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支火把将后院照得如同白昼,查看现场的人来回报,从留在沙律和贺兰部的屋顶的脚印来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男子,南诏那边屋顶没有脚印,大概还没来得及过去,行迹便暴露了。逃跑时经过八角亭,翻墙而去,已经派人寻迹追去。

    驿丞看了看身旁的耶律彦歌,他冷着一张脸,火光映照下脸上的刀疤更加狰狞。驿丞有些尴尬,小心陪笑道:“耶律大人放心,下官已经派人通知城防营一同追拿贼人。”

    耶律彦歌哼了一声,抄着手转身往回走。路上正好遇见南诏王爷的手下过来打听消息。

    他将驿丞的话复述了一遍,笑道:“让王爷吩咐人在院子里四处搜一搜,贼人倒是逃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同伙藏着。”

    “多谢大人指点。”那人行了礼回去了。

    贺兰千弘正站在廊下等消息,见耶律彦歌回来,便让他一同进屋去。

    “没抓到人。”耶律彦歌道。

    “你看清楚了吗?”贺兰千弘问。

    “蒙着面,看不清样貌。”耶律彦歌想了想,“我今晚守在这里,世子安心休息吧。”

    贺云洲此时正在南诏王爷岳思明的卧室里。

    他想往后院去,就听见那边有了动静,知道是萤火故意制造的,便一扭头跳下屋檐往前院去。此时前院守卫人少,要想离开比较容易。

    他正顺着屋后的窗沿往外走,冷不防旁边没有灯火的房间窗户忽然打开,贺云洲来不及躲闪,只能隔了窗沿跟屋里的人过招。他不擅长拳法,屋里那人却练的刚猛功夫,正是擅长近身搏斗,眼见自己现出败势,他心中一慌,稍微分神便显出破绽,对方一拳向他面门袭来,拉下他的面巾。

    “云洲?”里面的人低声呼道。

    贺云洲听到声音,才知道里面的人是岳思明。忙收了势,跳进屋里掩了窗户。

    岳思明黑着脸,点亮蜡烛盯着眼前这个已经好些年没见的青年。

    “没想到多年不见,如今再见倒是这样的情形。”岳思明沉声道。

    贺云洲没说话。

    “当年你师父告诉我,你已经试着放下执念。如今这是闹的哪一出?”岳思明继续问。

    贺云洲还是不说话。

    岳思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脾气,连你师父都拿你没办法,更何况是我。你且在这里暂避,天明之后我的手下要回南诏去,到时候你跟他们一起出驿馆。”

    贺云洲这才起身抱拳行礼:“是。”

    屋外彻夜有人来去,想是天明便要出发,要做些准备。岳思明叫人送了一套随从的衣服来让贺云洲换上,又拿了自己的氅衣递给他:“外面冷,南诏的衣服又过于显眼,出去之后将氅衣裹在外面,你也方便些。”

    “多谢王爷。”贺云洲接过衣服。

    岳思明叹了口气:“你不愿多言,我也不多问了。若有困难,便去馥云斋找掌柜的帮忙,他能用最快的方式联络到我。”

    “是。”贺云洲垂眼,“您不用挂心,我有自己的安排。”

    岳思明皱了眉,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忧虑,到了嘴边的话硬吞了回去,只嘱咐他多加小心。

    贺云洲装扮成随从出驿馆之后,走过两条街便趁人不备转进一旁的小路中。他悄声回了院子,换上之前的衣服,忽然觉得自己像脱力一般疲累。

    屋里李娴还睡着,贺云洲和衣侧躺在床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咫尺之外的面孔,她脸上没涂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料,原本光润的脸上带着红润,嘴微微张开,看着倒有些可爱。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忽然让贺云洲觉得很安心,整个人松弛下来,没多久他也合上了眼。

    李娴有一种陷在温暖里不愿意醒过来的倦怠。

    自她受伤后,屋里一直备着火盆,她不愿麻烦别人,每日回家后自己生火。最近几日事多,她回去就晚,累了也懒得生火,时常夜里冻醒了,好不容易捂热被窝,过不了多久又该起了。

    兴许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还有屋子里火盆烧得旺,温暖柔软的床她很久没睡得如此踏实。这样的时刻,能多享受一刻是一刻,她心安理得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旁边的被子微微一动,她立刻警觉到异常,用力睁开眼睛。

    她手里攥着的不是被子,是贺云洲的衣襟,再抬眼往上看,正好对上贺云洲的视线。李娴心里一慌,忙松开手。只是那衣襟已经有了褶皱,也不知被抓了多久。

    “昨晚你抓着我不放手,可还记得?”贺云洲笑道。

    李娴捂了脸,翻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巴不得缩在里面不出来。

    “这时候怎么不把自己当男人了?”贺云洲起身,笑着拍拍被子道,“别把自己闷着了。”

    李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心里狠狠默念了几遍我是男人,才撑开被子坐起来,转头看见贺云洲,刚筑好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捂着脸将头埋进被子里。

    “快些起来,不然赶不及去秦大人家里蹭早饭了。”贺云洲说罢径自去了外间,让她独自冷静冷静。

    李娴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回忆昨晚的事,她记得自己说没醉,还把发钗拔下来了,后面的事就再也不记得。真是酒壮俗人胆,放在平日,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唐突公子。

    老话说大年初一什么样,这一年就什么样。她这一年怕是过不消停了。

    一早馆驿那边来报,昨晚有人偷偷潜入,被发现后便逃跑了。恒王听了忙让人备车往馆驿去。

    贺兰部的院门口站着世子的护卫术赤,见驿丞陪着恒王进来,便先一步去正房通报。

    贺兰千弘听恒王亲自来了,出来迎接:“怎么惊动了殿下?这大冷天的,快进来喝杯热奶茶。”

    “听说有贼人惊扰,特地过来看看。稍后就安排多多加派护卫人手。”恒王笑道。

    “不必,也没什么损失,大概是个过路的贼人,见没什么下手的机会便逃了。”贺兰千弘丝毫不介意的样子。

    驿丞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万幸没有出事,若使团有个闪失,他怕是脑袋不保。

    恒王又客套了几句,出了贺兰部的院子,又去了南诏和沙律的院子看了看。南诏在京城里经商的人多,一早便有不少人来拜会王爷,恒王让人不必惊扰,只在外院看了看便出来了。

    驿丞送恒王一行出来,看着殿下不太高兴的样子,心里正七上八下着,却见恒王车驾旁停了另一辆马车上,七公主见他们出来,跳下车跑过来。

    “皇兄!”安瑶笑颜如花。

    “这么早就跑出来了。”恒王才想起昨晚宫宴散场时,安瑶趁着父皇高兴,求了今日出宫的旨意。

    “晚出来一刻就少逛一刻,我连早饭都没吃呢,饿着肚子去你府上,没想到你比我还早出门。”安瑶耷拉了嘴角。

    “怎么不在府里用了早饭再出来?”恒王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皇兄带我去街上吃吧。”安瑶挽了他的胳膊,一面拉着他往街上走,一面挥手让其他人先回去。

    街上开着的店铺很少,除夕守岁熬了夜,又加上雪后天气更加寒冷,初一怎么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坦然。

    安瑶很是失望,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叹气。

    恒王左右看了看,笑着安慰道:“这里离秦大人府上不远,不如去他那里坐坐,晚些再出来逛。”

    安瑶又冷又饿,虽然觉得板正的秦大人府上也没什么意思,但想想也没其他去处,便点头同意了。

    街口转角处,他们看见李娴带着一个年轻公子从对面过来。

    雪后初霁,阳光格外刺眼。贺云洲灰色大氅下摆里偶尔露出的灰粉色衣袍,如春日里毫无预兆绽放的桃花。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白净的脸上淡红色的嘴唇弯出好看又柔和的弧度,眼底映出雪上反射的阳光,水波粼粼。

    安瑶有些呆了,直盯着贺云洲转不开眼。听得身边皇兄说话,才忙收敛心神。

    李娴过来给恒王和公主见礼,替他们互相介绍了一番。

    贺云洲拱手行礼:“见过恒王,见过公主。”

    恒王倒是没什么,他听说过秦离忧师门里还有其他师兄弟,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安瑶只觉得自己心跳忽然快了许多,忙拉了拉皇兄的衣袖。恒王会意,笑道:“既然都是去秦大人家,那就别站在这里说话了。”

    秦离忧忙了一夜,刚下值回来不久,听秦安进来禀报,说恒王和公主,贺公子和李娴一同到了。

    他忙去迎接,带着人去了偏厅。

    恒王对秦离忧笑道:“本不该来叨扰大人,只是出来得不是时候,早餐铺子都还没开,所以就近来大人家蹭顿饭吃。”

    “殿下客气了。”秦离忧笑道,“天气冷,厨下备了汤面,殿下若不嫌弃,可用些暖身。”

    说着便要吩咐预备。李娴上前领了命,自己去厨下安排。

    她本可以呆在偏厅的,可今日恒王和公主都在,她作为跟班,在那里就不太合适。只是那位公主,自打街口遇见,就一直盯着贺云洲看,皇家贵女,做什么都无所顾忌,全没有普通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与矜持。

    秦府的厨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做出来的饭食填饱肚子还是没有问题的。秦离忧虽然已经吃过了,也陪着吃了些。安瑶倒是真饿了,可是对面坐着贺云洲,她反而更加斯文起来。一小碗面在面前,倒是最后一个放下筷子。

    恒王见她吃完,便起身道谢说告辞,秦离忧亲自送出门,看他们走远才回来。

    趁这个功夫,贺云洲让李娴带着去看她住的地方,转回偏厅正好秦离忧也进来了。

    “你一个人来的?陆英竟然放心。”秦离忧让人上了茶来。

    贺云洲捧了茶杯暖手,笑道:“我今日晚些便回去了,既然来了,就过来看看你。”

    “你倒是不避人。”秦离忧带着些埋怨,“这么大摇大摆地来。”

    “我这里不用担心。”贺云洲云淡风轻地宽慰他,“你倒是多多留意宁州的消息,听说宁王称病没来参加宫宴,我收到的消息是,他老人家在家里一手捞钱一手排兵布阵呢。”

    “陆知涯说的?”秦离忧斜睨着他。

    “怎么会。”贺云洲苦笑,“陆知涯心中对旧事虽有疑惑,宁王毕竟有养育之恩在,若不是拿出确凿的证据,他断不会全然相信。”

    “你有何打算?”秦离忧皱眉道。

    贺云洲看着手里的白瓷茶盅沉默了一阵,才抬眼道:“陆知涯与我们虽然没有从小到大的师门情谊,却不是个做恶之人。这些年他对我,特别是对程念,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不愿他受了蒙蔽还被人当刀使。”

    他见秦离忧不语,继续道:“还有一层,程念好不容易才放下子夕的事,若陆知涯又出事,我怕她真的承受不起。”

    秦离忧这次见到程念也觉察出她的情绪变化,如今听贺云洲说起来,虽得了答案,倒是也开始担忧陆知涯的将来。

    “你有什么打算?”秦离忧问道。

    “打草惊蛇。”贺云洲道,“宁王招兵买马,不过是些草莽乌合之众,我怀疑这些都是障眼法,他若要行动,必然背后还有更强大的后盾。我青天白日的撇开其他人来你府上,就是要让人看到的,就算他老人家不能亲自看到,传也要传到他耳朵里。”

    秦离忧没说话,他只觉得贺云洲这招过于冒险,这一步迈出去,把所有人都推到深渊边,若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师兄有顾虑?”贺云洲有些戏谑地问。

    “我倒没什么,只是担心你们在外面的安危。”秦离忧正色道。

    “我们倒是还好,只有李娴,她如今跟在恒王身边,看似安全无虞,我却不太放心。上次凫鱼山上的刺杀有些蹊跷,幕后主使至今也不明朗。望师兄护她周全。”贺云洲收了笑容。

    “上次恒王遇刺之后,我已经安排的暗卫加强保护。”秦离忧顿了顿才继续道,“之前去皇陵,池光已经对她多加注意了,我猜按李娴的细致,必然不会错过这个线索。如今她跟着恒王,抛头露面的机会更多,你不怕真有人去细查她的身世?”

    “那不是正好,省了许多麻烦。”贺云洲胸有成竹,“所以师兄想办法给兵部和吏部那边疏通疏通,方便她能自己查到些线索。毕竟旁人再怎么说也只是猜测,也不如自己调查清楚来得可信。”

    秦离忧点点头:“当年边疆危急,韩大人就曾疑心过是宁王和太后故意挑起的。但那时宫里局势也不稳定,大人才无暇分心去调查。若再将此事坐实,宁王自然辩无可辩。”

    “李娴就是查清边塞乱局的突破口。当年派人四下探查,好不容易找到她这个线索,所以请师兄务必护她周全。”贺云洲起身拱手道。

    “我知道了。”秦离忧郑重道。

    李娴还在厨房学做贴饼,正打算着午饭能让贺云洲尝尝她的手艺,她高高兴兴去偏厅,见贺云洲和秦离忧已经在偏厅外站着,贺云洲说要走,。

    她的兴致瞬间跌到谷底,无精打采走过来。

    贺云洲向秦离忧告辞,说让李娴送完他再回来。秦离忧知道大概是有话要嘱咐,点点头让他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李娴听说能送行,心里略舒服了些。她跟着贺云洲出了秦府大门,一路上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盯着脚尖走路。

    “不高兴了?”贺云洲扭头问她。

    “本来打算让公子尝尝我学着做的贴饼,没想到这么着急要走。”李娴有气无力的。

    “以后回洛州也能做给我尝。”贺云洲安慰她,“交待给你一件事,若有机会好好查一查。”

    “什么?”李娴抬起头。

    “二十年前,宁王手下谋逆的案子,若有机会看看牵涉了哪些人,这些人的现状如何。”贺云洲道,“此事于陆知涯性命攸关,一定要做得隐秘。若被宁王的人察觉,不论是他还是程念,甚至是我们,都要招来大祸。”

    “是,公子放心。”李娴心里有了别的事,别离的忧伤冲淡了些。听贺云洲说起程念,她忽然起了说闲话的心思,“念姐姐和陆公子可还好?”

    贺云洲看她一眼,笑道:“还好,我腾出地方来让他们独处,省得外人在,有些话不好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西市一家客栈门,李娴跟着贺云洲进了二楼拐角的客房,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住在昨晚的小院里。那里应该是京中的暗线专门准备的。

    贺云洲取了包裹,看李娴搭着眉眼站在门口,叹气笑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送别怎么会高兴。”李娴撅嘴道。

    从前在洛州,她女扮男装时,平日里谨慎得有些木讷,现在看来倒是为了掩饰身份装出来的。后来被贺云洲误打误撞一般看破了真身,她又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多说一句话错上加错。这次来京城,她倒是完全不一样了。时时带着笑,整个人跳脱欢快了不少。或许她在陌生人面前就是步步小心的,只在熟悉的人面前,才恢复了十七八岁女孩子的天真娇俏。

    贺云洲走过去,就停在她面前,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靠得近看得真切,水雾迷蒙的眼睛里有些惊讶,还有些迷茫。她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后背已经抵在墙上。贺云洲紧跟上去,一手撑在她头边,一手托了她的后脑,李娴眼前一花,贺云洲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温热的柔软的,她想起家门口开满浅紫色花朵的槐树,她迎着初夏已经有些火辣的阳光,爬树去摘槐花,放进嘴里尝到了蜜糖的甜。

    李娴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像一片树叶被风卷着忽上忽下,落不了地,像随时会狠狠坠落地面,摔得粉身碎骨。这种虚浮不踏实的感觉,让她身体微微发抖,只能握紧拳头试着克制。贺云洲吻着她,还能分心握着李娴的手腕让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上。刚开始李娴还紧绷着,双臂虚虚地拢在他腰间,贺云洲使坏,身体略往后仰,李娴失了重心,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抱住他。

    李娴闭着眼,没看到贺云洲脸上得意的笑,却闻到他怀里荼蘼的香味。

    “现在还伤心吗?”贺云洲在她耳边轻笑。

    李娴猜自己的脸现在已经红过关公,她使劲埋着头不愿让贺云洲发现,额头正好抵在他胸前。贺云洲脸颊贴在她的发顶,拍拍她的后背,哄孩子一样轻声道:“若实在不愿留下来,那就跟我回洛州吧。”

    他怀里的人没有动弹,瓮声瓮气但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不要!”

    贺云洲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温和道:“不要轻易涉险,若什么时候想回去,找我跟你说的人就好,他会安排。”

    李娴舍不得松手,但是天色已经不早,雪后道路难行,若现在不走,天黑前怕是找不到客栈投宿了。她不情不愿地松开,帮贺云洲拿了包裹,送贺云洲出了城,看他骑马消失在官道尽头,才没精打采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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