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一明又暗,靠在车窗上,隐约能听见车身飞驰,穿越隧道的风声。

    一进入贵州的地境,车内黑白的变换就频繁起来,长短不一的隧道好似无尽的黑洞,永不停歇地贪婪吞噬,数不完,也挣不脱。

    就像纠缠冼月不休的梦魇。

    火光,碎渣,残肢……各种杂乱无章的片段充斥,割得她阵阵心悸,额头脖颈冒出的细密冷汗浸湿布料发梢。

    狭小车厢内各种口音的方言在聊天说笑,嗑瓜子的咔嚓声和小孩在过道里放肆奔跑的脚步声灌满她的耳朵,后排有人在外放视频,粗劣的话筒传出声声刺耳的音:

    “沈西生物研究所制药实验爆炸,警方出具事故调查书…系实验成员曾某某过滤液中的未知成分……”

    被挤压的神经岌岌可危,脑海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

    “曾教授晚节不保…人走了还要替大小姐背锅。”

    “整个实验室死的死伤的伤,就她一个人毫发无损?因为她的失误操作,直接葬送了国家生物医药一批前沿人才!这种程度了,官方居然还在维护???”

    “18岁就进了沈西,这样了还没背景?!天才少女?我看天生坏种才对!”

    “听说她和闻学长还是青梅竹马?我的天,她就这样把人害死了,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

    “胡说八道!我女儿怎么可能生这种病?!”

    “闻叔叔他们没有怪你…你现在是我们两家唯一的希望了,乖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听见没有!”

    “病人Ⅱ度大面积烧伤,脏器均有不同程度损伤。”

    ……

    “那么多人,就因为你一个人丧了命。”

    “你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放过你的!”

    ……

    一道道呼吸变得急促,平稳的胸口不住起伏,单薄的身体细细发抖,声声诘问伴着轰然巨响炸出惊悚烈焰。

    冼月被一双手大力推着往后退,惊惧颤动的眼球倏然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整个人几乎被火舌吞噬殆尽,烈焰花火把他炸得不似完人,原本清俊的脸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

    漫天大火中,她看见他竭力做着口型,一字一句,坚定地锁着她:

    好、好、活、下、去——

    砰!

    爆炸隆然,车身猛然冲出隧道,摆脱黑暗,光明再次降临车厢的瞬间,冼月身形剧烈一颤,遽然惊醒!

    旁边大妈被她吓了一跳,咬在嘴里的橘瓣掉落在地,看她满汗淋漓的模样,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试探着递过去。

    “姑娘?吃个橘子,压压惊。”

    冼月手搭在前面的椅背上,头压着帽檐埋在肘弯,按着疯狂跳动的心大口喘息,周遭浑浊的恶臭空气穿过蒙着脸的汗湿口罩粘腻地扑在鼻腔,让她难以抑制呕吐的冲动。

    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橘皮清香,冼月没有拒绝,拿过橘子抵在鼻尖,纤瘦身子往后靠,头微微仰起,后排针对视频的争论还在继续:

    “这个新闻怕是以前的咯,我早就看到过了。”

    “不会哦,我看哈,吁,还真的是,去年冬月间的!”

    ……

    胸腔那股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冼月视线投向窗外,和暖的阳光穿过赃污的窗帘洒在她身上,晦暗得遍体生凉。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可为什么每每闭眼,都觉得恍若昨日,炽热灼烧皮肤,好像是毫秒之间就能触及的温度。

    被空调冷风抵着的后背变得滚烫,冼月强睁着眼,逼退眼眶晶莹的泪,指腹焦虑地摩擦,捏着橘子的手不断用力,头顶扩音器忽然传出底下司机的粗嘎嗓门:

    “醒了,醒了!乌江县到了,乌江县到了!下车的时候检查好你们的行李,落了我们就不管哈!”

    不知不觉,这辆客车行进已逾二十三个小时,一天一夜,就从鲁迅的故乡穿越到贵州的末名小城,乌江县这个地名,对冼月来说,全然陌生。

    阳光炫目刺眼,周围接踵热闹,喧嚷的方言源源不断地钻进耳朵,冼月穿出人群,摘掉口罩,大口吸入几口新鲜空气。

    二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她有些体力不支。

    贵州虽不比山城重庆,但到底地处西南,乌江县的路几乎都有倾斜的坡度。

    光照也很强烈,照得她有几分晕眩,冼月按着头,在宽大的帽檐的遮挡下扫视外界。

    条条街道灰败,绿化做得敷衍,几步一棵的香樟被高温炙烤得恹恹。

    上了年纪的老人铺着尿素袋蹲在路边卖菜,贴着“按摩,百元一次”的玻璃门里,能瞧见里面没羞没躁暧昧着的中年男女,发廊门口的旋转灯艳俗,里面挤满各种颜色的头,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骑着小毛驴路过,被破烂的路腾得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还不忘回头对她吹几个拉风的口哨。

    目及之处,皆是一片衰败的景象。

    远处的环形天桥上,拉着勤劳致富奔小康的大字横幅,红底黄字,造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繁华,但仍改变不了整座小城被暮气笼罩,毫无生机的事实。

    冼月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拖着行李箱行走的步伐难免迷茫。

    她就像一只误入异世界的蝴蝶,突兀得令人惊艳。幸得她长了张生人勿近的脸,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路过几家不正经的旅馆,冼月对找到暂时能下榻的地方已经不抱希望,但隔老远看见一家立着“东方明珠”招牌的酒店时还是被唬了一下。

    秃头的老板腆着肚子自卖自夸不知道搁哪个犄角旮旯评上三颗星的酒店,觑见前台小妹输入的冼月身份信息,一双圆滑的豆眼惊讶。

    “嚯,北京人?”

    他瞬间切换口音,以一种“我和乌江”都与有荣焉的架势,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把刚刚用方言的吹嘘又原原本本复制一遍,如果不是冼月的不耐烦过于明显,他还打算絮叨几遍乌江泛善可陈的景点。

    冼月被他聒噪得头疼,直接往柜台上扔了卷钱,目测小一万。

    老板眼睛唰一下放亮,顶开前台小妹,暗暗把本来的房间价格翻了两番,迅速给她办理好入住,终于在她耐心告罄的最后一秒,恭恭敬敬地把房卡和身份证奉上。

    冼月没什么好气,拖着行李箱往电梯走,受老板支使想要提供殷勤服务的前台小妹目光突然触及到她后背,惊讶地瞪大眼睛,傻愣在原地。

    -

    冼月进门,拉上窗帘,与外界相接的光线被彻底隔断,室内瞬间陷入黑暗。

    仔细检查房间时发现墙角长着几块霉菌,鼻尖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一股发潮的霉味。

    她烦躁地把帽子扔在地上,抓着头发往浴室走。

    水雾的镜子照出她姣好的身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纤薄的后背上,竟生长着大块疤痕,鲜红,皱巴地纠结着翩翩欲飞的蝴蝶骨,如影随形,像将她永远地束缚住。

    冼月全程背对着镜子,一眼都没有往上落。

    草草冲掉泡沫,就赤脚踩了出去,带着一身水汽,拿过玄关的行李箱。

    箱子很重,打开时都发出沉闷的响。

    冼月苍白的脸色被里面装的东西反光得微微发红,然她掠过的眼神很淡,拿过另半边缝隙里塞的吊带套在身上。

    调了空调温度,还是觉得屋里霉味太重,走到飘窗,隔着窗帘布拉开半扇窗通风换气。

    这边楼层粗糙,建得很高很密,一栋挨一栋,压得人心头沉重,没留一点喘息的空间。

    冼月的房间在酒店三楼,阳光被隔壁和对面的高楼阻挡完全,只有还算清凉的风从夹缝扑来,冼月稍稍呼吸几口气,影影绰绰的光隙落在她身上,明暗分辨不清。

    合上窗帘,把漫无目的落的视线收回的最后一秒,她忽然浑身僵直,脖颈像是针扎一样尖锐刺痛,手不自觉紧握发抖,眼睛一瞬不挪地盯着斜对面,那幢唯一的独栋。

    二楼窗扇向外开,清瘦的少年靠在边沿,身上一件黑T,后背的设计极为花哨,龙缠铃兰的样式,只是好像洗得破旧,铃兰花瓣黯淡,像正在枯萎逝去的生命。

    他侧着身,搭在窗外的手很白,修长的指节间把玩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偶尔低头摁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里面的人说话,脖颈间隐约可见一条红绳,露出的小半个侧脸,精致又优越,一身不羁与落拓。

    呼吸一窒,冼月立刻移转视线,不敢再看第二眼。

    她的脑仁里就像有石子在相互碾压,身体疼得站不住,手扯着窗帘直往下倒,就在这时,风悄悄撩动少年稍长的发。

    虽然仍背着身,看不清脸,但他好似察觉有人窥探,转头朝酒店的方向看来。

    倒地的最后一刻,冼月的目光堪堪与他对上。

    锐利的眼型,熟悉到刻骨,震得她的心重重一跳,瞬间把她拉回那片混乱的火场之中,一声接一声的爆炸让她耳朵鸣声作响,冼月捂着胸口极速喘息,脖子却像是被掐住,艰难得呼不过一口气。

    肋骨也跟着隐隐作痛,嶙峋的身子蜷缩,空调的冷风直直抵着,吹得一身冷汗的她忍不住发抖。

    冷得仿若坠入冰窖,但后背伤疤连着心却在灼烧,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让冼月的意识逐渐模糊,残缺的画面在脑海飞速闪过,闻瑾也不疾不徐的落字如雨声霖霖。

    “如果真的有人死如灯灭这回事……”

    他站在光里,淡淡地微笑。

    “冼月,我希望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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