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风寒,还未出年,乡野里仍不时响起爆竹声,钟令坐在窗前,也不曾点灯,就望着一撇脱落的窗纸随夜风起旋。

    村野无更报,她定定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看到天光从破开的窗格处泄入。

    她恍惚地撑住桌沿,想要站起来,手腕一软,整个人跟着桌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董五娘,老人本就浅眠,听到动静立时便睁开了眼,披着衣裳来到钟令屋外,“小令?”

    没听到回答,她又喊了一声,钟令这才作答,声音听着沙哑,“祖母,我似乎得了风寒。”

    董五娘担心起来,听到屋中脚步声拖沓,“吱呀”一声门开了,散着头发的钟令出现在她面前。

    蒙蒙的天光中,董五娘看她只着单衣,赶紧将她推进屋去,坐在床沿上摸她的手脸,口中念叨:“你身子好,小时候白白胖胖,大了身强体壮,底子在这儿,不会生病,先睡下,我去煎药,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钟令点着脑袋,顺从地躺下,又乖乖地拉过被子盖上。

    董五娘看她这样子就笑道:“眼睛都冒绿光了,可是趁夜温书了?”

    “不是。”

    “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夜里没睡好,还骗得了我。”

    “没有温书,想事情了。”

    “想什么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窝在被褥里,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娄司马的面孔,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长的胡子,正站在枇杷树下教小郎君学剑。

    “小娘子生气了?大人们都忙着呢,叔叔给你买包绣花针,你乞巧去吧。”

    对,那日是七夕,夫人说过完七夕再启程。

    她看着小郎君舞剑,十分好奇,于是上前去摸了摸剑穗。

    小郎君说:“这把剑太长了,你不能玩,回头我叫他们去给你寻一把短剑,打个兰花穗子。”

    她有些不高兴,说要去找夫人告状,被娄叔叔拦住,他不想她去打扰大人们商量行程,他们很急切,急着要他们启程,七夕过后多一天都不愿留。

    为什么要将他们带到沧州来,为什么要在信阳县,从郁州一路过来,多的是荒凉偏僻之处,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可想明白了?”董五娘问。

    “想明白了。”见到娄司马,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要杀他们的人在淮城军中,至少那时候在。

    当时的娄司马,无论是打杂扫除还是牵马赶车,动作都极为娴熟,且做得毫无怨言,看得出来当时他并未身居高位,也许就是因为杀了夫人与小郎君,他的仕途才开始的。

    他们说“妓生子耳”,那是说她娘曾是妓人,娘亲叫夫人姐姐,会不会夫人也曾是?

    什么人会在与妓人相好后要将她灭口?自然是看重声名的贵人,一个十年前在淮城军中的贵人,一个能够将娄司马从一介白身提拔到重军司马的贵人。

    董五娘笑起来,“想明白了什么?”

    “想明白了我要做什么。”她嗅着祖母身上传来的艾草清香,安心地给自己掖上背角,“祖母,我要喝药,喝完药,我要睡上一整日,无论谁来,你都说我病了。”

    “他们若是要来看你呢?”

    “来看才好呢,就等着人来看我了。”她笑道。

    她昨夜已然想通了县令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一番话。

    没有匪,怎么剿?

    当然是造一个匪出来,这样才能有军功。

    哪里有这样的好时机,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发生了两桩这样的事,岂不是匪患已重?

    所以她不能参与进去,即便她能在剿匪时引着他们深入山林,能够借着那绝无仅有的好时机杀掉娄司马,她也不能去,无论那军功是否能造成,她都难以脱身,若有可能,她还想要让那场虚假的剿匪行动不能成行。

    淮城军所谋越大,被牵扯进去的人就会越多,不是张宽他们这样本就心存歹心的人,而是那些会被他们充作贼寇的无辜百姓,就像当初,他们假造一场贼乱,杀掉了她的母亲与她的夫人……

    此时天光已大亮,钟令伸手扯下帐子,并没有挡住几丝光亮,于是扯过被子蒙住头。

    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屋外传来劈柴的声音,有人在说笑。

    “睡醒了?”董五娘见她出门来,放下斧子,“若是好了就过来把柴劈了,可惜了,你装病一整日,没一个上门的。”

    她裹着厚袄子坐在屋檐下,“容我再装装,劈柴又不急。”

    董五娘过来摸着她的额头,“不烫,还是不要喝药了。”

    钟令“嗯”一声,“我也没觉出哪处不好,就是饿了。”

    “等着,早上你叔母听说你病了,立时就把羊杀了,加了香料炖好了端来的,现在还在锅上煨着。”

    钟令亦步亦趋,到了灶上不等祖母吩咐就往灶孔里填了两把干草,“热些更香。”

    董五娘这一日都担忧她是有什么心事闷着,如今看到她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才彻底放心了,幸好,她没有教错孩子,她家小令,是从不会叫自己憋屈的。

    钟令一连装病了两日,期间有人来拜年,不免问起病情,她只是笑着敷衍过去,叫人瞧着还以为其中有什么隐情,都不免有些议论。

    “……钟老夫人说,钟郎君自小便身子好,一场大病没生过,这一回,还是这么些年来最严重的一次。”

    裴夫人紧张问道:“可是病得厉害?”

    会娘摇头,“我上午去时,看着已好多了,只是精神还有些不好,钟郎君说明日都能上学了,想是前两日病得重,说是自初二从衙门里回来便不好了,又是风寒又是发噩梦。”

    裴夫人听得心惊,“莫不是吓着了?难道他们审讯他还上刑了?”

    会娘道:“当时不过是询问了几句,不过我跟宋管事走后,县令大人将他单独留了下来,淮城军的娄司马与袁参军也在,今日上午,钟郎君便向我问起那位娄司马来,说淮城军有意剿匪,要请他做先锋。”

    裴夫人蹙额,“这地界有什么好剿匪的,还不是想邀功,十五郎是身手不错,到底也只是一个学生,随他们去剿匪能讨得了什么好。。”

    会娘也道:“我想来也正是这样的理,只可惜我不知道那位娄司马的根底,白叫钟郎君问了我一场。”

    一旁坐着的薛度起身踱步几个来回,“在中州还不曾听过这人,待会儿我叫人去打听打听,明日说给钟令听。”

    裴夫人也点头道:“当日那般场合,他也不好拒绝,我看他那病多半是被惊着了,十几岁的孩子,才面对了那么多贼人,干干净净的刀上沾了人命,旋即又被人强压着去卖命,不病就是怪事了。”

    薛度长叹一口气,“若不是他病这一场,我都要以为他无所不能了,想来也是,他比我还小两岁,再强硬能强硬到哪儿去。”

    裴夫人也极为担忧,想了想道:“决计不能叫他去,京城的人不知道信阳县有没有强盗,信阳百姓还能不知道?他是读书人,名声何其重要,决不能让他被冠上虚造功绩、杀良冒功的罪名。”

    “可是他都应下了……”

    裴夫人一拍桌角,“他应下了裴家可不曾应下,此事我心中有数,明日你上学时告诉他,不许去了,淮城军那里,我自有说法。”

    薛度提着的心这才定了下来,便起身朝裴夫人拱拱手,“如此学生便先告辞了。”

    ……

    薛度与会娘辞别了裴夫人,出门一上了马车,薛度便长吁一口气,“幸好祭酒不在,当着他我还未必说得了那些话。”

    会娘轻笑,“应钟郎君所托,什么话郎君说不得?”

    薛度嗔道:“你且与我细细说来,他病情究竟如何?”

    “无碍,只是小风寒。”会娘掀开窗帘向外看,道:“天下承平已久,淮城军拥军五万,已闲了五六年了,遇到这样的好时机,到底是要弄出些动静来,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哪一位皇子。”

    他也看向窗外,“这么平治的信阳县,要被他们搅得不安生了。”

    薛家如今在朝中虽无重臣,可祖上也曾出过两位宰相,其祖父又是大儒,若有心站队,在文臣中声量也极大,不过薛家一向以清流自诩,对外从未发表过偏倚哪位皇子的言论,是以薛度一听到这些储位争论便眉头紧锁,叹道:“最好不是,否则我们几家往后都说不清了。”

    “希望淮城军只是想练兵了,万莫教这事成了上面引火的筏子。”

    薛度摇头,将车帘放下来,神色有些郁郁。

    会娘宽慰道:“郎君这样愁眉苦脸,还怎么帮得上钟郎君,不是说要去打听打听娄司马的底细?人家钟郎君可说了,他虽不能直言拒绝,也不愿意成为他们的踏脚石,是相信我们能够帮到他才同我说他是装病的。”

    “他真这样说?”薛度惊喜道,“他说话一向刺人得很,还肯说这样的话。”

    会娘浅笑,“谁说的,钟郎君一向最是小意温柔。”

    “那是对着你们女子,我对你不也小意温柔么,好人家的郎君都是这样的……”

    “怎么还夸到了自己头上,郎君啊,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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