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大都,潮湿而闷热,空气似乎都黏黏糊糊的,教人心里喘不过气,无端地生出几丝焦躁。

    在还未破晓的清晨,哒哒的马蹄声急迫地把这份烦闷的空气划拉出一道口子,响彻在通往皇宫的宫道上,寂静而喧嚣,这个新兴王朝的命运,也在这短促的马蹄声中,随着未知的命运跌宕起伏。

    “陛下重病,此刻,爹爹若心慌意乱,何人能掌控大局。”马车中一个华贵清雅的少女在摇晃中将身子微微前倾,将手覆于身侧中年男子手上,轻声低语,语调虽柔,却透露出一股坚定。

    “皎皎......”这位身经百战,陪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一品大将军戎岭,此刻却流露出一种极为隐晦的不安,眉间一直刻着川字,看着自己娴静婉约的掌上明珠戎菀,刚想开口,马车却逐渐减缓停了下来。

    “大将军、戎大小姐,陛下一直在等你们,请随奴才来!”

    皇帝身边大太监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戎岭几乎是话音响起的同时便掀开车帘走了出去,戎菀紧随其后,奢华的宫殿灯火通明,一行人以近乎快赶上小跑的速度疾走着,沿途的宫人皆是沉默行礼,无一人言语,这种反常的沉默让戎菀的心逐渐下沉,陛下......怕是不妙。

    终于,到达了紫宸殿,戎岭却在门口顿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才踏步迈入房中,几乎是抬目的瞬间,这位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便红了眼圈,他多年的挚友、君上,大魏的开国皇帝,陆元洲,此刻已经瘦的看不出往日神姿高彻,近乎苍白的肤色与唇色,都在明晃晃地昭示着其生命的终结,陆元洲还偏偏露出一个笑容,像是要安抚着旧友。

    “文宣,你来啦,”这以彪悍著称的魏国开国大将军,有一个文绉绉的字,年少时,戎岭也曾穿着月白色绫锻袍子,抱着酒跳上房梁,与他的挚友陆元洲开怀畅饮,陆元洲每次都会笑着迎接他,此刻虽然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这句话却好似将他拉回了多年前,语气一如往昔,把这些年的时光都浓缩在这句话中。

    “陛下......”戎岭立刻快步上前,跪在陆元洲身侧,陆元洲看了大太监一眼,深谙圣心的大太监立刻挥手让众人纷纷退下,戎菀也退到殿外,由內侍引到不远处的隔间里等待,接过內侍递上的云雾青茶,戎菀却迟迟没有饮下,茶烟袅袅,心中思绪也纷乱万千。

    陛下眼看就在这几日了,大魏开国还不到十年,前朝势力仍未彻底灭除。当年建立新朝之初,为了收拾前朝的烂摊子,快速稳固局势,抵御漠北进攻,陛下借助了世家之力,但防了一手,特地挑选了世家之首的谢家年仅十五的嫡长孙谢明煦,拜为宰相,未曾料想,这谢明煦虽然年少,能力却是出类拔萃,言行举止也愣是挑不出半点差错,时日一长,朝政几乎由世家大族把控着,只有她爹是皇帝亲信。

    加之要是漠北得知陛下病重,定然会趁乱再次进攻,实在是......内忧外患。

    戎菀想得出神,隔间外突然传来通报声。

    “李公公,孤想面见父皇。”一个明显还十分稚嫩青涩的声音响起,却无端有一种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威仪之感。

    “太子殿下来得不巧了,陛下正在召见戎大将军。”

    “那孤去隔间等候。”

    话毕,隔间中的帷帘被侍女们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拐角处开始显现,莫约八九岁的样子,一身金丝滚边的黑色缎袍,配着月白色的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高高束起,将白净的小脸衬得宛如月色下的美玉,美中不足的是,小小年纪便显得十分消瘦,若是胖上一点,那观音坐下的童子,大抵便是这般模样。

    “见过太子殿下。”戎菀盈盈起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太子唤作陆景曜,是先皇后所出嫡子,先皇后与皇帝原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皇帝登基两年后,皇后诞下嫡子,取名景曜,封为太子,封号德容,又称德容太子。一年前皇后因病离世,后宫权利汇聚于世家之女王氏、谢氏之手,尤其是是谢贵妃,谢宰相之嫡姐,又诞下二皇子,身份不可谓不贵,一旦陛下离去,太子能否顺利继位,还是个未知数。

    “戎大小姐请起。”陆景曜亲自上前扶起戎菀,戎菀抬眼对上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比宝石还夺目的眼睛,把星辰都藏匿于其中,又比大海更深沉,沉淀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本该是波光潋滟,熠熠生辉,却因为整个人过于消瘦而显出几分明珠蒙尘之感。

    此刻,陆景曜也在打量这这位京都第一贵女,人人都道,戎岭一介武夫,倒生了个堪比神仙妃子般的女儿,姿容行态,比起百年世家的贵女也不逊分毫,似月色下的睡莲初绽,又如被夜露洗涤过的牡丹,透露出一种既华贵又清丽的美感。

    两人往日虽是在宫中宴饮上遥遥见过几面,但从未像此刻一般近距离相处过,戎菀见礼后便端坐着,目不斜视,只是品茶,一时间,隔间里只有侍女们续茶的水流声,陆景曜坐在戎菀身侧,接过茶杯,眼神轻扫过戎菀,嘴唇微动,一副欲言又止的做派,戎菀见状倒是生出几分亲近来,太子殿下年少老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个模样,和家中弟弟戎柘幼时倒是有几分相似。戎柘是戎岭的养子,戎菀的义弟,不久前被戎岭派去军营中锻炼了。

    想到戎柘,戎菀的眼神温柔下来,如月色如华般的眼波中也生出几分温热来,侧过身子微微偏头,语气舒缓而轻柔,像林间山泉一般淌过陆景曜忐忑不安的心,带来片刻的安宁。

    “殿下起的如此之早,可曾用过早膳?”戎菀极爱美食,为了维持贵女的仪态,每日所食之物的数量皆是有规定的,但戎菀会尽可能的食用自己喜爱食材,戎岭也很是迁就爱女,重金聘请下将军府中的厨子个个身怀绝技,那手艺就是比起宫中,也不逊色。

    “未曾,父皇病重,孤亦没了胃口。”陆景曜摇了摇头,眼帘微垂,极快地闪过几分疑惑。为人子女、双亲病重之际,自然是越憔悴越好,以彰显孝顺之心,寻常人家已是如此,何况在这深宫之中,更何况,他还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太子。

    “殿下孝心纯然,陛下闻之定然甚为欣慰,但眼下陛下抱恙,殿下若不好生顾及己身,反而会给陛下平添忧思。”戎菀蹲下身子,微微抬头与陆景曜对视,“殿下胃口不佳,不妨食用些松茸鸡丝粥,配上腌渍黄瓜,定然会好上些许。”

    陆景曜好似愣了片刻,木木地点了点头,侍女们极有眼色的去准备了,很快几碟小菜与还冒着热气的粥便摆在了陆景曜面前,陆景曜舀起一勺粥,缓慢地咽下,许久不曾食用过热食的身体被久违的暖意包裹住,好似连指尖都开始能感受到一丝暖意,握住象牙筷将一片黄瓜夹起,看着黑黢黢的食物,陆景曜停顿了片刻,留意到戎菀笑盈盈地注视,还是鼓起勇气吃了进去,没想到口腔中以外的迎来一阵酸甜与清爽,脆生生的口感从唇齿间溢出。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陆景曜不一会便吃掉了大半碗粥,看着剩下的粥,陆景曜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像是被喂养后生出几分亲昵的小猫,耳根微红,掩袖轻咳了一声,眼神却不由地落在了戎菀身上,戎菀见状莞尔一笑,离经叛道地联想到,这位太子殿下,颇像小时候她在塞北养的那只狸花猫。

    “父皇常提及戎小姐,说多年前还带过你骑马。”陆景曜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漆黑的眼眸中突然亮了起来,他出生以来,陆元洲便没一日清闲过,更不要说陪伴他教导他,治理这片被前朝摧残的满目疮痍的土地,几乎耗尽了陆元洲的时间与精力,加之爱妻逝去,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几乎是快速的衰老下来,如燃尽的灯烛,只剩一点微弱的光亮。

    提及旧事,戎菀的思绪也被拉远了,当年爹爹与皇帝是在北方起兵的,她幼年便是在军营中长大,那时陆元洲还没登基,戎菀一口一个陆伯父,喊得他心软,两人便背着戎岭去骑马,笑声像银铃一般传开,老远站岗的士兵也会被着笑声感染,当然,那士兵最后看着戎菀和陆元洲被戎岭骂的狗血淋头的时候笑得更开心,那大牙都要呲到耳后了,戎菀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后来那个士兵好像还被陆元洲提拔了,说什么好好磨练,当然都是后话。

    戎菀正想开口回答,李公公便疾步前来,气喘吁吁:“太子殿下、戎大小姐,陛下唤你们进去。”

    戎菀和陆景曜几乎是立刻起身,走过几个拐角,便来到皇帝寝宫,戎岭坐在在皇帝身侧,偏过头,并没有看向戎菀,满室只有陆元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以及几个宫人走动服侍的脚步声,气氛颇有些微妙。

    “儿臣拜见父皇”

    “臣女拜见陛下”

    陆元洲一边咳嗽一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戎菀与陆景曜行礼完毕之后便跪在皇帝床边稍远处,戎岭身后,陆元洲稍喘过气之后,看向戎菀,眼神里有慈爱、有惋惜,也有帝王权衡后的冰冷。

    “皎皎是今年及笄吧。”

    几乎是瞬间,戎菀便明白了,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头顶,眼前这个曾经慈爱的长辈像是个陌生的帝王,对她,或许有怜爱、有愧疚,但唯独没有迟疑。

    “是,下个月便举行笄礼。”

    “朕想送你一份及笄礼,你看坤宁宫如何?”

    那一刻,很多回忆的片段在戎菀脑子里闪过,有幼年时与陆元洲一起骑马,与戎柘雪中嬉闹,被父亲责骂后在书房练字,母亲的怀里吃着剥好的葡萄,闺阁中听小丫头探来的趣事;有塞北大漠孤烟;有前朝百姓易子而食,战乱纷飞;有柳絮纷飞的三月江南,莲藕清香扑鼻......

    还有赏花会上,对少年郎的惊鸿一瞥,是一身万千风度衬得百花失色,是极寒山巅上突然出现的一缕春风拂面,以及那句她至今未忘的低语:

    “戎大小姐,能比她们都做的更好。”

    ......

    任凭思绪疯长,现实也几乎是一瞬,戎菀俯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之极的叩谢礼,额头触地的一瞬,便将她的命运与这座繁华而苍凉的皇宫紧密地交织在一起,难以剥离。

    “臣女......臣妾,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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