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青一行二十多人,皆是高头大马,出了抚原镇,一路沿着官道,往府城而去。

    林勉坐着马车,虽被颠的七荤八素,几欲散架,但鼻息间嗅着略带凉意的潮润气息,耳边回响的是辚辚车马之声,只天高海阔,周身枷锁尽去,好不畅快。

    到底是与前世不同了!这辈子她要畅快行事,再不自轻自鄙!

    掀起车帘,目光触及处是辽望无际的绿色旷野,此时雨后初霁,一抹灿金红润的晚霞映红了天际。

    天虽放晴,但官道上积存了水意,道路泥泞,到底拖累了脚程,约莫傍晚时,距府城仍有五十余里。

    顾见青看了天色,夜间不好行路,遂决定在一处叫孟秋的驿站休整一晚。

    驿站不大,两层砖瓦房,屋子六七间,门口设了饮马槽,驿丞接过腰牌勘验了身份,忙不迭开始埋锅造饭,整理食宿。

    顾见青吩咐众人饮马歇脚,转头瞥见林勉,想着回京路远,她毕竟是年轻女娘,头一回出门举目无亲,遇上难为之事,多半不会主动开口……

    刚下完雨,天一黑,寒气渐起,驿馆内升了火堆,众人围坐一团喝着姜汤烤火驱寒。

    林勉捧着碗,听他们闲聊。

    顾见青带了胡进标几人巡视完周遭,一进门就见林勉独自坐在角落,竖着耳朵听杨三奉等人说话。

    伶仃纤细的女娘,灯火辉映之下,越发显得面庞隽秀如松间溪流。

    顾见青微微皱眉,这女娘样貌委实出众了些。

    他一来,众人便不好再说笑下去。

    林勉见他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头皮发麻,再次打定主意离这位顾大人远些再远些。

    前世给他当妾,纯属自己入了迷障,这一世万不可再鬼迷心窍。

    “你我自小相识,不必如此拘束。”顾见青望着眼前低眉敛目的女娘,继续道:“当时来的匆忙,不曾准备周详,女婢仆妇未曾一并带来,难免照料不周……”

    “京城路远,行程月余,行伍里都是些莽撞汉子,心思粗陋,若有冒犯的地方,不必瞒着…”

    顾见青善意提点,林勉也承他的情,认真道谢后,又道:“他们都待我和气呢,不曾有失礼之处。”

    眼前这位顾大人,她前世花了大半辈子也没看明白,热脸贴了一辈子冷屁股,他待她也冷淡,并不常去她房里,即便去了,也是对坐无言,熄灯办事。

    他是真对她无意,等她真想明白了,为时已晚。

    这辈子从头来过,不愿再与他生出男女纠葛,好在,只要她不生出绮念,便不会重走老路。

    行程几日,林勉时不时掀了帘子欣赏外头风光,几日后再美的景儿也看腻了。

    路上是真真万般不便,拢共她一个女眷,每日水都不敢多喝,怕路上解手不便。

    顾见青想必是觉察了,每隔两个时辰就叫停众人歇脚。

    一路难捱,林勉也蔫作一团。

    好在这日,终于到了府城阐阳。

    阐阳乃是江南一带重地,又是南北水陆要道,繁华非常,前世林勉来过,只是不曾留心细看。

    如今再看,城壕壮阔,气派非常。城门处民众聚集,除却排队入城的百姓,两侧护城河上更是有不少修筑工事的民壮。

    顾见青视线在城门守军身上略过一圈,见人人着甲,守备森严,忍不住眉头皱起。

    张彭瞧出不对,打马过来问道:“大人,可是有不妥?”

    顾见青道:“先进城,再寻此地知府,一问便知。”

    进城后寻了会舍落脚。

    不用再住驿站,林勉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沐浴洗漱,她这几日行路,洗漱艰难,每日不过用帕子沾水简单擦拭。

    林勉刚下马车,就见顾见青点了几人,神色匆匆奔出门去。

    杨三奉这些日子也与林勉相熟,免不了对她多照顾几分,“小娘子没来过府城,要是想出门逛逛,只管来叫我。”

    林勉笑道:“暂时就不出去了,府城周遭恐怕不太平。”

    杨三奉惊愕:“怎会?太平年月,阐阳又是江南腹地,城坚兵壮,哪里不太平?”

    呃,林勉总不好说是前世听来的,只好斟酌字句道:“时值暮春,正是春耕之际,本该插秧栽豆,服侍稼墙,可刚刚进城时,杨参将可曾见了河堤上的民壮?”

    杨三奉张了张口,“役夫服役,此为寻常。”

    林勉耐心道:“役夫服役,官府征调,也多是农闲之时,不会误了春耕,可眼下,不顾农时,也要发派役夫修筑工事,可见事态紧急,兵事的话不大可能,估摸着是起了匪患……”

    一番话,把杨三奉惊的目瞪口呆,略一回想,城门守备,五步一岗,确实不同于往日。

    “小娘子心细如发,竟是个女诸葛哩。”

    林勉忙摆手:“胡乱猜的,当不得真。”

    回到屋内,林勉摸了摸袖口,从里面摸出个钱袋,数出二十个大钱,找厨下要了几桶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洗完澡就躺在榻上晾着头发,她头发多又密,洗完后不易干,擦拭了几回,长长的头发就披在脑后。

    她最近添了了新乐趣,闲暇无事时,总要拿了籍书出来看。

    乍然响起的敲门声,惊的她心头一跳。

    “是我。”

    林勉怀疑的看了眼更漏,酉时三刻,外面天色早就黑了。

    “顾大人有事?”

    那边不说话了,林勉不好晾着人家,把半干的头发简单挽了挽,低头看了穿着,秋香色细棉交领长袄,领口遮的实实的,并无不妥,这才去开了门。

    “明日在此处逗留一日,若是有缺用的,只管遣人去买,从后日起,便改走水路了。”

    说完递给林勉一封银子。

    林勉滞了滞,到底伸手接过了,没办法,她从林家出来,身上除了卖青团余的几十钱,再无旁的,更不提刚还抛费了二十个,再遇上住店,她怕是连澡都洗不起。

    前日内心切切,要与人划清界限,今儿个就伸手接了人家给的银子,林勉自己都觉得脸烧的慌。

    略定了定神,林勉道:“这封银子,连同林家那一百两,权当是我借顾大人的,等回了京城,一并还于大人。”

    见他不说话,林勉斟酌道:

    “大人若有纸笔,也可立了字据。”

    林勉惴惴,她这话旁人听了定然觉得可笑,弱质女娘,既无身家,也无营生,旧衣素钗,通身一件值钱的物事也无,开口便是还百两银子账,委实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顾见青见她杏眼圆睁,发间还带着潮意,许是出来的急促,鼻尖眉头一片绯意,越发衬的她眉目如画。

    这几日,下属私下里闲话,他听了一耳,十句里倒有三句与她相关,娶了亲的尚好些,那几个未成家的,三不五时留意马车里的动静。

    她倒是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女娘,并不出来,也不与他们闲话,略说得上几句话的,还是杨三奉那个蛮憨。

    忆及此处,顾见青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一开口就把林勉震住了,“如此也好,只是你识得字?”

    林勉呆了又呆,她没想着占顾家的便宜,可这顾大人是怎么回事?竟连推辞都不推辞?

    前世也有这一回,顾大人送了银子,她红着脸说不出话,这顾大人撂下句,“徐娘子对顾家恩重如山,些许金银,报偿不了万一……”

    眼下,林勉被噎的有些恍惚,深思不属道:“识得的,金枝开蒙,我也跟着略学了几个字。”

    这话就很有水分了,林家哪里是读得起书的人家,金枝拢共去了学社一年,好歹从大字不识一个过渡为百十个字里认识二三十个的半文盲,哪有余力教旁人?

    何况金枝她也知道好赖,花了钱学来的金贵东西,哪里肯教给林勉?她防林勉如防贼!

    金枝拿着上炭笔在芭蕉书上认字时,总要把林勉打发出去洗衣,谨慎的很呢!

    林勉识字这事还要仰赖一位故人—卢润芝,卢润芝嫁进来后,颇得顾家人看重,她是位胸有丘壑的磊落女娘,虽规矩多些,可为人正派,从不使些阴私手段,便是林勉,心里也是敬爱她的,可惜这样的人物品格,却嫁给了冷心冷肺半点情思不开的顾大人,委实可惜。

    林勉不是掐尖要强四处惹祸的性子,卢润芝也愿意对她照拂一二,见她规矩上差些,便指了教养嬷嬷给她学规矩,见她不识字,叹了口气,道声:“苦命人。”翻出几本书册与她,让她跟着府里的琴夫人读书。

    ……

    林勉接过纸笔时,尚在想或许顾家这一世出了变故?家道中落了?

    笔墨摊开,林勉饱蘸了墨汁,移过灯台,速速写好了借据。

    顾见青看过借据,行文清楚,毫无疏漏,眉心一跳,看了眼林勉,到底没说什么。

    林勉送走债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面忧心债务,一面忧心顾家出变故,直至亥时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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