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滚,响彻天际。

    冼月被一道闪电惊醒,手撑着地抚额,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

    去年那场制药实验爆炸,冼月是唯一的幸存者。

    她伤势很重,抢救回来,昏迷不醒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深嵌如坠迷梦。

    怦然巨响,滔天火光,闻瑾也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那一幕在冼月脑海里无限循环,她声嘶力竭,却无能为力,一次又一次奔向他,却只能抱住他被烧得焦黑的细碎组织失声痛哭。

    是她。

    从曾教授手里接过过滤液的分明是她,造成抽滤瓶碎裂的也是她,被火光殃及的第一个人更该是她。

    可偏偏是闻瑾也…他以身做盾,换来冼月全须全尾的周全。

    ……

    沈西生物研究所实验室爆炸之所以引起广泛关注,不仅是因为这起实验针对的是人类遗传病学的药物研究,更是因为,参与实验研究的…不乏生物医药界的大拿。

    冼月被救回后,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

    尽管多名专家从物料安全性和反应原理等角度进行分析后,论定这起爆炸属于偶然因素的科研意外。

    同时更在她昏迷期间已经进行多次重复性模拟试验,研究院试验流程等综合认定,杂质合成试验过滤液中存在的未知成分释放能量,才会引起过滤液爆炸。

    在冼月醒来之后,由她确认过滤液确由曾保林提炼,才进行最终责任认定。

    然而官方出具的事故调查书大众根本不买账。

    爆炸的结论从最初的科研意外,到致使爆炸的元凶曾保林教授。

    其间的一个多月,唯有的变量就是事故唯一幸存者冼月。

    发酵的舆论更加甚嚣尘上。

    而冼月本就是众矢之的,尤其是她被沈西生物研究所破格录入以后。

    各种臆测和有害论向冼月铺天盖地袭来,父母爱护她,心之责切,强硬下场干涉,却引来更大的舆论反扑。

    冼月一边忍受着植皮疗伤的痛苦,一边担受着精神上的煎熬。

    然而让她真正难以承受的,是经受着丧子之痛的闻瑾也爸妈,对她表示的宽容和谅解。

    可冼月没法儿原谅自己。

    她接受不了闻瑾也的死亡,更没办法接受,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

    她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呈现闻瑾也被炸得残缺的身体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漫天的负罪感和和自责愧疚几乎将她淹没,身体并精神的重压之下,她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也就是PTSD。

    冼月本能地回避、遗忘,甚至恐惧爆炸、火光,以及…有关闻瑾也的一切。

    ……

    窗外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窗户,雨流从没关拢的半扇窗落进来,顺着飘窗往下淌,浸湿床前一整片厚重的地毯。

    惊雷不停,闪电交加,一瞬照亮黑暗的天空。

    冼月重重打了个喷嚏,手扯着打得湿透被风灌起的窗帘从地上爬起来,雨滴顺着眉骨往下流,本就没吹干的湿发耷拉在额角脖间,一片白光霎时闪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显细碎纤薄的脆弱。

    她脚步有些虚浮,推窗的时候,意外看见不远处那幢独栋楼层,神经忽然一跳,头更痛了些。

    随着PTSD确诊,冼月抑郁的躯体化症状也愈发严重,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宫殿沦为一片废墟,繁芜得找不到碎片,无故头晕头疼的同时还强烈心悸,全身上下想得到或想不到的部位都经常闹毛病。

    冼月捋了把头发,强制抚平躁动的情绪,披件衬衣,拿上房卡出了门。

    暴雨来势汹汹,却也是虚张声势,等冼月徐徐走到楼下的时候,细雨绵绵,只闻淅淅沥沥。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穿着雨披的佝偻身影驼着背篼走过,点亮灯火的人家很少,路边的灯光昏暗,颤巍巍地照着雨下朦胧的人间。

    酒店斜对面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白炽光线刺目,像人死前见的最后一盏走马灯,衬得周遭黯淡一片,尤其是它旁边那家的绿“十”字被短路的LED灯显得更加失色的药店。

    推开药店的玻璃门,穿着白大褂的医师坐在收银台打手机麻将,冼月要了几盒止痛药,却只听她激动地拍膝,“妈耶,我又给你放炮了,不打了不打了,再输下去我这个月工资都没得了。”

    话是在抱怨,语气却似娇嗔,圆圆的脸蛋上带着羞赧笑意,言行不一,很快又开了局。

    她似乎开着语音,一边打一边跟牌友聊天,只有一男一女同她搭话,剩下那个很是沉默。

    他们说的都是方言,除了个别字词,其他发音似乎跟普通话差不多,冼月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她还听见这个医师的名字,似乎叫“肖梨”?

    正想着,就听见肖梨忽然夹着嗓子:“南生,你别给他杠!!”她的声音本就尖,这样夹着,撒娇的意味没听出几分,刺耳倒是真的。

    冼月几乎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另外一男一女毫不给面子地吐槽,纷纷表示没受得了,但肖梨口中那个“男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的,竟一声没吭。

    ……挺拽。

    接着肖梨又伙着其他两人撺掇拽哥请吃宵夜,但还是没听说话。

    冼月怀疑他根本就没开麦。

    她耐着性子敲了敲玻璃柜台,叫了沉浸在牌局中的肖梨两声,刚蹙起眉,一道稍显陌生的声音就钻进耳朵。

    “你来客人了。”

    你、来、客、人、了、

    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清清泠泠,还带着丝微不可闻的哑,尽管从肖梨的手机话筒里传出来,有点发闷,但仍听得出是蛊人的声线。

    仔细听,他那边好像还有电流的滋滋声。

    “啊?”

    肖梨有些发怔,猛然抬头,晃到柜台前冼月的脸,瞳孔微微放大,竟一时愣住。

    然后一张圆脸肉眼可见地涨红成苹果色。

    冼月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刚提了“止痛”两个字,就听肖梨殷切的慌张询问,声音比之刚才对拽哥的更夹。

    “你…你哪里头疼?”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病,捂着嘴尴尬,“啊,不是,我是说你哪里不舒服……”

    冼月没怎么应答,只是目光隔除她身上的白色大褂,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红彤彤的脸上,肖梨语无伦次,两只手看似忙碌实则慌乱地在药柜翻找。

    肖梨把她所有能想到的能止痛的药找完,一张红脸也终于恢复了健康的颜色,她把药细致地装好,推到冼月面前。

    “我们店里的扫码的坏了,要不你加我个微信…药,药钱你转给我就行,我给你打八折?”

    肖梨的语气小心翼翼,边说边观察冼月的脸色。

    然而冼月注定让她失望,几张崭新的钞票推过去。

    “现金。”

    肖梨傻了,但有不甘心就这么放走这种稀有美女,决定再努力一把。

    她讪讪的:“啊…好像找不开……”

    冼月拎起药,摆了摆手,完全不接茬,“那不用找了。”

    正要走出去,就被肖梨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身边窜过她白色的身影,“那怎么行?!我去隔壁换零,你…你等着嗷!”最后几个字还因为激动飙回了方言。

    冼月:“……”

    是该夸一句她会做生意吗?

    -

    冼月走出药店,隔壁便利店白光依旧强烈,这厢却深陷昏暗。

    她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明与暗的交界,风吹动她长长的墨发,像堕落天使降临人间,凝目望去,美得不似真人。

    便利店里,肖梨盯着她,哈喇子差点没流一地,却还不忘双手合十,央求着对面的人,“拜托拜托。”

    眼见他抬了抬眸,接过零钱,迈着散漫的步伐往外走,肖梨才松了口气,悄悄打开手机,镜头直直对着两人的背影。

    俊男靓女同框什么的,简直就是美色爱好者的福音嘛。

    谁知他却早有预料似的,回头指了一记,漫不经心的眼底,传达出让她收敛的信号。

    肖梨不忿地皱了皱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机放下。

    雨丝淅沥,如连珠串。

    冼月闻着空气中的潮湿气息,缓缓抽了口从衬衫口袋里掉出来的电子烟。

    薄荷的清凉直冲大脑,意外地安抚了欲断不断的神经,和着雨夜的凉薄,里应外合地散发透心的寒意。

    白色的烟雾徐徐荡开,飘向触手可及的黑夜,整座小城,都像被她的愁绪拢住,在雨滴拍打下发着沉沉的雾霭。

    不远处传来妈妈呵斥孩子的声音:“背时仔仔是要吃竹笋炒肉不是?”

    “…你现在跑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对面窗户照出夫妻打架的剪影:“你今天就跟我谈清楚!你和按摩店那个女的到底哪样关系?!”

    前面昏暗路灯下,几个不好好穿校服的学生围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嘴里骂着各种即使冼月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意思的脏话。

    ……

    失意之人十之八九。

    活在世上,有谁是能轻易如意的。

    人间,闹的不就是鸡飞蛋打的慌张。

    冼月眉眼寂寥,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风忽然吹过一股凛冽的烟草味,是薄荷爆珠。

    低头,就见面前就伸了条冷白的手臂,莫名相得益彰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制药工程师的通病,冼月总会格外关注人的手。

    眼前这条,小臂到手腕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利落,冷白的色把臂侧的青筋衬得更加明显,桡骨茎突,掌骨很大,手指修长,整体骨感而不失力量,十足的赏心悦目。

    可惜指腹间夹着的几张零钱的铜臭,破坏了这只手该有的圣洁。

    “药钱,找零。”

    四个字,冼月一秒就听出这是提醒肖梨有客人的那个叫“男生”的拽哥。

    唔,面对面听,声音是真够蛊人,清冽中带哑,微微慵懒,有点若有似无的痞。

    她结束对手的打量,很自然地抬头,发现他竟穿着和自己相似的白衬衣,只是他袖子半挽,下摆明显起皱。身量也极高,冼月平视过去,目光恰恰落在他平直的宽肩,身形几分清癯,凸出的锁骨撑起的衣襟弧度好看。

    他一只手臂折着,明显夹着烟在嘴边,冼月断绝再往上扫量的欲望,手接过零钱,拿稳,他松手,一枚银色的硬币却从折起的纸币间掉落,呤呤清脆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在她的脚尖。

    冼月弯腰去捡,没想他竟也屈身,她的头倏然撞到他的肩膀,身子被突袭的力道掀倒,眼看就要摔下后面的阶梯,一条有力的手臂就稳稳环住了她的腰。

    比雨夜清凉的风更透彻的,是双倍混淆的薄荷。

    陌生气息的突然触碰让她本能抗拒,她借力站稳后,捏着钱转身离开,他却突然抬头。

    一张堪称清俊绝美的脸,就这样突兀完整地暴露在冼月眼前。

    她身子几乎是重重一震,眼球不可置信地颤动,心像是被极致攥紧,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痛得无以复加。

    双腿一软,直往后面倒去,看见他欲扶的动作,冼月更是惊恐。

    “别碰我!”

    狠狠摔下阶梯,不知何时变大的雨噼里啪啦地落在她身上。

    单薄的衬衫很快打湿,勾勒出吊带拢不住的美好身段,药袋打在脸上,尖锐的药盒边角把她饱满的额磕出好几个小口,细瘦的脚踝迅速肿大,一张脸,是淋漓极致的苍白。

    而冼月却像感受不到一样,只嘴里不停呢喃:

    “别碰我,别碰我……”仔细听还夹杂着,“别救我,你不要救我……”

    “林南生!你怎么回事?”

    随着尖利夹子音的突兀闯进,冼月晃抖着抬头,就看见那人面对她站着,身后便利店的白炽灯光尽数投照在他身上,白衬衣反光更显耀目,他俯身,试探着走近她,嘴唇似在翕动,但她却什么也听不见,目光里只剩下他那张与闻瑾也分外肖似的脸。

    随着他的逼近,冼月手掌撑地不断后退,直到一声冲破的“小心!”,她瞬间被他拉着手臂往前,身后猛然传过车辆碾着湿漉地面飞驰的轱辘声。

    冼月眼都不敢眨,近距离看他的脸,更显深邃的镌刻。

    他拧眉不解的表情,像极了闻瑾也数次替她收拾烂摊子之后,想说点什么却狠不下心的无奈模样。

    冼月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油尽灯枯,到了最后走马灯的环节。

    忽然,她盯住他指尖忘记丢掉的被雨淋熄的烟头。

    残存的猩红映进眼底,一点点扩大,瞬间在眼球里燎起烈火,在他试图扶她的前一秒,冼月迅速抢过烟,大力在掌心揉碎。

    她的动作过大,林南生没设防,直接被她扑倒在地,后脑勺磕在阶沿,来不及吃痛,就感觉一只手灵活地钻进自己的裤袋,下一秒,他的打火机就落到了她手里。

    冼月握着硌人的打火机,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身后酒店跑去,但凡林南生有一点动作,就会收获她惊惧的眼神和声声喝止:

    “别过来!”

    “不要碰我!”

    “再也不准靠近我……”

    一旁的肖梨被她这通神奇的操作吓呆了,虽然她落魄逃离的样子别有一番美感,让人更加挪不开眼……

    但肖梨咽了口口水,望着她跑离的方向,有点不可置信,有点语无伦次,手指自己的脑袋。

    “南、南生,她…她是不是……有病啊?”

    林南生按着脖子从地上站起,分明遍体湿透,一身狼狈,可动作却依旧显得洒脱。

    衬衣单薄,隐约透出腹肌,人鱼线甚至都略微可见。

    简直让荤素不忌、独爱美色到走火入魔的肖梨大饱眼福,紧接着,就被他冷冽的几个字瞬间砸清醒:

    “你他妈才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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