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光忙跪下伏地,不敢言声。皇后也缓缓起身跪下。

    “李继死了,替他不平为他鸣冤的军士七百多人尽数斩杀。好,做得干脆利落!”乾元帝冷笑道。

    “陛下难道怀疑臣妾?”皇后惊讶道,“边关和京城相距千里,臣妾久居宫中,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操纵不了这些!”

    “这些事何须你来亲自操纵。”乾元帝强压住怒火道,“太子母妃早逝,没人帮他在后宫前朝经营。太子就是那么个性子,对于储君人选,朕也一直在犹豫。但若你能跟朕直言进谏,朕说不定就改了这太子的人选。可是你偏要如此行事,芷蘅,这么多年的夫妻,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朕。”

    皇后仿佛被天雷击中,只觉得双耳中嗡嗡作响。那些悔不当初的话已经到了嗓子眼,被她硬生生吞咽回去。字字如鲠,刺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陛下,臣妾实在冤枉!”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了。皇后顾不得仪态,放声大哭起来。她心中一阵后怕,若刚才的话只是试探,那她险些将自己和儿子甚至整个家族置于刀斧之下,她背后冒出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让她瑟瑟发抖,也让她无比清醒。

    乾元帝并不理会,却见皇后忽然往旁边一倒,竟然晕了过去。伏在地上的池光听到动静,忙抬头一看,禁不住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御医!”

    这一晚闹得人仰马翻,皇后被送到偏殿,御医诊脉说是气急攻心,需要静养,便被自己宫里的人用软轿抬了回去。乾元帝咳了好些血,眼下虽然安稳躺着,却见脸色灰白比之前更盛,连气息也更微弱了。

    御医不好言明,十分隐晦地暗示皇帝情况不容乐观。

    池光让人去请太子和韩墟过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皇帝一定有话要对太子交待,再有韩墟在此坐镇,可保局面稳定。

    乍听到池光让他去乾元殿的消息,韩墟便知道事情不好。自从皇帝卧病,他一直在宫中,但因为御医说陛下需要静养,他不曾进殿探望,只是巡查路过时去问问情况。有池光在,隆华殿的事不用他多虑,眼下池光让他去,怕是有什么大变故。他让传话的内侍先回去,自己去了朝臣的值房,找到右相赵陵一同前往。

    太子听到消息火急火燎地便往隆华殿来,门口看顺喜端着药过来,便顺手接了,自己带进殿去。过了片刻,韩墟和赵陵到了,听说太子在里面,便在阶下候着。

    赵陵脚程没有韩墟快,刚才跟着一路小跑过来,冒了一头汗。他用手帕擦着汗,看了看一旁眉头微皱的韩墟,再看看紧闭的殿门,又冒了一身汗。

    深夜的宫中安静得有些诡异,殿宇的轮廓在暗沉的夜空中隐约可见,白日里光华耀眼的琉璃瓦屋顶此时也黯然失色。微弱灯火的光只能照亮那仅有的范围,其余的地方昏暗而神秘,风灌进旁边的甬道,发出凄厉的啸叫,顺着甬道慢慢远去,隐匿于皇宫某一处的黑暗之中。

    殿门忽然打开,池光匆匆往配殿去了,立时便有御医跟在他身后进了正殿。池光并没关门,只站在门口向韩墟和程陵招手,让他们也进去。

    阶下二人对视一眼,忙上前去。

    殿里的血腥味连熏香都盖不住,太子六神无主跌坐在床榻边,手足无措地颤抖着,御医正在给乾元帝请脉。而皇帝的情况十分恐怖,他的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浸红了衣领和半个枕头。

    韩墟心中一凛,上前唤太子:“殿下?”

    太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落在床边氍毹上的药碗和汤匙,微微张开的嘴唇不停发抖,说不出来一个字。

    见此情形,韩墟只能转头看向池光。池光上前来低声道:“殿下正在喂药,陛下就突然吐血不止,后来连鼻内也开始涌血。”

    众人都沉默地定在原地,看着御医忙碌。

    御医从医箱中取出银针,扎进几处穴位,轻轻捻动,不多时,皇帝便不再吐血了。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池光忙拧了手巾,替皇帝擦去脸上的血污,又换了个干净枕头。

    御医却一脸沉重。

    “陛下情况不好,虽暂时止住吐血,心脉已损。下官只能用银针暂时帮陛下提着精神。”

    言下之意,药石罔顾,提着精神不过是看皇帝还有什么交代。

    御医说完便退了出去,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赵陵……”皇帝睁开眼,看见站着的几个人,发出微弱的声音。

    赵陵忙过去,在床边跪下,看着皇帝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极力压制着哽咽的声音:“陛下先休息一下吧,臣在这里守着。”

    “不急,事情交代完,朕再休息。”皇帝艰难地笑了笑,“你刚官拜右相,本朝最年轻的首辅大臣,朕还没来得及跟你喝酒庆祝呢。”

    “臣知道陛下有上好的陈年老酒,等陛下圣体大安了一定讨一口喝呢。”赵陵道。

    “好。”皇帝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你父亲是朕的伴读,你妹妹是朕的儿媳,你是朕看重的肱骨之臣,新君即位,还需要你更加勤勉。”

    “陛下对赵家恩泽深厚,臣万死难报答一二,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程陵深深叩头,借势抹去泪水。

    “韩墟……”皇帝的目光微转。

    “陛下。”韩墟过来跪在赵陵旁边。

    “百村,上次你带来的那孩子,朕很是喜欢。你问问他是否愿意承你衣钵护卫宫禁。若是愿意,让他跟着你历练;若不愿意,你也要替他好好谋划前程。”

    乾元帝费力地咳了两声,艰难继续道:“其实有什么好谋划的,宫中军中,哪一处不是如牢笼一般。最后都不过是阴谋下被人算计的棋子。”

    韩墟知他想起了李继难免更加伤感,只能转了话题:“臣这小本事臭脾气,全靠陛下庇佑才能活到现在。”

    “胡说,你看看你那一身伤。”乾元帝笑了,“早日培养一个可靠的接班人,你也能轻松些,年纪大了阴雨雪天旧伤难免复发,你也该物色一个好地方,好好养老。”

    “臣这辈子只会打打杀杀,哪里知道这些。还等陛下为臣物色一个好地方呢。”韩墟哽咽道。

    皇帝说不出来话,费力地抬手拍拍床沿,韩墟不知用意,只能上前去,见皇帝伸出手指指向床沿边雕花纹路,韩墟伸手摸上去,只听细微的咔嗒一声,床沿边褥子略隆起一块,韩墟掀开褥子和打开的床板,拿出一个一尺来场雕花精美繁复的木盒。

    “这是沙律工匠所造,关上之后只能打开一次。里面装着的东西,等合适的时机打开。”皇帝喘气越来越费力,“你过来,我告诉你打开的方法。”

    韩墟将耳朵凑过去,认真听着完。

    “臣记下了。”

    “元佑!”乾元帝忽然提高了声音。

    一旁六神无主的太子瞬间回了魂,涕泪纵横地爬过来。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母妃去得早,如今父皇也护不了你了,今后就全靠自己。”皇帝抬手在太子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是太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给朕拿出点太子的威仪来!”

    “父皇教训得是!”太子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挺直了腰身。

    “你们都去吧,朕累了。”乾元帝长舒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乾元帝驾崩。

    云泰殿中挂起漫天白幡,殿里正中央放着棺椁。皇后带着几个妃子跪在殿中,其余嫔妃皇子公主在殿外,阶下是各位大臣和有爵位的王爷们。

    傍晚哭祭,殿内外哀嚎一片。

    嫔妃们开始是真的哭,倒也不是为了跟皇帝的情分,为的只是自己未知的后半生。后来想想又觉得不过就是称谓变了而已,皇帝在不在,自己的荣宠并没有什么变化。太子脾气好,他登基之后,搞不好自己日子还能好过些。于是悲伤也淡了,眼泪也止了,勉强嚎几声不过为了在这最后一程,全一全乾元帝和自己的面子。

    韩墟一面安排宫禁防卫增加值守,巡护轮次增加,一面让卫诚去找煎药的内侍和药渣,结果一无所获,膳房管事说自从药端走,便再没看见那内侍的踪影。

    后宫里皇后强打精神出来主持丧仪,隔着屏风对朝臣们凄凄惨惨道:“太子悲伤过度,已经卧病不起,前朝事就拜托右相与各位大人操持。若非大局未定,本宫恨不得随先帝一起去了……”

    “娘娘保重。”兵部尚书曹恪跪下道,“后宫前朝还需娘娘操持,才能人心安稳。”

    其他人也随着跪下,齐声道:“娘娘保重!”

    皇后拿手帕擦了擦眼泪,抬手让身边侍女搀扶着离开了。

    刚出来,便有一个内侍迎上来,近身低语道:“何将军夫人和四个孩子被带去了肃妃宫中。”

    “什么?”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甩开侍女扶着她的手,咬牙问道,“可知是何缘故?”

    “听说是肃妃娘娘伤心过度,让何夫人前去探望。”那内侍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后继续问。

    “天一亮肃妃身边的内侍带着一队禁军就去了。还说兴许看着孩子能高兴些,所以把公子和三位小姐一并带去了。”

    皇后听罢,冷笑道:“这步棋走得好。谁都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倒是占了先手。可有传话给曹大人?”

    “已经去了。”内侍道,“曹大人已经让府里的人飞鸽传书给何将军。”

    “愚蠢!告诉他做什么!太子一党无非是想拿家人要挟何兆廷,他若得了消息,必会瞻前顾后。若他为了保住家人,转头对付

    我们,这整个计划都要落空!”皇后气得脸色发白。

    “娘娘,奴才觉得曹大人做得对。”内侍小心翼翼道,“李继的死,他何兆廷脱不了干系,要反水,也得好好掂量。若是不告诉他家人之事,到时若发生不测,鱼死网破,再将此事告发,对您和宁王可是大大的不利。他即便为了保全家人什么都不做,也比做敌人强啊。”

    一席话让皇后冷静下来,便暂时平息了怒气,转头对那内侍道:“可去肃妃宫里探查过?”

    “去了,只到了门口,便被禁军拦住。肃妃宫里人说他们娘娘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内侍回话道。

    “东宫呢?”皇后问。

    “东宫一切如常,并没有加派守卫。”内侍道。

    “好,你去吧。”皇后将内侍挥退,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事情远比谋划中还要复杂,她一定要稳住,不能慌,不能着急。

    黄昏时做完法事,宁王元景来请安,顺便送皇后回宫去。

    “何兆廷那边不抱希望了,看来只能快刀斩乱麻。”宁王搀着皇后,让其他人远远跟在后面。

    “我也这么想。”皇后看着天边晚霞,深吸了口气,“他们只想着边境安稳,没想到东宫。”

    “母后不用担心,只需将后宫安排妥当,其他事儿臣自会料理。”宁王笑道。

    “我儿天纵英才。”皇后停下脚步,抬手抚着儿子的面颊,“可惜陛下有眼无珠,立了那么个太子。今后国政交到他手里,陛下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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