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三年三月初十,河东路六郎关官驿。

    今天梁玉儿起了个大早。她起床后顾不得洗漱,就先推窗查看屋外的天气。

    窗外,天空洁净无瑕,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清爽。梁玉儿心道:“这妖风终于停了。”

    一个多月前,董太师大军得胜回朝。陈朝天子在宫中设宴,犒赏三军将士。董太师作为一个内臣,居然被破格封了武阳郡王。他的义子董兴宗因为立了头功,也被提拔为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御营左军副都统。一时间,董家父子在东京城里,风头无两。

    这场胜利不仅让董太师一家得道,他麾下的将士也都得到了天子的封赏。裴奉世也不例外。据说还是因为董太师特意建言,皇帝才把他从一个没有实职的进士,提拔成了正七品的朝请郎,权知晋州事,兼领晋州兵马都监。

    不过也有人说,其实这是董太师下的一手“妙棋”。小道消息说,董兴宗是冒领了裴奉世的功劳,因为这个缘故,董太师才特意把裴奉世差遣到晋州去做知州:明里给他升官,实际上根本没想让他活着从任上回来。

    也不怪朝中有这样的风言风语。晋州知州实在不是个好当的差事。

    晋州地处陈朝西北的河东路,北面和周朝接壤,西边是草原上的蛮族燕人。虽然说周、陈几十年前就签了盟约,近来并无战事,但一旦年景不好,燕人就会来晋州袭扰。燕人没有建国,几大部落又向北面的大周称臣,陈朝皇帝头疼数年,但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除了常有的燕人兵祸,晋州因为地处两国三地交界之处,境内还有许多“三不管”的飞地。这些地方有许多名为豪强,实为土匪的大族,他们不仅占山为王、不交税赋,很多还蓄有私兵。有时一言不合,当地就会有械斗发生。

    因为这些个缘故,晋州在过去短短的五年里,就已经换了三任知州!第一个人是因为治州不利,最后被贬到邻州做了书吏。第二个人是因为畏惧晋州苦寒,据说到任不到一个月,就连夜托人,倾家荡产的给董太师送了东京郊外的百亩良田,很快就被调回了南方。第三个人就有点惨了,他竟然在阵前督军的时,被燕兵吓得尿了裤子,临阵脱逃,被皇帝一怒之下流放去了沙门岛。

    收到诏令时,裴奉世虽然笑着连连谢恩,还打赏了传令太监足足一锭银子,但他也是心下一凉:“董桓这个阉贼,为了不留后患,竟是要赶尽杀绝!”他也想在京中找找门路,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奈何当下董桓权势滔天,他一个离京三年的寒门进士,实在不是董太师的对手。最终,君命难违,裴奉世只能准备行装,走马上任。

    或许是因为那些风言风语,众人忌惮触了董太师的霉头,又或许是东京城里的贵人多忘事,已经忘了这个曾经的探花郎,裴奉世离京那日,竟无一人相送。他身边除了那匹跟着他东征西讨的大青马,就只跟着一个做武婢打扮的梁玉儿。

    裴奉世也提出过给梁玉儿寻个别的去处。不曾想,这个小姑娘竟然哪儿也不去。

    “官人对我有大恩,我怎么能知恩不报,弃官人而去?素闻晋州民风剽悍,官人只身赴任,路上或许有凶险。就是要赶我走,也请让我把官人护送到晋州再说吧。”梁玉儿的语气真挚,但说到最后又带了一点害怕,是她担心裴奉世要赶她走的缘故。此时梁玉儿已经扮了半个月的男人,她已经习惯了用男子的口气说话。

    裴奉世闻言,不由得感觉心头一暖。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就继续让梁玉儿跟着他生活了。

    说起来,裴、梁二人自二月末离开东京,已经在路上走了小半个月了。二人虽然轻装启程,而且都骑快马,但因为西北春季天气多变,经常需要停下躲避风雨,所以在路上花了更长的时间。本来他们昨日就该抵达晋州,但前日二人行至六郎关时,天色突变,风沙四起。霎时间,天地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黄布罩了下来。也是这个缘故,他们不得不在六郎关再多住一个晚上。

    梁玉儿梳洗妥当后,从房中出来,去隔壁敲了敲裴奉世的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梁玉儿见裴奉世也已经梳洗完毕,而且看样子是起来一会儿了。

    梁玉儿说道:“官人,天气已经转好了。如果我们即刻启程,今日天黑前应该能赶到晋州。”

    裴奉世点了点头说:“好。”他看了看眼前的梁玉儿,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换上了一身短打男装,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俊俏的武人。裴奉世挑了挑眉,问她:“你怎么又换上男人装束了?”

    梁玉儿说:“官人,我向官驿的人打听了,我们再往北去,恐怕路上会很不太平,做男子打扮还是更方便一些。”梁玉儿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而且官人提过,您没有娶妻的打算。如果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赴任,恐怕是不太好……”说着说着,梁玉儿微微低下了头,手还不自觉地搓了搓衣角。

    裴奉世闻言沉默了一下,之后平静地说:“你倒是想得周到。”

    裴、梁二人很快就动身启程了。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快马前行,直到晋州城外十里的李家村,马儿有些走不动了,他们才找了个酒铺歇脚。

    下了马,梁玉儿先把马交给店里伙计牵去马槽拴上,再跟着裴奉世去店里落座。小二走过来,亲切地问道:“二位才来,是喝茶还是吃酒?”

    裴奉世说:“喝茶。”小二闻言便要去拿茶壶。他刚要动身,裴奉世便把他拦下了,开口说道:“我们自己带了茶,你帮我们沏上就好。”说着,裴奉世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绢布袋子,又从里面拿出一小包茶叶交给小二。小二见状,又快速地将裴奉世打量了一番,笑了笑说:“官人真是个讲究人。”说罢他便转身沏茶去了。

    不一会儿,小二把茶水端了上来。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寻了两个青瓷茶盏。见茶水上来,梁玉儿先给裴奉世斟了一盏,再给自己斟了一盏。随后,她又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和裴奉世边喝茶边聊天。

    过了一会儿,二人休息妥当,打算要结账离开。这时候,忽然有一个身材魁梧、腰佩短刀的大汉从门口走进来,他一边走还一边大喊:“赶紧给老子上酒,我待会儿还要去替王大官人办事,误了事儿,别怪我拿你好看!”

    小二见状,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满脸堆笑说:“那肯定不能够。”语罢,他忙又送了一大壶茶过去。那大汉就在梁玉儿他们旁边落座。他刚端起茶要喝,眼睛瞥见梁玉儿桌上的茶水,又把茶碗咣的一声砸了下去,并对着小二怒喝道:“怎么,你这是觉得本大爷给不起钱吗,居然拿这破茶水来糊弄我,却给他们上好茶?!”

    小二闻言吓的身子一趔趄,支支吾吾地说:“张大爷您误会了,这是人家两位自带的茶叶……”

    “那又怎么样?!”大汉不依不饶地说,“今儿个本大爷就是要喝这好茶。”他一边儿说,一边还朝梁玉儿瞪了一眼。

    “这……”小二很为难,他不敢得罪张三儿,也不敢得罪那两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梁玉儿被无端瞪了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人哪儿来的底气这么蛮横!她见那人一直瞪着她,也就瞪了回去。那个大汉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居然敢瞪他,起身就要前来发难。

    那大汉对梁玉儿喝道:“你看什么看,再看,当心我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梁玉儿闻言有些生气。她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心想:“他是健壮,但要是真打起来,我倒也不一定打不过他。”想到这里,梁玉儿便要回嘴。可不等她开口,裴奉世却先说话了:“这位壮士,是我弟弟不懂礼数了,还请您见谅。伙计,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这茶叶给这位壮士沏上。”说着,他又拿出一包茶叶,给伙计递了过去。

    大汉见裴奉世这么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又再看了看这两个人,心想:“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那个哥哥的做派似乎还是个当官儿的。既然他们服软,也就算了。”

    梁玉儿只见那大汉哼了一声,也没和他们再计较。可她还是有些气不过。她心想:“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却平白受了委屈。”她看向裴奉世,刚要开口抱怨,却见裴奉世摇了摇头,让她噤声。她没有办法,也就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

    不一会儿,小二把茶水给那大汉端了过去,还附带了四样点心。只见那个大汉连喝了两碗茶,之后把碗往桌上一撂,高声说一句:“爷走了。”可梁玉儿却没有见到他付钱,而且还看到他从柜上顺走了一壶好酒。

    见那大汉出门走远了,小二才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梁玉儿实在是不解,她拦下小二说,“小二哥,这人这么蛮横,不给钱就算了,还顺了壶酒。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小心地伺候他?”

    小二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这张三儿是晋州城里王大官人家的下人,在此处替他看庄子的。虽说他只是一个下人,但他主人王大官人却是我们惹不起的。说起这王大官人……哎,是我多嘴了……”小二说到此处,就只是又叹了口气,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梁玉儿到这儿也明白了,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她掏出几个铜板,结清了茶钱,就和裴奉世继续赶路去了。

    等到了店外,骑马走出一段路以后,裴奉世忽然开口和梁玉儿说:“出门在外,安全为上。我知道你有武艺傍身,但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梁玉儿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官人说的是。今天是我莽撞了。”但她神色分明有一点委屈。

    梁玉儿觉得她也并没有做什么,最多就是一时气不过,多看了那人一眼。

    裴奉世看了看委屈巴巴的梁玉儿,又继续开口说道:“早就听说这晋州不是个太平地界,看来旁人所言非虚。也不知道我们此去,是凶是吉。”

    说着,他望着远处晋州城楼上的旌旗,眉头微微皱起,但片刻之后,脸色马上又恢复平静。

    “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说着,裴奉世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驾!”

    不一会儿,官道上升起一阵烟尘,两个身形瘦长的少年骑在马上,向着晋州疾驰而去。

章节目录

破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我本乔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我本乔木并收藏破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