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未时三刻左右,裴奉世和梁玉儿到了晋州城。

    晋州地处北地,天光短,此时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边沉落,投下斜斜的金色光线。三月的东京早已草长莺飞,可晋州依旧是早春光景,寒意依然未散。许多行人还穿着夹袄,就连刚刚发芽的树枝,也被北风吹得颤颤巍巍。

    城门卒翻看了裴奉世的任命敕牒和身份告身,再核对了他的相貌:“二十三岁,面白无须,鼻直口方”。确认无误后,门卒忙后退半步,拱手弯腰向裴奉世行了个礼,说道:“见过裴知州。”

    裴奉世也向他还了一礼。只见那门卒说:“官人稍等,我马上去通报,好请人带官人去府衙。”说着,这门卒便要动身离开。但裴奉世却将他拦了下来,说:“不妨事,我们自己过去便好。还劳烦你给我指路。”

    门卒见裴奉世这样说,也就停了下来。他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但见新知州这样说了,就也没再多嘴。他给裴奉世讲了该怎么过去后,就恭恭敬敬地将裴、梁二人送走了。等目送他二人走出城门后,这门卒才匆忙差遣旁边的人去州府通传。

    梁玉儿微微侧头看向裴奉世,她不解地问:“官人为何不等府衙来人接咱们呢?”

    裴奉世回答道:“我们今天为着赶路方便,未穿官服。不如就‘微服’进城,看看这晋州城的风貌。”

    梁玉儿听到这话就明白了,原来他是想亲自探一探这晋州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没有再多问了。

    裴、梁二人牵着马慢悠悠地向州府的方向走。晋州城地处西北,当地风物和南方大不相同,梁玉儿的目光不禁被这些个“异域风情”所吸引。

    与南方不同,这里的男女多穿短衣。目之所及,裴奉世竟是唯一个穿长袍的人。虽然不能与南方街市的繁华相提并论,但晋州街上也很热闹。街旁有不少摊贩,摊子上卖的很多果子点心都是梁玉儿从没见过的。还有一些身着北周服饰的客商穿梭其中,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梳辫子的草原人。

    梁玉儿觉得这些景色都很新奇,忍不住的东看看,西瞟瞟。不过有一点让梁玉儿有些不太舒服。每隔几个路口,街边总有三五成群的闲人,总盯着他们俩看,甚至刚刚还有个赖子对着裴奉世吹口哨。她气不过,差点儿就提刀冲了过去,但又想着裴奉世叫她在外不要生事,就只是狠狠地瞪了那个赖子一眼。

    那赖子见她看过来,反而更来劲了,故意大声用轻佻的语气和他的同伴说:“嘿,瞧这俩人,长得比女人还俊俏。不如哥儿几个分一分,把他们带回去……”那赖子越说越离谱,可他又瞬间把话噎了回去,还倒咽一口唾沫,脸上充满惧色,不再出声。

    原来,梁玉儿见这些人说话太混账,就悄悄地拔了刀。只见她轻轻地一抽,又在空中快速斩了一下,两只苍蝇的身躯应声而落。她随即又迅速地将刀收回鞘中,动作之快,如果不是刀身寒芒太过刺眼,几乎令人察觉不到。

    裴奉世眉头微皱,问道:“怎么了?”

    梁玉儿把身子往他那边侧了侧,用比平时大不少的声音说:“官人,没什么事。只是马前总有两只苍蝇太聒噪,我一时气不过,就斩了他们,是我莽撞了。”

    裴奉世闻言,竟笑了。他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对梁玉儿说:“无妨。你刀法倒是不错。”

    梁玉儿见裴奉世不仅没生气,还夸了她,也笑了笑,脸颊上还微微泛起了一丝红晕。“官、官人谬赞了。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梁玉儿答道。

    二人又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晋州府衙。只见府衙门口,晋州府众吏早已分两排站好,只等裴奉世前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屋外站的久了,梁玉儿隐约看见后排的衙役悄悄在冲着手哈气。领头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穿一身赭色长袍,头戴方巾,见到裴奉世走来,便上前行了一礼,殷勤地说道:“下官李庸,是晋州府里的书吏,在此带晋州府众人见过裴知州。”

    裴奉世不紧不慢地给他还了一礼,平静地说:“李兄有礼了。”两人又在门口寒暄了一阵,就一起进去了。

    随后李庸便给他介绍了府中众人,又亲自带着裴奉世去官舍安置。他见梁玉儿紧紧地随侍裴奉世,但二人言谈举止又不像主仆,便也给梁玉儿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该怎么称呼?”

    梁玉儿没想到李庸会在意自己一个小侍卫,赶忙给李庸回礼,说道:“李官人多礼了。在下梁琨,是裴知州的侍卫。”

    李庸眼睛微微转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二人的关系。忽然裴奉世开口淡淡说道:“叔玉是我在军中旧部,我此番前来,一路还多亏了他护送。”

    李庸闻言笑说:“原来是梁侍卫,刚刚只顾着招待裴知州,不免怠慢了梁兄弟,还请梁兄弟多担待。”

    梁玉儿闻言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这一路来除了天气差些,也不算波折啊。然后“叔玉”又是谁,她还没想着给自己起个表字呢。不过她也来不及多想,赶忙给李庸还礼:“可不敢,可不敢,李官人这么说真是折煞了小人。”

    等裴、梁二人在官舍安顿好天就已经黑了。二人尚未来得及雇佣仆婢女,李庸也已去了晋州大营去给裴奉世张罗明日的接风宴,此时屋内就只剩下裴、梁二人。这时候,梁玉儿才把刚刚所有的疑惑一件件问出来。

    “官人,我有几件事不明白,憋在肚子里半天儿了。我想问,叔玉是怎么回事?”梁玉儿试探地问道。

    “哦,那是我随机给你起的表字。”裴奉世一边整理书案,一边眼都不抬地说道。他见梁玉儿不做声,就继续说:“你大哥字伯符,二哥字仲明,你在家行三,我便给你本名里加了个叔字。我对你称呼只用表字,李庸那样的人,听到立刻应该就会觉得你我亲厚。虽然你只是个侍卫,但这样一来,他怕是也不敢真的怠慢了你。”裴奉世一直没停下手上的活儿,也没抬头。房内烛火昏暗,也看不清裴奉世的表情。

    梁玉儿听他这么说,就只是低低哦了一声,也就没再把肚子里的其他问题问出来。

    第二天,裴奉世早早就去府衙办公了,梁玉儿则留在官舍继续收拾。等到下午,她才去府衙和裴奉世碰头,二人再一起去晋州大营赴宴。

    陈朝和前朝不同,文官也能带兵。裴奉世这次出任晋州,除了任一州主官,还监领晋州大营兵马。因为这个缘故,李庸早早就和晋州营众将校为裴奉世安排了接风宴,只是因为裴奉世他们路上耽搁了时日,接风宴的日子才一推再推。裴奉世本来觉得一到任就摆宴席有些不好,但李庸都这样做了,他也不便再推辞。

    三月的晋州天光短,宴会开始时,天就已经擦黑了。他二人到时,晋州大营里已经摆好了酒席,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果子点心。李庸还安排厨子在后院烤了一只羊,虽然还未做好端上来,但羊肉的香气早就弥漫开来,闻着就令人垂涎欲滴。

    席间李庸还安排了教坊的官妓来伴宴。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坐在一角,怀抱一把精致的琵琶。和南方常见的词曲不同,梁玉儿听出她弹的应该是塞上曲。只见她的指尖轻轻拂动琴弦,悠扬而古朴的音韵随之流出,如泣如诉。

    梁玉儿见她弹琴的样子,有一瞬间恍了神,还以为是张小小。梁玉儿心想:“也不知道小小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酒过三旬,宴会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谈笑声充斥席间,不少军官也走上来给裴奉世敬酒。裴奉世推脱不过,也是一直陪着他们喝。就连梁玉儿也连带着被灌了好几碗酒下去。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眼中带了几分迷离。

    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醉醺醺的莽汉步履蹒跚地走了上来。只见眼前的汉子做校尉打扮,身高八尺有余,一身粗壮的肌肉,好似一只活黑熊。

    这位醉汉似乎并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他踉跄着上前,行了个虚浮的抱拳礼,含糊不清地说道:“下官李铁柱,见过裴官人。”

    席上众人不明所以,见有人上前,乐声也停了。只见这醉汉又开口,语气似是诚恳,但又带着几分不屑地说:“裴官人,下官久闻裴官人少年英雄。今日得见,不知可愿与俺切磋比试一番?”

    上座的诸位晋州府吏闻言都有些不明所以,但末席的几个晋州军官的脸上却浮出一丝令人玩味的神情。

    原来这几年晋州一直是知州兼领晋州营兵马,可那几个知州都不是将才。每年燕人袭扰,都因为主将无能,都白白折损了许多兵卒。这李铁柱本是农户出身,少年时还因为家贫做河东路清风寨的匪寇,后来是被朝廷招安才入了晋州大营。去年燕兵来犯时,就是李铁柱和他的弟兄一起护着吓尿了裤子的上任主官从燕兵阵里杀出的一条生路。

    虽然李铁柱靠着自身刚猛连斩燕兵九人,还因此封了个末品的副尉,但他许多过命的弟兄却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他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今日见到又来了个白面书生当主帅,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胸中升起来。他借着酒劲儿,竟有了胆子去挑衅新来的主官!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还是他们也有心看一场热闹,一时间,居然无人开口替裴奉世将李铁柱呵斥下去。

    梁玉儿被这莽汉吓的,酒瞬间醒了三分。她环顾四周,见无人帮裴奉世说话,心里不由得着急。虽说君子修习六艺,裴奉世也不是弱质书生。但让他与这黑熊精切磋,却是万万不能行的。

    梁玉儿又看了看裴奉世,他也不作声,只是脸上完全没有了刚刚的笑意。只见裴奉世眉头微皱,脸色霎时间冷了下来。他似乎是思索着什么,又似乎是有些为难。

    裴奉世看着眼前的李铁柱,眼睛转了一下,只是他刚要开口,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身旁响起:“自古斗技非大将所为,小人斗胆,愿替裴知州和铁柱兄弟比量比量。”

章节目录

破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我本乔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我本乔木并收藏破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