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徵逃得很狼狈。

    正是因为知晓陆九歌的厉害之处,也就知道他如果追上来,那么她定然会落到他手里。

    身后一片灯火通明,府兵蜂拥而出,不知逃了多久,才渐渐被她甩在身后。

    闪身进了一条黑暗偏僻的巷子,花徵等待外头动静渐小,才咬牙一瘸一拐地从里头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的局势好像不宜她继续搞事。反正离她与陆九歌成婚的日子也不远了,到时候想法将簪子取回来便是。

    这些天来,她替代李仪茗住在公主府内,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倒也没出现什么意外。

    公主府刚接到消息,正忙着张罗李仪茗的出嫁事宜,有一个姑子遇上她,急急忙忙走上前:“公主方才是到哪儿去了?四处找不见人!”

    花徵心中忐忑,微微压低声线:“……去见了一个密友。”

    那人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花徵一颗心还未放下,就听她道:“公主可是最近染了风寒?声音似乎有些哑了。我去给公主熬碗汤药来。”

    花徵背对着她,表情镇定,手心已经微微出了冷汗:“不用了,许是许久没见到花家娘子,话说得多了些。”

    姑子这才放过她:“公主千金之躯,可千万要当心着身子。这更深露寒的,早些进去歇息吧。”

    花徵应声,依着自己记忆中的图景,走到了公主歇息的东厢暖阁内。

    暖阁内,火盆里的红罗炭正细细灼烧,驱走深秋的寒意。华美锦帐之下,花徵慢慢合眼,竟是因为太过疲累的缘故,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花徵是被床边的侍女叫醒的。刚醒的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花家,但对方的一句话把她从错觉中唤醒过来。

    “公主殿下。”

    花徵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清醒过来,想起这个侍女叫凌霜。

    “现在是几更了?”

    “五更,”凌霜熟稔地回道,服侍花徵起身洗漱,脸上也微微带了点笑意:“今日可是公主的大喜之日。”

    更何况对方是名震天下的镇北王陆九歌,小姐平日里待她好,她看在眼里,心底自然也是为这件事高兴的。

    “镇北王应已在迎亲的路上了。”凌霜给花徵梳着发髻,轻声慢语:“还有半个时辰该到了。”

    花徵点头。

    换上了一身嫁衣,耳边传来通报声。

    接亲的人正焦急地等待着,唐宇和杨长生也在其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多久,就见府门后头,转出来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大红嫁衣,微微垂着头。

    由人扶上了轿子,轿夫起轿,两面开道锣鼓喧天,迎亲车队缓缓启程。

    花徵的手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看着马车外头的景象逐渐后退。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紧张地抚上了手臂上一道伤口。目光晦暗不明。

    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却没法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消除。

    这是昨夜潜入陆府时,她仓皇逃走,被树枝不小心刮到的。

    昨天天色昏暗,陆九歌应当没有注意到这条伤口。

    才到陆府,她便看到陆九歌身后率领着一群人,站在门口。对方同样是一身大红衣袍,墨发束冠,倜傥风流。

    他手上佩着一枚白玉扳指,清清淡淡的目光透过人群,投到了她的身上。

    轿子跨过了火盆,花徵被侍女从轿中扶了出来,与陆九歌并肩而立。

    陆九歌无父无母,接下来的一些步骤自然就被省去了。

    王府上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为了迎娶花徵,做出了很多准备。两个侍女一等她来,便忙着给她梳妆打扮。

    花徵并不习惯被人照顾,婉拒了她们的好意,她们便笑着说:“娘子今天便要嫁给主上,还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好。我们主上对这件婚事还是很看重的。”

    花徵心想自己也不是公主,眼睫不由得微微垂下,有些黯然——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稳定心神。

    梳妆后,她独自坐在床头,龙凤双烛大红锦被,等待着对方的到来。

    对方没有等到,反倒是听见外头一声闷响。

    她警惕地看向窗户的方向,就发现窗户被人推开了。

    她惊讶地抬头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幕篱,依然可以看出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对方身材十分高挑,穿着一身银红衣衫,外头罩着一件缎面斗篷,眉目明艳,衬得她的眉目美得不像是凡尘中人,倒像是魅魔妖姬,凌厉夺目。

    “你就是殿下要娶的清玹公主?”她撇了撇嘴,嫌弃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往花徵身上扫,“看着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江致远,你要是趁着我大婚之日来骚扰我的未婚妻,我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

    闻声,花徵转过头去,见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处。他逆着光,花徵看不清楚对方脸上的神情,却能知道对方现在大概是非常不爽。

    这是花徵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人的面容,平心而论,陆九歌眉眼凌厉,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俊美。他身上气势很盛,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红衣银面,就像一个面相俊美的修罗。

    但是他对这美人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奇怪,似乎带着一点察觉不到的抽搐。

    花徵唤他道:“王爷。”

    陆九歌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解释:“不用管他。他是男的。”

    花徵闻言一呆,才发现对方身上是有喉结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羞恼。

    美人儿白了陆九歌一眼,娇俏妩媚,不服气道:“陆九歌,你真是重色轻友。”

    然而陆九歌没有因为江致远话语中隐隐约约流露出来的幽怨而动摇,杀气腾腾:“少来这一套,你父亲将你交给我管教,你若是太闲,就去抄兵书。”

    江致远识情识趣地看到了陆九歌已经黑下来的脸色,哼了一声,穿着违和的银红裙袄,转身离开了。

    陆九歌一挥手,房中的人便都垂首退下。身上气势随之收敛而去。

    他对花徵解释道:“方才那是易容术,你不必放在心上。”

    花徵点了点头,她现在要扮演好美丽端庄的清都公主,像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多问。

    隔着一层蒙住视线的红纱,她微低着头,没有发现陆九歌正在打量着她。

    眸光从原先的清醒,逐渐转为迷茫。

    皇帝对自己猜忌已久,主动求娶公主,最初的目的不过是让皇帝安心。征战多年,随时会死在外面,他从来没考虑过成家立业这回事,但是就算没有感情,既然是自己求娶的公主,他也一定会不负她的心意。

    然而面前的这个人,隐约勾起了他早已忘却的一段回忆。

    仔细想,却又如同大雾里的鳞粉碎片一般,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花徵无疑是好看的。流泉般的长发披散而下,眼睫如同蝶翼一般纤弱精致,在脸颊下方投下一片深浓的阴影,露出半截的脖颈好似羊脂美玉。他依稀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笑盈盈如同秋水,如星辰,光芒璀璨。一颦一笑之间,惹人不由心神摇曳。

    “王爷……”花徵想说什么,却被陆九歌一抬手制止。

    陆九歌走到她面前,用秤杆挑下了她的盖头,两人视线交汇。

    那种异样的感觉更为明显了。陆九歌不由得伸手,就在即将触碰到花徵脸颊的瞬间,被一道声音拉回了神。

    “王爷。”

    陆九歌动作顿住,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殊不知,花徵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欣赏到他这张脸。

    陆九歌身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周战神,生得却是一副清秀温柔的面相,他的五官显得深刻而立体,组合在一起却十分温柔。清透凤眼微微上挑,只要不发起怒,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威慑力,与其说是个武将,倒不如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花徵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某些传闻——难怪他要戴面具上战场。

    陆九歌极少在京城出现,却又身为唯周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声名极盛。

    陆九歌的经历对普通的百姓而言,可以说是一个传奇。以至于京城的百姓说起北都王,都道这位异姓王大概是有神魔护体,传说里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比如他上战场时,必戴一副银色面具,叫敌军窥不见其真容;又有的说,八年前介城的那一战,陆家几乎满门覆灭,唯余他一人幸存,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能在那种战乱中活下来,可不是有神魔护体云云。

    对于这些传言,陆九歌本人从未出面澄清,因此,传言也就愈演愈烈。还有人说他相貌粗陋不堪,为了掩饰这一点,才在脸上覆了面具。

    众说纷纭,不知真相。

    直到陆九歌第一次以本来面貌出现在京城,众多流言不攻自破。

    陆九歌随手将秤杆搁在几案上,向她走来。

    手里拿着交杯酒,递到她面前,清冽酒液在金杯中微微晃动,几乎能看清自己的影子。

    喉咙有些干涩,花徵紧张地咽了咽,觉得陆九歌生得这么好看,自己和他成亲好像也不算吃亏。

    但随着对方的靠近,她却闻到了空气中浮动着的某种怪异的味道,蓦然抬起头。

    “你身上有伤?”

    “正是,”陆九歌将上衣解开,露出底下的情景。他的胸膛上缠着纱布,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他的声音慵懒而沙哑:“战场上受的伤,还没好全,今夜只能委屈一下娘子了。”

    鸦羽般浓密的长睫下,映出的却是狡黠的表情。

    花徵盯着那张俊美的面容,面无表情:“……”

    陆九歌将外袍搭在屏风上,听见花徵在背后说:“你武功这么高,谁能把你弄伤?”

    “……”他回头看向花徵,长发披散下来,在晃动的烛光下,一双冷冷清清的凤眸,眼神温和。

    小姑娘眼底浮现出几分好奇与忐忑,大概是听闻过他的事迹。

    “突厥武林不乏高手,”陆九歌如实回答,眸光凝定,“要彻底打败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此次得利,亦是天时地利人和,但边疆的粮草补给线路被拖得很长,军队粮草匮乏,无法支撑长时间作战,这才给了他们逃跑的时机。”

    说着,看花徵在里头睡下,才放下了帐子,自己躺在外头。许是受了伤容易感到困乏,他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已然睡熟。

    花徵却睡不着。

    清都公主的身份之下,她是一名武林中人,十五岁那年,曾经孤身一人远赴塞外。

    陆九歌所说的情况是属实的,粮草从富庶的江南转运出来,一路途径嘉州,赣州,需要经过不少人的手。除此之外,还要经过险峻山道,补给速度自然被拖慢。

    因为地方偏远荒僻,山道上不时会出现游匪强盗,杀人劫掠,因为天高皇帝远,官府也管他们不着。

    而花家之所以落魄,便和陆九歌今日提到的这条粮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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