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启兴第一次做那个噩梦时才六岁。

    那年他父亲战死沙场,大伯带回他父亲的尸体后没时间多停留便重回边关,府中挂满缟素,大伯母在他父亲的棺材旁,哭得比他母亲还伤心。

    听了一天哭声的小薛启兴还不明白父亲的死具体意味着什么,只觉被哭声吵得头昏脑胀,早早回房休息,很快陷入噩梦。

    四周满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浓雾,仿佛隐藏着无数的危险,随时可能向他扑来。

    小薛启兴那时还并不知道是梦,吓得坐在原地,张开嘴巴放声大哭,很快吸引来另一个动静。

    很奇怪,明明屁丶股下的地面软绵绵的,但小薛启兴却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一下下向他靠近。

    一名年轻男子从黑色浓雾走出来,他身着样式怪异的粉衣长裤,白色短发利落的向后背,只在额角垂下一缕,丝毫遮挡不住仍带着少年气的俊秀的脸。

    年轻男子看到小薛启兴后愣了一愣,随即高兴的笑着朝他打招呼。

    “嗨!”

    明明年轻男子笑容的弧度是那么灿烂,衣服的颜色是那么艳丽。

    但小薛启兴本能的感受到,这人远比隐藏在浓雾中的一切都危险数倍。

    他想也没想,四肢并用的转身便跑,冲进之前还惧怕的浓浓黑雾。

    这一跑他就跑出了噩梦。

    醒来后小薛启兴知道是梦还高兴了一番,他是个小男子汉,才不会怕梦里虚假的幻象。

    可后来他才就知道,那个年轻男子并没有放过他。

    又过了三年,边关传来大伯亡故的消息,府上重新拿出了他父亲去世时的缟素。

    灵堂上大伯母没有哭,只木木的跪着,望向大伯的牌位,眼睛眨也不眨。

    已经明白死亡是什么的薛启兴跪在大伯母身后的软垫上,泪流满面,哭晕厥了过去。

    然后噩梦又出现了。

    跑、跑、跑……

    从此以后奔跑开始贯穿薛启兴的人生。

    薛启兴知道他必须不停的奔跑,因为那人在盯着他,耐心等待着机会将他拆吃入腹。

    他跑出了薛府,跑到了边关,从战场上的一名小兵跑成了将军,最终跑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时他第一次有胆量停下脚步,去面对那个不断在身后追逐他的人。

    献出身体,完成心愿,前缘尽后,再难有期。

    薛启兴在一片光亮中恍惚醒来,坐起身难受的揉了揉额头,只隐约记得他梦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能重新控制身体,不免有些激动。

    没想到在薛厄睡着后他也能控制身体,不过他还是别乱跑,让薛厄发现了不愿让他出来怎么办。

    房内烛火都点着,亮如白昼,薛启兴想了想决定只下床将烛火都熄了。

    他刚吹灭一支蜡烛,就听唇边溢出迷糊糊的声音。

    “别……黑……”

    薛启兴意识到是薛厄在说梦话,指尖触到自己的唇。

    这种感觉真的挺奇怪的,另一个人潜藏的身体深处,时不时不受控制的冒出来一下。

    薛启兴的手又下移去摸胸口。

    薛厄到底是什么人?

    白发,心跳快,体温高,内脏不歪?

    薛启兴从掌心感受到心脏隔着胸口剧烈跳动着,比他还活着时跳得快了许多,白天母亲也说他体温变高了。

    是不是有一天,等他完全变成薛厄的模样,就彻底不存在了?

    薛启兴站立片刻,重新点亮蜡烛,躺回床上睡觉。

    他睡前用被子蒙住头,刚睡着手就自己伸出来将被子往下来,双眼又暴露在烛光下,直至天明。

    ————————

    次日清晨,薛厄被唇上的肿痛疼醒,昨天薛老夫人打得那一下毫不留情,导致嘴唇肿起时麻木比疼痛更甚,过了一晚麻劲儿退去,痛感便无可压抑的冒了出来。

    薛厄哼哼唧唧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听闻动静上前来服侍洗漱的丫鬟被他一顿吼,让其快点给他拿消肿止痛的药。

    被薛厄在花名册上画圈的丫鬟仆役都已来院内上岗,但除了春华秋实一对龙凤胎兄妹,其他人薛厄全凭长相,随手胡点,可苦了拖着病体来给下人们安排岗位的乔管家。

    即便薛家人并不是很看重下人长相,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得貌美的总更容易在主子面前得脸。这些被选上的下人们,不是哪个小姐的近身丫鬟,就是哪个少爷的书童,文文弱弱的,哪里能干得了粗活。

    可是院子内需要最多的就是干粗活的人。

    下人们一个个也哭天抢地,吵着要走,不愿在这个常年见不到的启兴少爷的院子里服侍。

    乔管家一个头两个大,他从薛老夫人那得的命令是这些下人都是启兴少爷精挑细选出来,哪里敢通融分毫。

    他听着卧房内有动静,连忙打发个还算乖巧的小丫鬟过去服侍,没想到小丫鬟很快就哭着跑出来了。

    薛厄疼醒,压根没有睡够,疼痛加上起床气,神色语气中不自觉带的压迫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能受得了的。

    这个乖巧的小丫鬟一哭着跑出来,惊恐中不自觉的夸张渲染,其他下人们听了更是炸开庙,纷纷嚷着不敢继续留在院里伺候。

    春华秋实昨晚刚得到被选入薛启兴院子的消息,既高兴又警惕,来得太巧太容易,反而让人不放心。

    两人联系不上另两个同伴更加不安,商量后决定尽量不动声色的接近薛启兴,再静观其变。

    可是此时春华秋实站在乱哄哄的院子里,彻底傻眼了。

    这让他们怎么静观其变???

    根本静不下来啊!!!

    ————————

    薛厄躺在床上叽里咕噜的骂薛老夫人,薛启兴则在他脑子里叽里咕噜的念佛经,想要抵消自己身体对母亲不敬的罪过。

    推门声响起,秋实抱着药箱进来,两人同时一顿。

    薛厄翻身从床上坐起身,“怎么才来。”

    “少爷恕罪。”秋实垂着头快步来到床边,打开药箱后将瓶瓶罐罐往床上摆好,水汪汪的大眼睛才终于移向薛厄的脸,随即两颊涨红,又羞怯的躲闪开,“请少爷仰头。”

    薛厄看完秋实的表演,挑了挑眉,乖乖的昂起下巴。

    秋实将几罐要捣匀后用指尖沾取,轻轻往薛厄红肿的唇上涂抹。

    药膏滑腻,涂抹间秋实的指尖不免碰到薛厄的唇,而涂药时秋实又必须看着,每涂一下,她的脸颊就更红润一份。

    薛厄的脸色和秋实差不多,只是更多了点紫。

    待到药膏涂完,薛厄抬手挥了挥,又指向门,示意秋实可以走了。

    秋实的脸已经红的跟熟透的柿子一般,她顾不得收拾药箱,含羞带怯地迈着小碎步走到门旁,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看。

    只见薛厄单手撑着额头坐在床边,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身体正微微的颤抖着。

    秋实压抑住唇角得意的笑,推门出去。

    几乎在关门的瞬间,薛厄立刻冲到水盆旁干呕了两下。

    【薛兄!难道秋实下毒了?】薛启兴旁观了全程,担忧地问。

    “没有,只是想到昨天……”薛厄呲牙吸气,“基因相同怎么下得去口,真恶心。”

    【什么?】薛启兴不明所以。

    薛厄摆摆手,懒得解释,他到旁边的椅子上舒舒服服的一靠,“看不出来啊,薛启兴,你还是个香饽饽。”

    这时外面忽然安静下来,要知道下人们都在闹腾,安静反而更加异常。

    果然很快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薛启兴,出来接旨。”

    随后乔管家推门进来,“启兴少爷,快点更衣,老夫人大夫人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太监到府上宣读圣旨,一般都在正厅,由府内上下更衣好去跪下接旨。

    可这次太监来到府上,压根不给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来到薛启兴的院子,其他人也只能都呼啦啦的赶过来。

    薛厄这个院子主人磨磨蹭蹭,反而最后一个出现。

    他看见薛家一众人都已经来齐跪好,下人们都跪到了院外,便走到薛家众人面前跪下。

    “臣接旨。”

    薛启兴被以叛国罪下狱,他的官职就变得似有似无,只差一道圣旨明说。

    之前薛家的牌匾被砸了,薛家人再三商量,都不敢重新定制一张写着‘将军府’的牌匾,生怕让皇帝产生不好的印象,加重薛启兴的罪名。

    薛家世代从军,老一辈男人都已亡故,小辈却像遭受了诅咒似得,除了薛启兴一人在十六岁那年被封为将军,其余薛家子弟都难有建树,家中繁华全仗祖宗基业。

    坊间曾有传闻,是不是薛家气运已尽,而薛启兴就是薛家最后一点余晖,之前薛启兴被下狱,更是印证了这种说法。

    面对太监缓缓展开的圣旨,薛家人俱是满心忐忑。

    薛厄也有些疑惑,不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圣旨是怎么回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薛家世有辅弼之臣,乃本朝之幸,今……”

    薛厄听完罗里吧嗦的长篇圣旨,觉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你很好用,朕打算继续用。’

    薛启兴却听得感动无比。

    【圣上英明,识得小人奸计,皇恩浩荡。】

    薛厄翻了个白眼,人多不方便骂薛启兴,赶紧行礼接旨,想快把太监打发走。

    太监却并不放过薛厄,笑眯眯道:“薛将军,陛下令奴才传口谕,请薛将军进宫一叙。”

    薛厄转手将圣旨扔给旁边的薛老夫人,直白道:“不去。”

    太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将军可是要沐浴准备……”

    “我、不、去!”薛厄一字一顿道,指了指糊了一层膏药的嘴,“看不到吗?我进宫吓到陛下你能负责吗?”

    “这……”太监见薛厄理直气壮,也有些拿不准,“奴才会如是禀明陛下。”

    薛厄不耐烦的挥挥手,“快滚,有能耐你让皇帝派人再来抓我。”

    太监脸色发青,出门传旨哪次不是被恭敬对待,进门先被塞银子打探皇帝传旨的态度,离开还会被塞银子期待他能到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

    薛厄不管不顾,其他薛家人可不敢。

    薛大伯母看眼脸色阴沉望向薛厄的薛老夫人,连忙上前主动送太监离开。

    接旨后除了下人,薛家一众人都没急着走,高兴皇帝终于免除了薛启兴的罪责,倒没多少人听到薛厄和太监的对话。

    薛厄转头看向唯一脸色不好的薛老夫人。

    “看什么看,老东西,还想打我啊?”薛厄冷笑着张狂道:“你来啊,有能耐你现在就打啊!”

    薛老夫人攥得拐杖上的斑鸠头咯吱咯吱直响。如果眼神能化作刀,她一定会用眼刀子一寸寸的将薛厄从薛启兴的身体里刮出去。

    对视片刻,薛老夫人主动移开视线,若无其事的对众人道:“兴儿刚回到家没多久,让他好好休息。”

    有了老夫人的发话,其余薛家人高兴的朝薛厄道恭喜后纷纷离开。

    薛启兴有苦说不出,也不敢多劝薛厄别再对母亲出言不逊,生怕薛厄反而变本加厉。

    只有想到母亲知晓言语冒犯的并不是他,才稍感安慰。

    眼下他还有更大的疑惑。

    【薛兄,公主是假的,圣上已经无需在利用我,为何你还要抗旨?】

    薛厄不答反问,“你见过南国公主吗?”

    【并未见过。】薛启兴如实道,不然他也不会看不出那个南国公主是假的。

    “巧了,老肥肥也没见过。”薛厄大步回房,砰地关上门,心情烦躁的来回踱步。

    薛启兴想了想,猜测道:【难道薛兄认为陛下并没有放弃,仍打算让我尚南国公主?】

    想到这里薛启兴有些难过,他堂堂北国将军,难道就只有和亲一点价值吗?实在有辱于他。

    “有可能。”薛厄脚步顿住,更烦躁地抓了抓头,“可是不对啊,太快了,到底哪里出错了?”

    【薛兄,你怎么了?】

    薛厄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双手托腮生闷气,嘴巴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正常的流程是老肥肥一边调查那两个假货,一边重启你的调查,两国边关战线紧张,你还有点用,老肥肥当了那么多年太子还没被撸下去,脑子里不可能塞满了草,经过前天晚上皇宫大宴的事,他肯定会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通敌叛国,正好还能以调查的名义先将你扣在京城,你自己知道你肯定是清白的,只需在过段时间老肥肥就能查出来,到时候他肯定会还你清白,得到你的感恩,边关出事了还需要你去打仗。”

    薛启兴听得头昏脑胀,不明白薛厄怎么能如此理所当预言北康帝未来的行为。

    不过他看出来薛厄很沮丧,于是安慰道。

    【圣上英明神武,你推算错他的所作所为很正常。】

    “英明神武的皇帝把你扔到地牢里半个月没管,你怎么不说是你活该,”薛厄不屑地用鼻息哼了下,“你认为正常是你蠢,在我这可不正常。”

    【当初边关遭遇大败,事情重大,又证据确凿,总之……】

    薛启兴说着自己也变得茫然。

    他下狱发生的非常突然,副将廖仲文将从他房中搜到的密信呈给北康帝后,北康帝当天派人将他发妻曲婉嫦叫进宫中。

    两个与薛启兴极为亲密的人都证实了他通敌卖国,不过几个时辰,官兵就来到将军府将薛启兴带走。

    在地牢内遭受拷问时薛启兴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由于他始终不松口,北康帝亲自带着廖仲文和曲婉嫦到地牢中与他对峙。

    两个人的言辞凿凿下,薛启兴的否认自然成了死不悔改,北康帝留下一句满是失望的评价后就离开,被扔回地牢的他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任何人。

    薛厄忽然用力拍了一巴掌,打断了薛启兴的思绪。

    “啊!一定是老肥肥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啊?好想快点知道!”

    薛启兴心情变得有些好笑,如今还他清白的圣旨都已经下来,他不该在沉湎过去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这个像他八岁侄子一样爱闹脾气的薛厄。

    于是薛启兴好脾气的顺毛摸道。

    【薛兄一定已有办法。】

    “那当然。”薛厄骄傲的昂了昂下巴,“过几天就知道了。”

    【咳咳,薛兄已经知晓我为人蠢笨,还请多指教一番。】

    “行吧,我们只需要等着看那个送信的太监回宫后老肥肥会如何反应,你最好祈祷老肥肥立刻发火把我绑进宫里。”

    【不然呢?】薛启兴莫名有些不安。

    “不然?”薛厄用指甲抠了抠涂药后泛痒的嘴唇,冷笑道:“哼,不然等着你的就是比送去和亲代价更大的利用。”

章节目录

他曾来过(快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明日复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日复歌并收藏他曾来过(快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