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新乡一中晚自习放学。

    我和周轻逢同高中生们一起涌出校门,拥挤的人潮里,我竟然生出几分回到青春的错觉。

    很蓬勃,很美好,生命还能去燃烧。

    “监控拆了?”这是周轻逢上我车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我嗯了一声,就又听见擦燃打火机的声响,周轻逢点了支烟,说:“大小姐,不怕被姓宋的发现你不是小白花而是食人花啊?”

    “他早知道的。”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语气很是平静,“毕竟一年十二个月里我的手机能有十个月被我不小心掉水里。”

    车子停在路灯下,周轻逢就着那灯光弹一弹手中积成长长一截的烟灰,说:“说实话,我真好奇,你怎么会答应嫁给他?”

    怎么会答应嫁给宋祁凛?

    这是个好问题。

    不止是眼前的周轻逢问过我,我的哥哥周慕冬也这样问过我。

    我同宋祁凛婚后的第一个清晨,在满室旖旎的空气里,宋祁凛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穿梭过我的发丝,正满目温柔地追忆起他第一次见到我。

    他说,那是他高三时近宁一中的一次文艺晚会,舞台上的红丝绒幕布拉开,灯光打下,我的节目压轴出场,身姿轻盈地跳一曲《天鹅之死》。

    满室黑暗里,唯有我身上映明晃晃的光。

    “渴夏,你濒死的样子真的很美。”宋祁凛微笑着,最后这样说。

    在我睡着后,朦朦胧胧间又听见了宋祁凛未完的话,他冰凉的手从我的脸颊一路划到脖颈:“如果你没有在下台后扑到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穷小子怀里……”

    脖颈处的力道蓦然收紧,宋祁凛长叹道:“那就更好了。”

    清晨六点柔和的日光中,我莫名打了个寒颤。

    我想起那年伦敦波多贝罗街的露天集市里,我从南到北又从西到东地走,走了一整个下午,只为替周慕冬挑一件称心如意的生日礼物。

    最后,我同一个男人同时朝一枚琥珀吊坠伸出了手。

    是的,那个男人就是宋祁凛。

    那天的伦敦又突然下起雨来,宋祁凛撑起了伞,为我们隔开连绵雨幕,开辟一方私语天地。

    他微笑着说:“我认得你,你是周渴夏。”

    我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在这异国他乡,突然生出没由来的遇故知之感。

    那一年,我高考失利,初到伦敦留学,人生地不熟,生活一片混沌。

    老头子打过电话来,提醒我周家不需要废物,如果要当废物,那就干脆死在国外。

    那会我正刚从酒吧的舞池里蹦完迪出来,五颜六色的灯光浇在我裸露的大片肌肤上,光怪陆离的一片斑斓。

    我翘着腿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同调酒师要完一杯曼哈顿后才笑嘻嘻地回话,说:“那就死呗。”

    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于是隔天老头子就把我的所有信用卡都冻结了。

    宋祁凛的援手伸出的那么及时,及时到我觉得不接受都不好意思,我同宋祁凛确定关系的前一天,恰逢周慕冬来英国看我,他跨越八个时区,飞过两万八千英里,风尘仆仆停在我的公寓门前。

    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烧起来,暖澄澄的火光映了满室。

    我指了指桌上的合照,笑嘻嘻道:“哥哥,我要和他在一起了。”

    周慕冬拿起放在桌上的我和宋祁凛的合照,他好像只看了一瞬间,又好像端详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也只说:“那挺好的,他看起来很爱你。”

    轻轻淡淡的语气,却让我突然像溺水一样呼吸不上来。

    没有人再出声,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对坐。

    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我才又一次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说,好。

    周慕冬看着我,定定看着我,看到最后手里的烟掐灭了也不自知,看到最后只余一声叹息,我觉得他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往事如烟,说得多了,反倒平白给看客添了场笑话观赏。

    我止住追忆的话题,扭头看向周轻逢,等待他能说出些什么。

    “呵……黎澈……”

    周轻逢向来玩世不恭,多情桃花眼里蕴的风流恣意,眼角叉开的那一尾潋滟都沾染邪气。

    可此刻,他仍在笑,眉目却是冷的,冷到竟有了七八分黎澈的神韵。

    终于,周轻逢开了口,语气轻描淡写到极致,却足以惊起万壑雷。

    因为他勾一勾唇,说:“那是我的——”

    “孪生弟弟。”

    我猛地抬头直直撞入周轻逢那双弯弯的桃花笑眼里,下一秒便被他倾身抬手抚上脸庞,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你知道黎澈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我整个人一阵眩晕,昏昏沉沉间伸手推开了他从驾驶座上跌跌撞撞下车,扶着街道旁的树干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周轻逢也下了车,明明隔着些距离了,他的轻叹声却仍在我耳畔清晰可闻回荡:“你那亲爱的哥哥,和深爱你的老公,可都是一等一的疯子啊……”

    “我那优等生弟弟死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死在准备和你告白的途中,死在普天之下最爱你的两个人长达四小时的虐杀中……”

    十八岁生日那天,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出了车祸,自此丢失部分记忆……

    为了让我更好恢复,周慕冬为我办理了转学,去了千里之外的龙城重读高三……

    龙城的生活纸醉金迷,周慕冬把我宠溺得无法无天,我陷落繁华之中摇曳一场又一场灯红酒绿,于是高考失利,便也成了宿命的必然……

    但再后来混混沌沌的出国,混混沌沌地认识宋祁凛,真的都是宿命的必然吗?

    真的吗?

    像有什么要在我脑海里炸开,我的意识越来越昏沉,连扶着树干都有些站不稳。

    只能感知到周轻逢似乎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正以遮挡的姿态一下一下抚摸着我长及腰侧的发:“他们用棒球棒硬生生敲碎了他的膝盖骨,用铁丝刮烂了他大片大片的皮肤,用钉子扎入他的十指……”

    我蓦然惊觉,我竟然在发抖,抖到不自觉攥住了周轻逢的衣袖。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

    我不想看他,周轻逢却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哼笑了声:“别怕啊,我的大小姐,你是我弟弟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物……”

    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我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放开她。”

    透明伞下,那道声音冷淡低沉,从拐角处出现的男人眉眼清冷,一身黑西装衬得他更像来索命的阎王。

    是周慕冬。

    如果换了以往,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往他那里跑去,但在周轻逢的那一番话后,我承认,我有些害怕了。

    如果真相会让我失去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那我真的还需要这个真相吗?

    “夏夏,过来。”周慕冬站在街道的另一侧,静静对我说。

    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本能让我当即迈了步想向他走去,但走到路中央时,我又迷惘地站住了。

    因为周轻逢也开了口,他说:“如果黎澈你不在乎,那姜弥呢?”

    听见姜弥的名字,我终于再撑不住,痛苦地蹲下身来抱住头,一动也不动。

    “滚!”我朝那两个想向我飞奔过来的男人吼道,“都给我滚!”

    **

    在我的哭吼下,周慕冬和周轻逢都回了自己的车里待着,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我。

    我一个人坐在街边公园的长椅上许久,才感觉回了些魂。

    回了魂后,我上了自己的车,一踩油门就飙到最高速让车飞了出去,只想摆脱身后跟着我的那两个男人。

    “夏夏,别开这么快,很危险。”

    周慕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在我车上的微型扬声器里传来他的声音,充满着浓浓的担忧,我此刻却只觉得烦躁,恨不得世界毁灭的烦躁。

    我照着出声的方向找到了那个微型扬声器,一把拔下它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夏夏……”周慕冬的声音又一次传来,那叹气声清晰可闻,还没等到他说下一句话,我就又拔掉了这个扬声器,又扔出了窗外。

    吸取了扬声器会被我拔掉的教训,周慕冬选择了发微信给我,特别关心的提示音叮当响,他的信息一条一条蹦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想去看,还是不敢去看,于是一条也没有点开。

    从小到大,我们从没吵过架。

    因为在周家的黑色牢笼里,我们相依为命,承诺绝不背叛,绝不分离,违约的人下地狱。

    纯黑的跑车在我的手下一路狂飙,似乎要同这浓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失了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在去往何处,只知道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最终,精疲力尽的我终于停了车。

    我抬头,在气势宏伟的金属栅栏门前看见巨大的牌匾——新乡第一精神病院。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的小花园里拿着水壶浇花,她回头,我看见浅褐色的齐肩发,白色的圆框眼镜,肤白近透明,眉睫似鸦羽,还有那双鹿一样的眼睛……

    少女的面容与我记忆里的姜弥轻而易举重叠,但我知道,这不是姜弥,这是郑窈。

    这也只能是郑窈。

章节目录

天堂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江南一等胭脂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南一等胭脂色并收藏天堂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