,”嬷嬷瑟缩了一下,即刻改口道,“不知晓,不知晓。”

    五个月,肚子该大成球了,还不知晓,那还要眼睛作甚。

    “剜去双眼,另一个杖毙。”萧疏楼说得轻巧,仿佛林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陈管事摆了摆手,示意下人拖下去,那妇人的嘴就像泄了口的阀子,泼天大骂他不是个东西。

    “还不赶紧拖下去。”陈管事嚷道,这回算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还以为秦王改性了。

    也怪这嬷嬷自作聪明,想着林姨娘能最先给王爷添个一儿半女,收了些好处便敢胆大妄为了。

    陈管事叹了口气,林姨娘不该怀上这个孩子。

    或者说,这个孩子不该安在王爷头上。

    自家主子是什么德行,陈管事跟了他十年再清楚不过。

    秦王府住的姨娘比下人还要多,不必秦王殿下强取豪夺,眼巴巴的有的是人上赶着,一茬接一茬的送进来。

    是人总会喜新厌旧,况且府里发姨娘与秦王来说,与消遣的玩意无异。

    无论是被迫送进来的姨娘也好,还是自愿进府的,五年后秦王都会放她们走。

    除去府里的月钱,姨娘们可以带走,秦王赏赐的也可以带走。

    更甚者没有犯过事的姨娘,还可以领一笔安置费。

    秦王没有迁怒林姨娘的家人,已经算大发善心了。

    树上的鸟儿叫得正欢,殿外春意盎然,满头枝桠都是新发的绿芽。

    眼里、耳里一派聒噪。

    萧疏楼揉了揉太阳穴,轻合眼眸看不出任何神色。

    那些女人他碰都没碰过,却总是莫名多了一些孩子。

    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这不知道是第几顶绿帽子了。

    良久,秦王起身道;“召谢娘子。”

    而今秦王已经二十有六,换作是寻常男子,膝下已经儿女双全的年纪,这秦王府还是空落落的。

    “娘子。”嬷嬷灰头土脸地回来,面露青色地唤了她一声。

    “嬷嬷!”谢轻卿即刻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跑到她面前。

    一双乌溜溜的眼眸装满了一船期待看着她。

    嬷嬷嘚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竹签,谢轻卿瘫坐在床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嬷嬷,你怎的今日手气不好。”谢轻卿抱着枕头,别过脸去,责怪道。

    哪里是她手气不好,分明是秦王殿下指名道姓地要她侍寝。

    陈管事不由分说地将竹签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嬷嬷自己也愣了。

    “娘子,您......”嬷嬷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您快收拾收拾吧,去晚了王爷该生气了。”

    伺候王爷前,自少不了梳洗一番。

    谢轻卿坐在妆台前,匣子里放着几支金钗,还有一把木梳子,别无其他。

    她一个月才几钱银子,说不准还要被克扣些。

    买那些胭脂水粉都是浪费钱财,这几根金钗还是秦王心情好随手赏的。

    谢轻卿看它是金子做的,勉强把它们留了下来。

    嬷嬷见她又坐在妆台前唉声叹气,抓过匣子里的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来。

    细软的轿子落在院门前,谢轻卿却怎么也迈步出一步。

    “嬷嬷、嬷嬷,您跟管事说我、我、我病了。”

    谢轻卿抓着门框,粉嫩的指甲盖抓得发白,怎么也舍不得迈出一步。

    “您忘了上次装病罚俸一月的事了。”嬷嬷劝道。

    秦王出征前召了她去侍寝,谢轻卿知道这男人一走便要当好几个月的苦行僧。

    像是临死前的放纵,谢轻卿死活不肯去,硬是将自己泡在水里着凉受风了才躲过一劫。

    正赶上秦王爷心情不好,大手一挥将她的月俸扣个叮当响。

    早知道那夜就该去的,听说去伺候的都赏了金叶子,谢轻卿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就说我来月事了。”谢轻卿几乎是挂在门框上,哀声求道。

    “嬷嬷求您了,求您了。”如夜莺流转的声音字字泣血。

    嬷嬷长叹了一声,迈着步子出去,贴着陈管事的耳边说道:“管事,我家娘子她、她今日骤然来了月事。”

    “王爷说,来了月事也是无妨的。”陈管事的随即应道。

    似乎秦王一早就猜出了谢轻卿的由头,提前把路都给堵死了。

    谢轻卿蹲在屋里,就等着嬷嬷的好消息。

    “娘子。”嬷嬷站在门外,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说道。

    “他不会真要我还去吧。”那双秋水声波的眸子里还存有一丝希翼,小声问道。

    嬷嬷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混账东西!”谢轻卿锤了一把门框,咬牙切齿地说道。

    嬷嬷一个劲地扇着自个,道:“娘子,是奴没本事。”

    “嬷嬷!”谢轻卿跨过那道坎,握住她的手,道:“去便去吧。”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诶。”嬷嬷抹了把眼泪,出去回了话。

    磨蹭了许久,谢娘子才从院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别的不说,这谢娘子确实是标致,难怪王爷这么些年都舍不得放人走。

    模样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好,但那双眸子只消一眼,便能让人骨头都酥了。

    欺霜胜雪的肌肤遮蔽在宽松的袍子下若隐若现,不知道摸上去是比羊脂玉都要温润。

    陈管事从袖子里掏出了瓶药,倒在手上磕了一粒,道:“谢娘子,请。”

    秦王有个怪癖,侍寝的时候总要将人弄昏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苍天大树上结了颗小辣椒,羞得见人。

    谢轻卿囫囵地将那颗磨人的玩意吞入腹中,倒有些英勇就义的样子。

    要说这谢娘子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每次侍寝都像是上刑一般难受。

    轿子细软,里里外外都铺着一层软垫,磕不着碰不到,可就是让谢轻卿怕的不得了。

    轿子像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又闷又热,又没个透气的口。

    谢轻卿伸着脖子,妄图能吸上几口冷气提提神。

    那丸子药性烈得很,一股热意从身子里涌上来,脑袋越发晕乎,身子也提不上劲。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只要熬过这五年,她就自由了,到时候她要带着嬷嬷,买间小院子,好好过日子。

    算算日子,她好像已经待了三年多了。

    若是能算上以前的日子,谢轻卿立马可以卷铺盖走人。

    一想到这,谢轻卿心里就好受了许多,眼皮已经打的难舍难分,也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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