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什么味道？什么东西烧着了？”
“啊！快看西偏殿！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烟！”
“不好了！走水了！晴烟楼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
·
梁国故都，城破三日。
卫国兵马依旧在耀武扬威地肆意掠夺，好好一个江南古城，烟花巷尽成阎罗殿。一片嘈杂中，唯有梁都旧宫，死一样的寂静。
三日前，梁国皇帝谢存自缢于大殿之上，尸首悬于城门示众。
三日中，卫国皇帝苏颜独居于大殿之上，无人敢前去打扰。
而此刻，伴随西偏殿晴烟楼熊熊冒起的浓烟，宫人四下逃窜，卫君的心腹护卫终于叩开正殿大门。
“陛下！西偏殿走水！恳请陛下移驾！”
护卫余海“咚”地一声跪下，声音里全是焦急。
“嗯？”
御座上的皇帝终于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无悲无喜。
“因何失火？”
他似乎并不着急。他总是这样，不论发生何事，总是沉着冷静，尽在掌握。
余海心下佩服。可火势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焦急催促。
“尚且不知。禁军已驱使宫人前往救火，但一时难以扑灭。陛下请移驾城外军营吧！”
卫君苏颜并未答话。许久，却轻声问询：
“皇后何在？”
余海一愣。
大军出征之时，卫后谢玉儿泣血跪求，不顾颜面尊严，自戴枷锁于军前请罪，乞求卫君放弃攻打她的母国——梁国，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求到。
那时全军便都明白，这一次，梁国必破，绝无回转余地。
十万大军开拔十里，卫后踉跄相随十里，直至昏死路边，卫君才命他安置一下，别让出了人命。
余海便派人将卫后就近安置在河阳。
“在河阳。”
他犹豫一下，小声回答。
自那日至今半月有余，皇帝还是第一次问及皇后下落。
可惜河阳是皇帝的伤心之地，也不知此时听闻“河阳”二字，又会作何感想？
“哦。”
苏颜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似悲似喜。
“你，立刻回去，好生护送皇后回卫都。皇后一向体弱，如此奔波……找太医看看。”
余海吃惊抬头。
“陛下怎么突然关心皇后？”
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奇闻。
居高临下的君王却似乎突然泄了气般瘪下胸脯，微微佝偻下去。
良久，久到余海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烧灼味道，想暴起拖着皇帝马上离开时，王座之上的人才缓缓开口。
“你说，报仇雪恨的滋味，不是应该很爽快么？”
·
“报——”
余海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殿外侍卫惊慌失措地一路飞奔进来。
“陛下，皇后在西偏殿！”
一瞬寂静。
余海只觉陡然间头顶如有乌云压顶，瞬间透不过气来，而暴涨的压力来自上位者疯狂暴涨的惊怒：
“什么？！”
“陛下！”余海扑地，声音颤抖，“河阳距离这边不远，梁国毕竟是皇后的母国，她……”
他怕嗜杀成性的冷漠君王要了自己的命，连忙解释。
然而一语未尽，耳边一道风，上位的君王竟如利剑般疾走离去。
余海连滚带爬地赶在身后出门。
大殿西侧，火光映满半边天。
“陛下！危险！”
见皇帝竟向西疾行，余海吓一跳，拼尽全力跟上，终于在西殿外一把抱住。
“陛下请回銮，让臣下去找！”
“滚开！”
一向对他尚算礼貌的皇帝第一次爆粗，“咚”地一声将余海踢翻。西殿近在眼前，宫人卫兵正哭闹怒骂着奔来跑去灭火。
然而火势已起，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一片浓烟与火海中央，那高耸的晴烟楼若隐若现，天梯之上，一袭红衣烈烈如火，正缓步向楼顶走去。
“那是谁？”小侍卫们惊叫。
而年轻的君王再不敢抬头看一眼，甩开所有人，径直走入烟火中。
“陛下！！”
·
“陛下……呵……”
谢玉儿迎着盘旋而起的浓烟，沿着记忆中的阶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强烈的刺激令她难以睁开眼睛，泪水如长河般倾泻。
不知是烟熏的泪，还是心死的泪。
“皇后？我真是个笑话……哈哈哈……”
她边哭边笑，头疼欲裂，这辈子的温婉可爱丧失殆尽，变成在烟灰中举着双臂绝望呼喊的泼妇，再无贵绝天下之姿。
出嫁的红衣在风中飞舞，像一只绝望的火凤。
那日，她就是穿着这身明艳的红，沿着这条汉白玉阶梯，嫁给她这辈子最爱的人。
今日，她走在火焰里，决心将这红色与自己同葬。
“这么多年，我是在干什么？”
站在晴烟楼顶，谢玉儿透过西殿的火光与冲天的浓烟，看向这座她熟悉又不熟悉的城。
“晴空照芳柳，历历如轻烟。”
她喃喃，想起当初自己为这座高楼题名的日子。
那时从此处远望，安宁祥和的梁都笼罩在烟柳迷蒙中。她牵起苏颜的手，满眼的爱慕与幸福。
“呵呵……哈哈……”
谢玉儿缓缓跌落在台上。
“苏颜，怪我色令智昏，怪我放纵了狼心狗肺之徒，怪我不谙世事，竟落得个破家灭国的下场！”
“我的大哥死于你的挑拨，我的二哥死于你手。”她倚在白玉栏杆上，不顾那石材已逐渐升温，且笑且哭。
“如今连从未得罪过你的三哥都被悬于城门！”
“我这辈子。从梁到卫，从天南到海北，追了个什么啊……哈哈哈哈……”
谁能想到，自己竟有一日成了如此落魄的亡国公主？为求夫君放梁国一马，她戴枷十里，早已在卫国颜面涂地。
如今她无家无国，更兼令天下人耻笑，曾经帝后相敬如宾的美谈，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谢玉儿缓缓抱头，瑟缩如一只鸟儿。
一任灰烬飞满身。
·
“玉儿！”
模模糊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玉儿从指缝间抬起头。不知何时，晴烟楼的阶梯竟已断裂。
隔着被炙烤得扭曲的空气，远远地，阶梯那面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呵……”
谢玉儿自嘲地轻哼出声。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幻觉出苏颜的身影。玉儿啊玉儿，你是有多自甘轻贱！
她缓缓站起身。
楼下，通红的火海，看起来像想象中的炼狱。
“真奇怪。”谢玉儿苦笑，“我与人为善一辈子，从未生过事端。”
“没想到，到头来，竟自己造了一片炼狱！”
冲天火光映着晚霞，看起来诡异又妖艳。
而谢玉儿就在这片火红中环顾四周。
——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站在断梯前焦急失措的人。
·
苏颜。
竟然真的是苏颜。
谢玉儿狼狈地擦把脸。灰烬将姣好的面容涂抹成一道道黑。
他来干什么？来欣赏自己绝望赴死的样子？
脑子一阵一阵发沉，谢玉儿心肺如烧灼般。呼吸不畅。对面的人张开手臂摆动着，似乎想让她跳过去，张嘴不停在说着什么。
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并不想跳到阶梯对面去。那是她唯一的生机，从阶梯上飞奔而下逃到城墙的连廊上，是可以活的。
可她放了这把火，就是想死啊。
“嘿……苏颜，你再不走，就得给我陪葬啦……”
她咯咯笑了起来。灼烧感涌上，瞬间呛得猛咳，星星点点的血迹喷于红裙之上，她终于失却了所有力气。
“可惜不能亲手杀你……”
骄傲的梁国长公主再度喷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
她不再隔着气浪看不远处那道身影，转身朝向晴烟楼外。
晚霞如火。
谢玉儿展开手臂，如一只火凤凰般纵身，朝着天空跃起。
坠落。
失重的瞬间，裙角似乎被谁扯了一把。
然而她已经毫不在意了。
落入大火之前，谢玉儿恨恨地想：太可惜了，这辈子活成笑话。
若能重活一世，必手刃灭国仇人，让苏颜血债血偿！
·
……
“什么味道？什么东西烧着了？”
“啊！快看大将军府！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烟！”
“不好了！走水了！大将军府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
谢玉儿蓦地睁开眼睛。
竹制客栈的客房宽敞清幽，夏夜凉风习习，吹拂着窗下榻上安睡的美人。
一丝烧灼的味道随风飘来。
“腾”地坐起身，谢玉儿转头向竹窗外看去。
远远地，隔着数条街，精致气派的大将军府，火光冲天。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
！！
这是？
这是江阳城？
大将军府走水……这不是，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我重生回了十六岁？
！！
还没等谢玉儿发晕的头脑回神，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客房门被重重敲响。
“公主？公主！走水了！”
“公主醒了吗？快起身！”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声音，谢玉儿一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这是跟随了她一辈子的贴身侍卫岳枣、贴身侍女桃桃。
上辈子，直到她从河阳城偷偷跑到梁都，她才和这两个人分离开。
没想到，再见竟已隔世。
“我没事。”
谢玉儿颤抖着声音，轻声回答。
门被推开，桃桃衣衫穿得七零八落，连滚带爬地来到榻边。
“大将军府走水了！火势太过严重，恐怕一时半会难扑灭！”
桃桃拿起衣架上的衣衫，催促谢玉儿起身。
“幸好今天没在将军府住！”
谢玉儿摇摇昏沉的脑袋，起身让桃桃忙活更衣，一边逐渐找回思绪。
未曾料到死前一句愤恨之语，自己竟真的如愿重生！
上天垂怜，这是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
而且……
谢玉儿缓慢回想起前世此刻。
这是她遇到苏颜的第一天。
十六岁，夏。
谢玉儿来江阳郡游玩，顺道看望身为大将军的二哥，谢虎争。
因先帝在位时，谢虎争封江阳郡王，于是大将军府便一直建在江阳城中。可惜这两日外地匪患出没，二哥仅打个照面，就出征平叛去了。
谢玉儿看着桃桃忙活的双手，突然问：
“白日里我去城外马场了么？”
“啊？”桃桃正着急，冷不防公主问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公主怎么问这个？”
“我是不是奖赏了将军府一个养马的奴隶？”
桃桃以为公主突然想考验她的记性，连忙严肃。
“是，那个叫阿镫的小马奴。公主夸他骑射绝顶、世所罕见，要拿出几匹云锦来给他做衣裳。那小奴儿满身青紫红肿，底子却极俊美。若是身着绫罗绸缎，怕是养眼得很。”
桃桃心知自家主子看上那小奴隶什么，“公主是想问什么时候能做出衣裳来，好欣赏美人之姿？”
却不料谢玉儿冷冷一笑，咬牙切齿。
“哦？本公主只恨这场火，没，烧，死，他。”
桃桃吓得闭嘴，心里犯嘀咕。自家主子一向最为善良可爱，温婉大方，对奴隶流民也从未有任何狠厉形色，更不要说让人去死。
今儿是怎么了？
白天看着那马奴时，明明满眼欢喜呢。
等等，不对……
桃桃突然睁大眼。
这大火看上去怕是凶多吉少，将军府的小马奴，难道不是最容易死的？为什么公主会觉得这奴隶没死？
“愣什么？！穿好衣服，跟我走！”
公主厉声唤回她的心神。桃桃连忙整理衣着，听着公主“啪”地摔门出去。
门外，岳枣吃惊地“啊”了一声。
一阵剑鸣。
桃桃一惊，忙回头看去。
梁国长公主谢玉儿，手持长剑。冽冽寒芒在手，面如罗刹。
“啊！快看西偏殿！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烟！”
“不好了！走水了！晴烟楼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
·
梁国故都，城破三日。
卫国兵马依旧在耀武扬威地肆意掠夺，好好一个江南古城，烟花巷尽成阎罗殿。一片嘈杂中，唯有梁都旧宫，死一样的寂静。
三日前，梁国皇帝谢存自缢于大殿之上，尸首悬于城门示众。
三日中，卫国皇帝苏颜独居于大殿之上，无人敢前去打扰。
而此刻，伴随西偏殿晴烟楼熊熊冒起的浓烟，宫人四下逃窜，卫君的心腹护卫终于叩开正殿大门。
“陛下！西偏殿走水！恳请陛下移驾！”
护卫余海“咚”地一声跪下，声音里全是焦急。
“嗯？”
御座上的皇帝终于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无悲无喜。
“因何失火？”
他似乎并不着急。他总是这样，不论发生何事，总是沉着冷静，尽在掌握。
余海心下佩服。可火势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焦急催促。
“尚且不知。禁军已驱使宫人前往救火，但一时难以扑灭。陛下请移驾城外军营吧！”
卫君苏颜并未答话。许久，却轻声问询：
“皇后何在？”
余海一愣。
大军出征之时，卫后谢玉儿泣血跪求，不顾颜面尊严，自戴枷锁于军前请罪，乞求卫君放弃攻打她的母国——梁国，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求到。
那时全军便都明白，这一次，梁国必破，绝无回转余地。
十万大军开拔十里，卫后踉跄相随十里，直至昏死路边，卫君才命他安置一下，别让出了人命。
余海便派人将卫后就近安置在河阳。
“在河阳。”
他犹豫一下，小声回答。
自那日至今半月有余，皇帝还是第一次问及皇后下落。
可惜河阳是皇帝的伤心之地，也不知此时听闻“河阳”二字，又会作何感想？
“哦。”
苏颜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似悲似喜。
“你，立刻回去，好生护送皇后回卫都。皇后一向体弱，如此奔波……找太医看看。”
余海吃惊抬头。
“陛下怎么突然关心皇后？”
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奇闻。
居高临下的君王却似乎突然泄了气般瘪下胸脯，微微佝偻下去。
良久，久到余海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烧灼味道，想暴起拖着皇帝马上离开时，王座之上的人才缓缓开口。
“你说，报仇雪恨的滋味，不是应该很爽快么？”
·
“报——”
余海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殿外侍卫惊慌失措地一路飞奔进来。
“陛下，皇后在西偏殿！”
一瞬寂静。
余海只觉陡然间头顶如有乌云压顶，瞬间透不过气来，而暴涨的压力来自上位者疯狂暴涨的惊怒：
“什么？！”
“陛下！”余海扑地，声音颤抖，“河阳距离这边不远，梁国毕竟是皇后的母国，她……”
他怕嗜杀成性的冷漠君王要了自己的命，连忙解释。
然而一语未尽，耳边一道风，上位的君王竟如利剑般疾走离去。
余海连滚带爬地赶在身后出门。
大殿西侧，火光映满半边天。
“陛下！危险！”
见皇帝竟向西疾行，余海吓一跳，拼尽全力跟上，终于在西殿外一把抱住。
“陛下请回銮，让臣下去找！”
“滚开！”
一向对他尚算礼貌的皇帝第一次爆粗，“咚”地一声将余海踢翻。西殿近在眼前，宫人卫兵正哭闹怒骂着奔来跑去灭火。
然而火势已起，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一片浓烟与火海中央，那高耸的晴烟楼若隐若现，天梯之上，一袭红衣烈烈如火，正缓步向楼顶走去。
“那是谁？”小侍卫们惊叫。
而年轻的君王再不敢抬头看一眼，甩开所有人，径直走入烟火中。
“陛下！！”
·
“陛下……呵……”
谢玉儿迎着盘旋而起的浓烟，沿着记忆中的阶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强烈的刺激令她难以睁开眼睛，泪水如长河般倾泻。
不知是烟熏的泪，还是心死的泪。
“皇后？我真是个笑话……哈哈哈……”
她边哭边笑，头疼欲裂，这辈子的温婉可爱丧失殆尽，变成在烟灰中举着双臂绝望呼喊的泼妇，再无贵绝天下之姿。
出嫁的红衣在风中飞舞，像一只绝望的火凤。
那日，她就是穿着这身明艳的红，沿着这条汉白玉阶梯，嫁给她这辈子最爱的人。
今日，她走在火焰里，决心将这红色与自己同葬。
“这么多年，我是在干什么？”
站在晴烟楼顶，谢玉儿透过西殿的火光与冲天的浓烟，看向这座她熟悉又不熟悉的城。
“晴空照芳柳，历历如轻烟。”
她喃喃，想起当初自己为这座高楼题名的日子。
那时从此处远望，安宁祥和的梁都笼罩在烟柳迷蒙中。她牵起苏颜的手，满眼的爱慕与幸福。
“呵呵……哈哈……”
谢玉儿缓缓跌落在台上。
“苏颜，怪我色令智昏，怪我放纵了狼心狗肺之徒，怪我不谙世事，竟落得个破家灭国的下场！”
“我的大哥死于你的挑拨，我的二哥死于你手。”她倚在白玉栏杆上，不顾那石材已逐渐升温，且笑且哭。
“如今连从未得罪过你的三哥都被悬于城门！”
“我这辈子。从梁到卫，从天南到海北，追了个什么啊……哈哈哈哈……”
谁能想到，自己竟有一日成了如此落魄的亡国公主？为求夫君放梁国一马，她戴枷十里，早已在卫国颜面涂地。
如今她无家无国，更兼令天下人耻笑，曾经帝后相敬如宾的美谈，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谢玉儿缓缓抱头，瑟缩如一只鸟儿。
一任灰烬飞满身。
·
“玉儿！”
模模糊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玉儿从指缝间抬起头。不知何时，晴烟楼的阶梯竟已断裂。
隔着被炙烤得扭曲的空气，远远地，阶梯那面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呵……”
谢玉儿自嘲地轻哼出声。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幻觉出苏颜的身影。玉儿啊玉儿，你是有多自甘轻贱！
她缓缓站起身。
楼下，通红的火海，看起来像想象中的炼狱。
“真奇怪。”谢玉儿苦笑，“我与人为善一辈子，从未生过事端。”
“没想到，到头来，竟自己造了一片炼狱！”
冲天火光映着晚霞，看起来诡异又妖艳。
而谢玉儿就在这片火红中环顾四周。
——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站在断梯前焦急失措的人。
·
苏颜。
竟然真的是苏颜。
谢玉儿狼狈地擦把脸。灰烬将姣好的面容涂抹成一道道黑。
他来干什么？来欣赏自己绝望赴死的样子？
脑子一阵一阵发沉，谢玉儿心肺如烧灼般。呼吸不畅。对面的人张开手臂摆动着，似乎想让她跳过去，张嘴不停在说着什么。
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并不想跳到阶梯对面去。那是她唯一的生机，从阶梯上飞奔而下逃到城墙的连廊上，是可以活的。
可她放了这把火，就是想死啊。
“嘿……苏颜，你再不走，就得给我陪葬啦……”
她咯咯笑了起来。灼烧感涌上，瞬间呛得猛咳，星星点点的血迹喷于红裙之上，她终于失却了所有力气。
“可惜不能亲手杀你……”
骄傲的梁国长公主再度喷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
她不再隔着气浪看不远处那道身影，转身朝向晴烟楼外。
晚霞如火。
谢玉儿展开手臂，如一只火凤凰般纵身，朝着天空跃起。
坠落。
失重的瞬间，裙角似乎被谁扯了一把。
然而她已经毫不在意了。
落入大火之前，谢玉儿恨恨地想：太可惜了，这辈子活成笑话。
若能重活一世，必手刃灭国仇人，让苏颜血债血偿！
·
……
“什么味道？什么东西烧着了？”
“啊！快看大将军府！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烟！”
“不好了！走水了！大将军府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
谢玉儿蓦地睁开眼睛。
竹制客栈的客房宽敞清幽，夏夜凉风习习，吹拂着窗下榻上安睡的美人。
一丝烧灼的味道随风飘来。
“腾”地坐起身，谢玉儿转头向竹窗外看去。
远远地，隔着数条街，精致气派的大将军府，火光冲天。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
！！
这是？
这是江阳城？
大将军府走水……这不是，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我重生回了十六岁？
！！
还没等谢玉儿发晕的头脑回神，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客房门被重重敲响。
“公主？公主！走水了！”
“公主醒了吗？快起身！”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声音，谢玉儿一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这是跟随了她一辈子的贴身侍卫岳枣、贴身侍女桃桃。
上辈子，直到她从河阳城偷偷跑到梁都，她才和这两个人分离开。
没想到，再见竟已隔世。
“我没事。”
谢玉儿颤抖着声音，轻声回答。
门被推开，桃桃衣衫穿得七零八落，连滚带爬地来到榻边。
“大将军府走水了！火势太过严重，恐怕一时半会难扑灭！”
桃桃拿起衣架上的衣衫，催促谢玉儿起身。
“幸好今天没在将军府住！”
谢玉儿摇摇昏沉的脑袋，起身让桃桃忙活更衣，一边逐渐找回思绪。
未曾料到死前一句愤恨之语，自己竟真的如愿重生！
上天垂怜，这是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
而且……
谢玉儿缓慢回想起前世此刻。
这是她遇到苏颜的第一天。
十六岁，夏。
谢玉儿来江阳郡游玩，顺道看望身为大将军的二哥，谢虎争。
因先帝在位时，谢虎争封江阳郡王，于是大将军府便一直建在江阳城中。可惜这两日外地匪患出没，二哥仅打个照面，就出征平叛去了。
谢玉儿看着桃桃忙活的双手，突然问：
“白日里我去城外马场了么？”
“啊？”桃桃正着急，冷不防公主问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公主怎么问这个？”
“我是不是奖赏了将军府一个养马的奴隶？”
桃桃以为公主突然想考验她的记性，连忙严肃。
“是，那个叫阿镫的小马奴。公主夸他骑射绝顶、世所罕见，要拿出几匹云锦来给他做衣裳。那小奴儿满身青紫红肿，底子却极俊美。若是身着绫罗绸缎，怕是养眼得很。”
桃桃心知自家主子看上那小奴隶什么，“公主是想问什么时候能做出衣裳来，好欣赏美人之姿？”
却不料谢玉儿冷冷一笑，咬牙切齿。
“哦？本公主只恨这场火，没，烧，死，他。”
桃桃吓得闭嘴，心里犯嘀咕。自家主子一向最为善良可爱，温婉大方，对奴隶流民也从未有任何狠厉形色，更不要说让人去死。
今儿是怎么了？
白天看着那马奴时，明明满眼欢喜呢。
等等，不对……
桃桃突然睁大眼。
这大火看上去怕是凶多吉少，将军府的小马奴，难道不是最容易死的？为什么公主会觉得这奴隶没死？
“愣什么？！穿好衣服，跟我走！”
公主厉声唤回她的心神。桃桃连忙整理衣着，听着公主“啪”地摔门出去。
门外，岳枣吃惊地“啊”了一声。
一阵剑鸣。
桃桃一惊，忙回头看去。
梁国长公主谢玉儿，手持长剑。冽冽寒芒在手，面如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