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已过,秋日斜阳。

    公主的寝殿门窗紧闭,澈亮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青玉座屏上,映出一道惊鸿艳影。

    贴身婢女陶桃从脚下的黄花梨大箱中捧起一个雕百子嬉春图纹匣子,压低了声音:“公主三思,这里好些物件都是御赐之物,若是焚烧损毁恐怕再惹风波啊!”

    “本宫如今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难道还顾及这些么?”

    陶桃黯然,仍是手捧匣子来到榻前,立侍傍侧,悄声劝道:“公主,这百子嬉春匣子可是当年圣懿太后特意留给公主做嫁妆的啊,公主再是恼恨,也留下这百子匣吧!”

    听到圣懿太后的名号,榻上之人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姬姝起身接过匣子,纤秀的手指光滑而柔软,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轻抚上这檀黑色的匣子更显肤白似雪,不由得呢喃出声。

    “母后……”

    良久,淡粉色的长甲划至锁扣。

    顷刻间,匣中的绢帛洒落一地。

    飘飘然的一张却很不识相地挂落在姬姝的裙角上。

    陶桃见状连忙附身去拾,却还是晚了一步。

    姬姝攥起那张绢帛,指骨因为用力泛起了红。

    陶桃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公主”

    却见公主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

    “朝升有盼,朝落有念,心有所期……”

    念着绢帛上一行行遒劲的字迹,姬姝缓缓行至窗前。

    她突然发狂似的笑了起来,猛的伸出手,一把推开身前的窗子,恨恨的盯着远方那处那象征着皇权至上的紫金琉璃瓦。

    秋日里的凉风扑在她苍白的面颊,拂过她散乱的发丝,也吹落了眼眶中的泪珠,打湿在手中的绢帛上。

    “他盼我?盼我什么?盼我声名狼藉,盼着我成为如今人人口中的□□□□!”

    细白的手指随着微微仰起的头滑过脸颊,悄无声息的带走了沁凉的泪花。

    “他念我?念我什么呢?原来他夜夜思之念之的是如何夺走我手中的摄政大权!”

    姬姝的眼神开始变得朦胧,透着浓郁化不开的悲凉,嘲讽的一声冷笑。

    “他心中真正所期待的竟是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竟然想要我死!”

    “哈哈哈哈……原来他想要我死啊!”

    身后的陶桃满心忐忑,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眼见着公主盯着皇城的方向,眼里的恨透着说不尽的悲凉。

    陶桃俯身,一张一张地去拾地上的绢帛,掺着金线的纱丝质感细腻顺滑,握在手心里:“这是西塞国独有的霞影金纱制成的贡品,一寸价值千金。这些绢帛还是当年圣上钦点晋大人为状元郎时特意赏赐给晋恒大人的……”

    窗口秋风过堂,吹动一地轻绢散落。

    上好的松烟墨浸在上面,映着光能显出粼粼霞光,煞是好看,一时晃了姬姝的眼。

    “圣上说晋氏儿郎不仅容貌过人有及第之才,还下笔生花,字迹遒劲,稳而不俗,润而不肥,字肖其人皆是大才,当得大魁天下。特赐西塞霞影贡绢,与卿一手好字最为相称。”

    姬姝忆念当初,更觉心痛如绞。

    陶桃试探性地回道:“西塞进贡的霞影绢稀有难得,晋大人用这样珍贵的绢帛写着对公主的情意,奴婢想来晋大人也许并非虚情假意……也有真情,爱慕公主的心想必是真的!”

    “真情?”姬姝讥笑反问。

    “他的真情就是设计本宫身陷囹圄,蒙受不堪的屈辱!”

    “他害的本宫丧权失势,身败名裂,沦为酒肆茶楼里的笑话!”

    “若不是他,本宫怎会日日夜夜遭受这噬心之痛?”

    她双眼腥红,抓着锦帛的手紧攥成拳,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尽显,紧绷着的躯体强压怒火。

    “本宫真是瞎了眼!”

    “两年的感情,倒头来竟是一场引君入瓮的骗局!”

    姬姝满腔愤恨,紧握成拳的手用力向火盆挥去。

    皱巴巴的绢帛瞬间被火燎燃,一行行的缠绵缱绻也化成了这炉中灰。

    “或许……晋大人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陶桃问出自己心中的疑虑。

    “不得已?他不得已!”

    “哈哈哈…哈哈………”

    姬姝狂笑出声。

    “他不得已跟本宫讲那是他母家孤苦无依的表妹,自幼待如亲妹,所以接到府中安置?”

    姬姝来到黄花梨大箱前,俯身蹲下,摆弄起箱子中的物件。

    “本宫真是蠢呐!竟信以为真,还念她孤苦不易处处善待于她,如同亲妹一般!不曾想,原来她是秦将军的遗孤,更是他晋恒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如今想来本宫真是可笑至极,竟被他们耍的团团转!”

    她拿起箱子里的一副卷轴,打开是前朝圣手顾老的绝迹'秋白孤雁图'。

    曾经,她缠着父皇求了很多次,就为了这幅孤雁图,可父皇却舍不得赏给她。

    后来,母后离世,她伤心不已。为了安抚她,父皇在她生辰那日将这幅图赐给了她。

    去年,她又将这孤雁图送给了彼时让她心心念念的晋恒。

    此刻,她决绝的一甩手,便将这图扔进了火炉之中。

    陶桃见状,连忙起身将手里的绢帛一股脑地也往炉火中扔去。

    “呵!这般柔情蜜意怎会付诸于本宫,怕是对着他那娇柔的小表妹写的吧!”

    “公主!”陶桃急声打断:“公主金枝玉叶是何等尊贵,何须为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他本是罪臣之子,若非当年有公主的恩赏,放宽恩科政策准他们不受家族牵连,还哪里来的他登科入仕!”

    “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

    绿蕉神色紧张,急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

    “晋恒大人他…他……晋大人今日在朝堂上竟然参了圣上一本,直言圣上数条罪责。”

    “什么!”陶桃惊呼出声: “他是狗胆包了天?竟敢参奏当今圣上!他是疯了不成?”

    “晋大人直指圣上昏庸无度,庇护至亲,有失仁君风范。谏言圣上既为天下主,理应为天下的子民做主。”

    说至此处,绿蕉神情紧绷,偷瞄了一眼公主,虚声说道:“晋大人还联合了秦将军的旧部在朝堂上谏言,要为那秦家小姐讨一个公道。圣上震怒,已经下旨圈禁彻查长公主府,无诏任何人不得出!”

    ——————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寒风萧瑟而起,秋雨绵绵而至。

    但今日的皇宫可是格外的热闹,一改往日秋凉,许多臣子现下早已汗湿了衣衫。

    宫门外,已集结了百余人,齐刷刷的跪在宫门口的青石砖上。

    不等守门的卫官做出反应,便已自报家门。

    他们皆是曾经追随秦老将军的旧部,有些早已过了耳顺之年,尚需拄拐搀扶才能至此。

    如是,守宫门的侍卫也不敢擅自驱赶。

    他们来此皆是为了帮那秦家小姐讨一个公道。

    摄政长公主姬姝权倾朝野多年,专横跋扈,竟然利用手中的强权欺压一个无辜弱女。

    仅为了一己私欲,便强抢他人姻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意毁人清白,做出如此不堪的勾当。

    事发后,更是利用手中强权压制冤屈,就连圣上也偏帮维护自己的血脉至亲,对此案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迟迟不肯处置发落长公主。

    秦家小姐一介平民百姓,柔弱无倚的孤女,却被皇权视为肉中刺,眼中钉。秦家当年一门忠烈为朝廷尽忠牺牲,如今留下的孤女却被皇室玩弄欺压,何其可笑!

    听说秦小姐近七日水米未进,整日以泪洗面,不肯出房门半步。昨日,竟一条白绫在房中悬梁自尽了,幸亏被人发现的早及时救了下来,这才保住一条命。可是嗓子已经损伤,不能开口说话了。

    宫城内,三十余位大臣齐齐地跪在金殿之上,向圣上痛哭陈情。

    “老臣服侍先皇也有二十余年,先皇薨逝,臣追随圣上。老臣这几十年来不贪功、不畏死!鞠躬尽瘁,报效朝廷!臣不敢居功,只是成全了少年时远征沙场与一腔热血儿郎们的报国之心”

    “臣本布衣,祖上农耕,唯有一腔孤勇可以报效国家。臣十四岁起便投身军营,有幸跟秦家军远赴边疆,征战沙场。”

    “臣犹记得,当年燕国来势汹汹,他们研制出的火枪让我军损伤异常惨重。可秦家军为了守住我大殇疆土,不让一寸土地,不失一座城楼,秦将军亲自领着三个儿子登上城楼,死守城门!最终,保全了我们大殇国的完整河山!”

    “可秦老将军一家百十余口皆丧命于此,只留下这一个女娃。秦家抛头颅、洒热血换来如今的太平盛世,可他的后人却在这清朗乾坤之下遭人侮辱!”

    “秦小姐是秦家仅存的一点血脉,若非秦家尽忠报国,她怎会沦为一介孤女,无家门依仗,受强权欺辱!”

    “若秦小姐受辱一案不能严惩凶手,廉明清断,便是寒了边疆几十万将士的心!试问,连英雄遗孤都不能善待,还有谁敢舍命报国?”

    金龙宝座上的少年郎面色紧绷,以手扶额,似是头痛。沉默良久,只喏喏说道: “阿姊说,此事与她无关!”

    下面痛哭流涕的老臣自是不依不饶。

    “哪个女子会用自己的清白诬陷人!”

    “她是秦将军的遗孤,她能撒谎吗!”

    今日这番朝堂之争,两侧的朝臣们早已冷汗连连,站在下面大气不敢出一个。

    其实大家心里哪个看不明白,这三十余人皆是武将出身,领头的却是那个读书的文官——晋恒。

    他这是联合秦将军旧部给自己的小表妹撑腰呢。

    这晋恒说来也是奇怪,三年前及第登科,一举夺魁状元郎,最要命的是他长了一副俊俏的好皮囊,捕获了多少闺阁女儿家的钦慕。当初,这朝堂上的大人们但凡家里有未出阁女儿的,谁不惦记着拉他做个东床快婿。

    可这两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与长公主日渐打的火热,整日里柔情蜜意让人看着眼热。就在大家都默认为他是长公主的男人纷纷退避三舍时,突然蹿出个表妹未婚妻,竟是前朝秦将军的遗孤,还在公主的朝宴上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

    一场女儿家难堪的闹剧,竟让叱咤朝堂多年的摄政长公主一朝跌落,摔的粉身碎骨。

    这半月以来,圣上一直回避此事。

    可今日晋恒一上朝,一身绯色的官袍,宛如松竹的立在大殿中央。

    一张口,温润的声音却说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臣要参奏圣上,昏庸无度,柔懦寡断,失信于天下。”

    满殿朝臣哗然。

    不曾想,他这人看着温雅却胆大至此。

    一张嘴,便把刀扎进了圣上的心窝子里。

    当今圣上八岁登基,年纪尚小,一时无法承担大任。

    长公主姬姝自幼聪颖好学,先皇在世时常常病体难耐,不堪操劳,便是由姬姝侍奉在侧,后期更是能代先皇批阅奏折,出谋化策。

    于是,先皇临终前下旨,由姬姝辅佐幼弟登基,册封为摄政长公主。

    转眼间,八年已过,圣上已从一个稚嫩地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正是树立自己帝王威望,俘获民心,收归权柄的重要阶段。

    晋恒此刻当众指责圣上昏庸不会治国之道,柔懦没有帝王之气,不堪国之君王的大任。

    这不就是当众打圣上的脸吗!

    还未等圣上发话,三十余位秦将旧部的老臣又直直跪地死谏。

    这是拿出了要逼宫的架势啊!

    此刻朝堂上的臣子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正上方的金龙宝座上,姬赢眸色幽暗,直直地盯着晋恒。

    虽面色不显,可扶在龙椅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变得发白。

    良久,忽说了一句:“晋卿的心…当真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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