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遥第一次遇见梁湛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岁末迎新，娘亲带着她去上清宝寺祈愿祷告了三日，今天天还没亮便被嬷嬷从被窝里薅了出来往回赶，说是刘老学士终于答应来府上作客，凌府的小辈们必须赶在午宴前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刘剪光老先生。
“潇潇，一会儿见到先生，可知怎么问好？”
贺舒兰虽是凌将军续弦，待凌华遥却一向视如己出，甚至比对自己的两个亲儿子还好。
“嗯。”
凌华遥抱着汤婆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白皙的小脸尚未褪去婴儿肥，软糯得令人心生怜爱。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眸子也逐渐堆出了一层浓浓的水雾，整个瞳仁愈加澄澈透明，清晰地倒映出贺舒兰无奈的表情来。
贺舒兰拢了拢凌华遥身上的红色斗篷，看着女儿一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语重心长道：“潇潇，刘老先生可是儒家大师，早年还曾教导过当今圣上，求着刘老先生教学的人都快把刘家大门踏破了，硬生生把他吓回了老家，此番好容易才教你爹请回来，千万要好好表现，莫错过这个机会！”
往来的百姓皆行走在道路两旁，自动为这个挂有“凌”字吊旗的车辇让出中间的大路来。
凌华遥瞪着圆眼埋怨：“娘，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贺舒兰点了点凌华遥的鼻尖：“你呀！知道为娘说了那么多遍，怎么瞧着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书上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这么珍贵的机会，就叫凌绍和凌珺去......”
话还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个暴栗：“这个时候你就想起书上说了？平日里招猫逗狗，带那两个不成器的和时玉打架的时候怎么又将书上说的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听到“时玉”，凌华遥顿时来了精神，小嘴气鼓鼓地撅起来：“谁让他要骗我！再说了，我们又没打赢！我的头都磕破了！”
堂堂威武大将军凌阳的嫡女，率领两个弟弟以多欺少围攻当今太子封时玉，被反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一头撞到门板磕得半脸血。
贺舒兰扶了扶额，当时凌将军噎得脸都绿了，一会儿怒不可遏直骂“大逆不道”，一会儿大叹将军府颜面尽失，一会儿又忍不住心疼不已，估计这辈子的心情都没有那么复杂过。
好在当今那位与将军总角相识，凌家又是世代忠烈，有着这么几层关系，君臣之间自是不比寻常。圣上待凌家亲近宽和，表面当着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私底下却还揶揄凌家小辈竟会出现连一个“诸葛”都打不过的“三个臭皮匠”来。一时间哈哈大笑，整个书房都回荡着快活的气息，压根没将孩子间的玩闹放在心上。
然而想起那个头上裹着绷带独自跪在祠堂的小小身影，贺舒兰的心又是猛地一揪，不由感叹将军这父爱来得也忒古板严苛了些。
凌华遥是将军府的嫡长女，其生母乃当今宁安侯府嫡出，宁安侯府累世勋贵，底蕴颇丰，府上两位小姐一位嫁作将军夫人，另一位则是当今天子的枕边人——岑皇后。
放眼整个大周，凌华遥的身份自是金贵无匹，再加上生母早逝，更是被众人千宠万爱，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故而也养成了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因此，凌将军才想让凌华遥也跟着去学堂，一来不能大字不识得一个，也到了该学习的年纪，二来也消磨消磨她的性子，沾些诗书气，养成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可凌华遥已然疯玩惯了，一点儿也没有要念学的意思，万一到时候在刘老先生面前闹腾起来......
这么冷的天，可再跪不得祠堂了。
正当贺舒兰打算再好生告诫一番时，马车突然猛地一停，只听前头车夫大声地叫着“吁——”，凌华遥身量小，一个前倾往前撞去，贺舒兰自顾不暇，还好一旁的丫鬟露水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
“潇潇！可撞到哪里了？给娘看看！”
贺舒兰急得脸色都变了，要知道凌华遥虽非她所出，但怎么说也是自己一手带着长大的，真心实意放在心尖儿上疼了多年，半点儿疼痛也舍不得给这个唯一的女儿受着。
实在是事发突然，贺舒兰一面紧张，一面又忍不住地自责，直在心中暗怪自己没有把女儿护严实。
“我没事的，娘，抱抱就好了。”
说完，凌华遥轻轻抱住贺舒兰。
她声音甜糯，软软的小身子带着淡淡的馨香，一双晶莹剔透的圆眼认真地注视着贺舒兰，直教她整颗心都给实实在在地熨妥帖了。
露水是贺舒兰陪嫁的贴身丫鬟，见此刻马车已然停稳，自家这么金贵的小姐差点又要血溅半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帘子质问道：“吴四！你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这马车是要往天上开了？！”
吴四也是刚刚拽停马车，整个人惊魂未定，听及此言忙怒不可遏朝前方喝骂：“哪里来的野小子！闯在路中间是活腻歪了吗！”
露水身子往前一探，这才注意到马车正前方站着个全身衣裳破着洞，嘴唇都被冻得青紫的瘦弱男孩，看着约莫也就十岁左右，比小姐大不了几岁的年龄，此等模样估计是个小叫花子无疑了。
“怎么回事？”
露水回身道：“夫人，是一个小叫花子拦路。也真是不怕死的，瞧这距离，要是换个人驾马，急停不下，再多一厘恐怕都要出人命了。”
贺舒兰闻言忍不住蹙紧眉头，末了却还是叹了口气，摸着凌华遥的头道：“罢了，给点碎银打发了去。”
却见凌华遥仰起头，眨巴着那双透亮的眼睛问道：“娘，今日给他十两，那明日又有旁的乞丐来用这样的方式索要钱财怎么办？”
“这......”贺舒兰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凌华遥却很有主意，她戴好斗篷的小帽子，纯白的滚边兔绒衬得整个人玉雪可爱。
她将小脑袋探出窗外：“吴四，绕开他继续走。”
大小姐亲自发号施令，吴四当即应下，将马调了个弯，顺带猝了一口面前的小乞丐，缓缓向前行驶。
路过那位小乞丐时，凌华遥好奇地看了看他。
那是一个异常瘦削的身影，连他身上的衣袖也在这种衬托下显得空荡荡的。隆冬的寒风一吹，凌华遥感觉自己的鼻尖儿都冻红了。而对于那个小乞丐而言，这阵寒风正在从他的领口灌入，快速地吹得衣裳胀鼓鼓的，最后穿行到几个破洞之间，那身衣裳又泄了气般快速瘪下去，像块抹布般料峭地挂在那副骨架上。
与瘦骨嶙峋的身子截然相反的，便是那双红紫肿胀的双手了，而他其中一只手里正拿着一枚吃剩的馒头，这个馒头不像将军府里厨子蒸出来的那样又白又软，冒着热气，反而黑黄交杂，看起来冷硬又干瘪，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遍的石头似的。
她听到四周的看热闹的人毫不加掩饰地交谈“下贱坯子”“不知死活”，甚至还有更刺耳恶毒的话，类似“干脆被撞死算了”“一看就是没娘养的东西”......
而那个瘦削的身影，始终默然地站立在原地，那些素昧平生却恶语相向的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正一点一滴，缓慢地蚕食着他。
天上飘起了雪花，世界将变得银装素裹，将一切黑暗压在静谧的洁白下。
“吴四，停车。”
小凌华遥内心的某处柔软被不期然地触碰了一下。
“潇潇？”贺舒兰投来疑问的目光，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凌华遥，生怕女儿哪里不舒服。
“娘亲。”
凌华遥斟酌了一下，看着贺舒兰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好好和刘夫子念学的，但是、潇潇想要一个奖励。”
一听她这样郑重其事的允诺，贺舒兰的心情豁然舒畅，哪还有什么不应的？当即眉头舒展点头道：“好好好！我们潇潇只要不是要天上的星星，什么奖励都拿给你！”
凌华遥轻轻摇了摇头，睫毛卷翘，翕忽之间如同羽毛般轻眨，挠得人心里痒极了：“我想要一个书童。”
“就要他给我伴读。”说话间伸手一指，遥遥对准的就是此刻刚好正对着马车门窗的那名小乞丐。
“什么？”
这一个大转弯不仅贺舒兰，便是一边的露水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脱口道：“这等下贱的身份，怎配给小姐伴读？”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融进马车外一同的议论声中。
贺舒兰倒不在意这种事情，左右不过是个小叫花子罢了，命比纸都廉价。虽说女儿家带着书童有些不合时宜，但一来她的年纪尚小，二来整个大周民风开放，要来权当个小厮使唤，压根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一说。
她甚至觉得这个所谓的“奖励”太过于小了。
对于刚才露水的那句话，凌华遥反而异常坚定地回答了一句：“命无贵贱。”
圆眼清亮无邪，贺舒兰也颇为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
露水一时间惭愧道：“是露水言过了。”
“娘，可以吗？”
她又问询地看向一旁的贺舒兰，对于这个女儿，贺舒兰是最清楚不过的，虽然娇惯了些，但心思是最纯正不过，加之将军一向重诺，言传身教下，小小年纪的凌华遥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
故而也慈爱地微笑道：“好，依你！”
梁湛觉得邬京出奇的冷。
原本在没那么冷的地方，一天随意一点剩饭残渣便可应付过去，可如今这般数九隆冬的寒天，便是在深巷里蜷缩着不动，家家户户烟囱里传出的飘香像是一张张利爪，反复磋磨□□着他的胃。
他年纪太小，身子又瘦弱不堪，没有店家肯收他干活，生怕病死脏了他们的铺子，店老板的白眼和唾骂总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就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下。
想活下去，温饱每一天都是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难题。邬京也有散落遍地的乞丐，多年来，这里的乞丐们竟也各自划地为营，各个区域都分别有对应的阵营和“老大”，平日里这些阵营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乞丐阵营统一的乐子都是这个来到邬京不久，拥有最新鲜的面孔，也拥有同样最低贱的身份的梁湛。
人们总是喜欢以践踏其他人为乐，尤其是本就过得不那么如意的，一人一脚，法不责众，又大快人心。
好像一辈子的霉运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似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打翻他藏起来的剩菜，在上面淋上污秽的橙黄液体，踩着他的头让其吃下；又或者是拥有特殊癖好的乞丐，时常相约一起对这个满身脏污却眉眼俊俏的男孩，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做着最下流龌龊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到后面就戛然而止了。
原因是那些曾经欺辱过梁湛的乞丐们，逐渐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对于泱泱邬京来说，区区乞丐的死活是不会有人在意的，甚至会有人希望这些邬京的“蛀虫”全死干净。
邬京的所有乞丐们都开始怕了，不是没有人想去杀梁湛的。
——但是梁湛直接就在官府门对面坐着。
即便是再不管乞丐的死活，也没人敢在官府前面犯事。
他通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仿佛可以一直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
也有乞丐抓到过梁湛，曾想直接徒手掐死他。
可小男孩微红的眼尾，漆黑双眸中荡漾着的水雾让人觉得他可怜极了。那苍白羸弱的面孔，微粉稚嫩的双唇，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自己的恶行。他的模样太好看，可脸上的脏污总让人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一刹那的失神动摇，让男孩在黑夜中漏出了阴冷尖锐的爪牙。
斧头落下前，那乞丐看到男孩硬生生顶着他慌乱中抽出的剪刀，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裳。
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乞丐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弥漫在男孩眼里肆意的疯狂，和屠戮时淋漓尽致的快感。
难道，真的会有人不怕痛吗？
乞丐到死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男孩眼眸经常低垂着，可他眼底却是一大串的阴谋诡计，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叫人不寒而栗。
那段时间，是坞京乞丐们的噩梦。
梁湛发现这个世界是红色的。
这种红是血腥，是杀人报复的快感，是深夜中从阿鼻地狱之下传来，仿佛要将他一起拉入地底焚烧殆尽的战栗。
直到那日，他去捡掉落在路上的那半块馒头。
围观的人群恶毒的话语毫不掩饰地交错在一起，就连那大户人家的丫鬟也大声地诉说着他的卑贱。
那又如何？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他会一直活下去，直到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碾碎，让整个世界布满猩红！
马车从他身边缓慢经过，却又突然停下。
天上下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个小女孩的斗篷上。
小女孩的斗篷也是红色的，但那种红，鲜艳得像是一抹朝霞。那从未见过的上好材质象征着主人的贵不可言，与他一贯所知的那种肮脏低下还带着恶臭的红大相径庭。
她的皮肤粉白柔嫩，鼻尖微红，滚边的雪白兔绒衬得她的小脸也和雪一样皎洁无暇，琥珀色的瞳孔澄澈如镜。
梁湛觉得自己的卑劣此刻仿若不着片缕般，瞬间被映照得一览无余。
像阴沟里的老鼠，被明晃晃的曝在日光下。
这是他第一次想那么不计后果，不做任何计划地杀一个人。
“来。”
她却朝他伸出手，小手白净，手背隐约还有几个浅浅的窝，看起来软乎乎的样子。
这是奉康十四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梁湛眼前猩红的世界出现了裂痕。
“跟我回家。”
她说。
岁末迎新，娘亲带着她去上清宝寺祈愿祷告了三日，今天天还没亮便被嬷嬷从被窝里薅了出来往回赶，说是刘老学士终于答应来府上作客，凌府的小辈们必须赶在午宴前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刘剪光老先生。
“潇潇，一会儿见到先生，可知怎么问好？”
贺舒兰虽是凌将军续弦，待凌华遥却一向视如己出，甚至比对自己的两个亲儿子还好。
“嗯。”
凌华遥抱着汤婆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白皙的小脸尚未褪去婴儿肥，软糯得令人心生怜爱。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眸子也逐渐堆出了一层浓浓的水雾，整个瞳仁愈加澄澈透明，清晰地倒映出贺舒兰无奈的表情来。
贺舒兰拢了拢凌华遥身上的红色斗篷，看着女儿一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语重心长道：“潇潇，刘老先生可是儒家大师，早年还曾教导过当今圣上，求着刘老先生教学的人都快把刘家大门踏破了，硬生生把他吓回了老家，此番好容易才教你爹请回来，千万要好好表现，莫错过这个机会！”
往来的百姓皆行走在道路两旁，自动为这个挂有“凌”字吊旗的车辇让出中间的大路来。
凌华遥瞪着圆眼埋怨：“娘，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贺舒兰点了点凌华遥的鼻尖：“你呀！知道为娘说了那么多遍，怎么瞧着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书上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这么珍贵的机会，就叫凌绍和凌珺去......”
话还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个暴栗：“这个时候你就想起书上说了？平日里招猫逗狗，带那两个不成器的和时玉打架的时候怎么又将书上说的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听到“时玉”，凌华遥顿时来了精神，小嘴气鼓鼓地撅起来：“谁让他要骗我！再说了，我们又没打赢！我的头都磕破了！”
堂堂威武大将军凌阳的嫡女，率领两个弟弟以多欺少围攻当今太子封时玉，被反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一头撞到门板磕得半脸血。
贺舒兰扶了扶额，当时凌将军噎得脸都绿了，一会儿怒不可遏直骂“大逆不道”，一会儿大叹将军府颜面尽失，一会儿又忍不住心疼不已，估计这辈子的心情都没有那么复杂过。
好在当今那位与将军总角相识，凌家又是世代忠烈，有着这么几层关系，君臣之间自是不比寻常。圣上待凌家亲近宽和，表面当着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私底下却还揶揄凌家小辈竟会出现连一个“诸葛”都打不过的“三个臭皮匠”来。一时间哈哈大笑，整个书房都回荡着快活的气息，压根没将孩子间的玩闹放在心上。
然而想起那个头上裹着绷带独自跪在祠堂的小小身影，贺舒兰的心又是猛地一揪，不由感叹将军这父爱来得也忒古板严苛了些。
凌华遥是将军府的嫡长女，其生母乃当今宁安侯府嫡出，宁安侯府累世勋贵，底蕴颇丰，府上两位小姐一位嫁作将军夫人，另一位则是当今天子的枕边人——岑皇后。
放眼整个大周，凌华遥的身份自是金贵无匹，再加上生母早逝，更是被众人千宠万爱，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故而也养成了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因此，凌将军才想让凌华遥也跟着去学堂，一来不能大字不识得一个，也到了该学习的年纪，二来也消磨消磨她的性子，沾些诗书气，养成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可凌华遥已然疯玩惯了，一点儿也没有要念学的意思，万一到时候在刘老先生面前闹腾起来......
这么冷的天，可再跪不得祠堂了。
正当贺舒兰打算再好生告诫一番时，马车突然猛地一停，只听前头车夫大声地叫着“吁——”，凌华遥身量小，一个前倾往前撞去，贺舒兰自顾不暇，还好一旁的丫鬟露水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
“潇潇！可撞到哪里了？给娘看看！”
贺舒兰急得脸色都变了，要知道凌华遥虽非她所出，但怎么说也是自己一手带着长大的，真心实意放在心尖儿上疼了多年，半点儿疼痛也舍不得给这个唯一的女儿受着。
实在是事发突然，贺舒兰一面紧张，一面又忍不住地自责，直在心中暗怪自己没有把女儿护严实。
“我没事的，娘，抱抱就好了。”
说完，凌华遥轻轻抱住贺舒兰。
她声音甜糯，软软的小身子带着淡淡的馨香，一双晶莹剔透的圆眼认真地注视着贺舒兰，直教她整颗心都给实实在在地熨妥帖了。
露水是贺舒兰陪嫁的贴身丫鬟，见此刻马车已然停稳，自家这么金贵的小姐差点又要血溅半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帘子质问道：“吴四！你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这马车是要往天上开了？！”
吴四也是刚刚拽停马车，整个人惊魂未定，听及此言忙怒不可遏朝前方喝骂：“哪里来的野小子！闯在路中间是活腻歪了吗！”
露水身子往前一探，这才注意到马车正前方站着个全身衣裳破着洞，嘴唇都被冻得青紫的瘦弱男孩，看着约莫也就十岁左右，比小姐大不了几岁的年龄，此等模样估计是个小叫花子无疑了。
“怎么回事？”
露水回身道：“夫人，是一个小叫花子拦路。也真是不怕死的，瞧这距离，要是换个人驾马，急停不下，再多一厘恐怕都要出人命了。”
贺舒兰闻言忍不住蹙紧眉头，末了却还是叹了口气，摸着凌华遥的头道：“罢了，给点碎银打发了去。”
却见凌华遥仰起头，眨巴着那双透亮的眼睛问道：“娘，今日给他十两，那明日又有旁的乞丐来用这样的方式索要钱财怎么办？”
“这......”贺舒兰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凌华遥却很有主意，她戴好斗篷的小帽子，纯白的滚边兔绒衬得整个人玉雪可爱。
她将小脑袋探出窗外：“吴四，绕开他继续走。”
大小姐亲自发号施令，吴四当即应下，将马调了个弯，顺带猝了一口面前的小乞丐，缓缓向前行驶。
路过那位小乞丐时，凌华遥好奇地看了看他。
那是一个异常瘦削的身影，连他身上的衣袖也在这种衬托下显得空荡荡的。隆冬的寒风一吹，凌华遥感觉自己的鼻尖儿都冻红了。而对于那个小乞丐而言，这阵寒风正在从他的领口灌入，快速地吹得衣裳胀鼓鼓的，最后穿行到几个破洞之间，那身衣裳又泄了气般快速瘪下去，像块抹布般料峭地挂在那副骨架上。
与瘦骨嶙峋的身子截然相反的，便是那双红紫肿胀的双手了，而他其中一只手里正拿着一枚吃剩的馒头，这个馒头不像将军府里厨子蒸出来的那样又白又软，冒着热气，反而黑黄交杂，看起来冷硬又干瘪，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遍的石头似的。
她听到四周的看热闹的人毫不加掩饰地交谈“下贱坯子”“不知死活”，甚至还有更刺耳恶毒的话，类似“干脆被撞死算了”“一看就是没娘养的东西”......
而那个瘦削的身影，始终默然地站立在原地，那些素昧平生却恶语相向的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正一点一滴，缓慢地蚕食着他。
天上飘起了雪花，世界将变得银装素裹，将一切黑暗压在静谧的洁白下。
“吴四，停车。”
小凌华遥内心的某处柔软被不期然地触碰了一下。
“潇潇？”贺舒兰投来疑问的目光，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凌华遥，生怕女儿哪里不舒服。
“娘亲。”
凌华遥斟酌了一下，看着贺舒兰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好好和刘夫子念学的，但是、潇潇想要一个奖励。”
一听她这样郑重其事的允诺，贺舒兰的心情豁然舒畅，哪还有什么不应的？当即眉头舒展点头道：“好好好！我们潇潇只要不是要天上的星星，什么奖励都拿给你！”
凌华遥轻轻摇了摇头，睫毛卷翘，翕忽之间如同羽毛般轻眨，挠得人心里痒极了：“我想要一个书童。”
“就要他给我伴读。”说话间伸手一指，遥遥对准的就是此刻刚好正对着马车门窗的那名小乞丐。
“什么？”
这一个大转弯不仅贺舒兰，便是一边的露水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脱口道：“这等下贱的身份，怎配给小姐伴读？”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融进马车外一同的议论声中。
贺舒兰倒不在意这种事情，左右不过是个小叫花子罢了，命比纸都廉价。虽说女儿家带着书童有些不合时宜，但一来她的年纪尚小，二来整个大周民风开放，要来权当个小厮使唤，压根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一说。
她甚至觉得这个所谓的“奖励”太过于小了。
对于刚才露水的那句话，凌华遥反而异常坚定地回答了一句：“命无贵贱。”
圆眼清亮无邪，贺舒兰也颇为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
露水一时间惭愧道：“是露水言过了。”
“娘，可以吗？”
她又问询地看向一旁的贺舒兰，对于这个女儿，贺舒兰是最清楚不过的，虽然娇惯了些，但心思是最纯正不过，加之将军一向重诺，言传身教下，小小年纪的凌华遥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
故而也慈爱地微笑道：“好，依你！”
梁湛觉得邬京出奇的冷。
原本在没那么冷的地方，一天随意一点剩饭残渣便可应付过去，可如今这般数九隆冬的寒天，便是在深巷里蜷缩着不动，家家户户烟囱里传出的飘香像是一张张利爪，反复磋磨□□着他的胃。
他年纪太小，身子又瘦弱不堪，没有店家肯收他干活，生怕病死脏了他们的铺子，店老板的白眼和唾骂总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就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下。
想活下去，温饱每一天都是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难题。邬京也有散落遍地的乞丐，多年来，这里的乞丐们竟也各自划地为营，各个区域都分别有对应的阵营和“老大”，平日里这些阵营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乞丐阵营统一的乐子都是这个来到邬京不久，拥有最新鲜的面孔，也拥有同样最低贱的身份的梁湛。
人们总是喜欢以践踏其他人为乐，尤其是本就过得不那么如意的，一人一脚，法不责众，又大快人心。
好像一辈子的霉运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似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打翻他藏起来的剩菜，在上面淋上污秽的橙黄液体，踩着他的头让其吃下；又或者是拥有特殊癖好的乞丐，时常相约一起对这个满身脏污却眉眼俊俏的男孩，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做着最下流龌龊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到后面就戛然而止了。
原因是那些曾经欺辱过梁湛的乞丐们，逐渐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对于泱泱邬京来说，区区乞丐的死活是不会有人在意的，甚至会有人希望这些邬京的“蛀虫”全死干净。
邬京的所有乞丐们都开始怕了，不是没有人想去杀梁湛的。
——但是梁湛直接就在官府门对面坐着。
即便是再不管乞丐的死活，也没人敢在官府前面犯事。
他通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仿佛可以一直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
也有乞丐抓到过梁湛，曾想直接徒手掐死他。
可小男孩微红的眼尾，漆黑双眸中荡漾着的水雾让人觉得他可怜极了。那苍白羸弱的面孔，微粉稚嫩的双唇，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自己的恶行。他的模样太好看，可脸上的脏污总让人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一刹那的失神动摇，让男孩在黑夜中漏出了阴冷尖锐的爪牙。
斧头落下前，那乞丐看到男孩硬生生顶着他慌乱中抽出的剪刀，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裳。
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乞丐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弥漫在男孩眼里肆意的疯狂，和屠戮时淋漓尽致的快感。
难道，真的会有人不怕痛吗？
乞丐到死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男孩眼眸经常低垂着，可他眼底却是一大串的阴谋诡计，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叫人不寒而栗。
那段时间，是坞京乞丐们的噩梦。
梁湛发现这个世界是红色的。
这种红是血腥，是杀人报复的快感，是深夜中从阿鼻地狱之下传来，仿佛要将他一起拉入地底焚烧殆尽的战栗。
直到那日，他去捡掉落在路上的那半块馒头。
围观的人群恶毒的话语毫不掩饰地交错在一起，就连那大户人家的丫鬟也大声地诉说着他的卑贱。
那又如何？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他会一直活下去，直到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碾碎，让整个世界布满猩红！
马车从他身边缓慢经过，却又突然停下。
天上下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个小女孩的斗篷上。
小女孩的斗篷也是红色的，但那种红，鲜艳得像是一抹朝霞。那从未见过的上好材质象征着主人的贵不可言，与他一贯所知的那种肮脏低下还带着恶臭的红大相径庭。
她的皮肤粉白柔嫩，鼻尖微红，滚边的雪白兔绒衬得她的小脸也和雪一样皎洁无暇，琥珀色的瞳孔澄澈如镜。
梁湛觉得自己的卑劣此刻仿若不着片缕般，瞬间被映照得一览无余。
像阴沟里的老鼠，被明晃晃的曝在日光下。
这是他第一次想那么不计后果，不做任何计划地杀一个人。
“来。”
她却朝他伸出手，小手白净，手背隐约还有几个浅浅的窝，看起来软乎乎的样子。
这是奉康十四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梁湛眼前猩红的世界出现了裂痕。
“跟我回家。”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