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夏清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这是她从前暗自喜欢邢雷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邢雷那样清秀,她却五大三粗的,无论怎么看两人都不太般配。

    夏清为此尝试过减肥,奈何做工太辛苦,不吃饭体力实在受不住。有一次低血糖,夏清差点没在机床旁边晕倒。

    喜欢一个人,第一反应是自卑。这种感觉夏清是最了解不过的。

    “马姐,你别误会,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夏清让邢雷这一声“远房表妹”拉回了思绪,抬头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

    抛开和邢雷的关系不谈,这位马姐看起来十分富态,除了有点丰满过头青春不在,且胭脂水粉不够贴合皮肤,穿着打扮看起来还是相当时尚且有些许品味的。

    见马姐抬腿要往夏清的方向去,邢雷紧张得就要屏住呼吸。

    马姐的肩膀有些宽厚,邢雷站在后面,倒像是躲着藏着似的。

    邢雷朝着夏清拼命地挤眉弄眼,暗示她快些离开。

    夏清在心里冷笑:“哼,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做鸭的又不是我。”

    夏清望见马姐,这人同样不尴不尬,夏清甚至觉得她还颇有些落落大方。

    尽管年纪不轻,长得也不漂亮,脸上还有些肉肉的,马姐却生着一双狭长却炯炯有神的眼睛。

    夏清断定,马姐的眼睛早就参透了一切。

    这种常年在江湖人场里浸泡着的人,什么样的事能瞒得过她呢?

    只是夏清不明白:

    她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吃邢雷的醋吗?

    绝对不可能!

    暂且不说夏清和邢雷根本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就算真的有什么,马姐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为一个小白脸的情史上心吗?

    夏清正胡思乱想,忽听“哗啦”几声响。原来是马姐掏出了一沓人民币,只见她抖了两下,将纸币错开展成扇形,往邢雷干瘪的胸脯一拍,笑着说:

    “我想和你妹喝个咖啡,没意见吧?”

    纸币七零八落地往下散,商店里的售货员们挨个探出头来看热闹。夏清和她的同事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两个小姑娘瞪圆了双眼。

    邢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让人冻住了一般僵立原地。

    “妹妹,我们走吧。”马姐跨过那堆纸币,拉着夏清的手腕离开了。

    夏清几乎是懵圈着让马姐拉进的咖啡馆。

    “喝点这个吧。”

    夏清跟前摆着一套样式精致的杯具:镶着金边的陶瓷杯盖、金色把手的杯子,还有一个金色的小汤匙。

    夏清环顾四周,心里有点打鼓。

    “那个,马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这一杯呢,叫拿铁玛奇朵,喝完再走也不迟。”马姐仰着脸笑,看起来挺慈眉善目的。

    夏清鬼使神差地又坐了下来,咖啡馆的高档装潢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地不自在。

    “慢点喝,不着急。”马姐轻轻抿了一口。

    “我和邢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前的确喜欢过他,后来他和……后来,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了。”

    “哈哈哈哈,傻姑娘!”马姐忽然豪爽地笑了出声,夏清呆呆地望着,整个人显得更加局促了。

    “我带你来喝咖啡,可不是为了听你讲小白脸的。”

    “那是为了什么?”夏清问。

    “你是香城服装厂的吧?”马姐问。

    夏清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他也知道了?”

    马姐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我说姑娘,咱能不能不聊男人?”

    夏清点了点头。

    说不聊到底还是聊了。原来,香城服装厂的厂长就是马姐的丈夫,准确地说,是前夫。

    “那个厂是我爹留给我的。当初太天真,认为只要有爱,厂不厂的不重要,都是一家人,搁谁手里都一样。”马姐陷入回忆。

    夏清不明白马姐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后来,我在家里奶孩子孝公婆,他……男人立了业,没有不想再成家的。升官发财死老婆嘛。”

    “马姐……”

    “不过呢,你也别太心疼我,没了厂子,我还有钱。”马姐俏皮一笑。

    夏清把眼泪憋了回去。

    “最懂男人的果然还得是男人,我爹料定了会有这么一天,早早给我存了一笔,我一看,哟呵,数目还不小!”

    “苍天有眼,他,哦,就是你们厂长,他的厂子要倒闭了。”马姐说得云淡风轻。

    夏清眼皮一跳,跟刚入厂多劳多得打得火热那阵子相比,厂里确实已经三个月没发绩效了。每次夏清和几个干活能手去要,出纳都以资金周转不过来为借口搪塞她们,让她们一等再等。

    “那我的工钱怎么办?”

    “别着急,妹妹,你听我说完。”

    听马姐的意思,事情是这样的。

    上个月,夏清的厂长走投无路,亲自找到马姐。这人满脸横肉,见了面什么铺垫都没有,开头第一句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屁大点事,我才懒得去。”马姐努了努嘴,“也不瞅瞅自己现在那个丑样,还好意思和我打感情牌。”

    夏清的厂长却秉持着“山不向我来,我自迎山去”的锲而不舍精神,屁颠屁颠地找人去厂里录像,又亲自把录像带交给了马姐的秘书。

    “真贱!要不是厂子原先是我老爹的,我才懒得管他的死活!”

    夏清不知道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关心自己明天还有没有饭吃。

    “那天做培训的是不是你?”马姐见夏清有些发愁,问道。

    “啊?什么?”

    “那天录像,是不是你给那些姑娘们做的培训?”马姐重复了一遍。

    夏清快速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厂长说的是有人要来投资,但投资人太忙亲自来不了,一会儿会有人来录像,叫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准偷懒,不准迟到早退。

    夏清没想到录像里竟然还有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就是带了他们一下,新来的,好多东西不懂。”

    马姐放下刚才的和善,正色问:“你懂多少?”

    “嗯?”

    “厂里大大小小的事,你懂多少?”马姐的神色很严肃。

    夏清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一双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胸前,像是小孩子第一天去上学似的。

    “我是去年经人介绍来厂里的,刚来的时候是王姐带我学电车,后来……”

    夏清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自己在香城服装厂里经历的一切。

    马姐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你对厂子里的做法有什么看法没有?”马姐问。

    “看法?”

    “对,你刚才说的都是别人安排你干的,听起来干得还不错。关于厂里的安排,你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马姐饶有意味地望着夏清,夏清低下头抠了抠手指。

    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法肯定是有的,可不切实际的漫天幻想,就算满脑子都是,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样吧,我换个问法。”

    “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哪个环节,让你觉得安排得不合理的?”

    夏清有些犹豫,马姐鼓励道:

    “没事儿,想说就说。有不?一点都没有?不可能吧?”

    夏清想了想:“非要问的话,倒是有几件。”

    “快说快说,你那厂子不是快要不行了嘛,说得好的话,姐给你安排下家。”马姐有些激动。

    “我刚去的时候,那电车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全厂统共没几个人会用,会修的人就更少了。

    先前有个秦师傅,来服装厂之前听说在机械厂待过十来年,偶尔电车出了点小问题,都是他给解决的。”

    “后来呢?”

    “后来秦师傅的手艺在厂里传开了,厂长干脆以歪就歪,有点问题都让秦师傅解决。

    秦师傅修机器没有工钱,反而耽搁了他做工的时间,到头来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工资还没从前多,这事搁谁没点想法?”

    马姐听到这里,不屑地“切”了一声,撇了撇嘴:“狗改不了吃屎,抠死得了,铁公鸡!”

    夏清有点尴尬,马姐冲她示意:

    “继续。”

    “厂长没给秦师傅涨工资,说什么能者多劳,只在厂里开了表彰大会,给秦师傅发了大红花,还让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夏清看见马姐的白眼就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事已至此,秦师傅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

    “有一阵子我们赶工,刚巧几台电车全都罢工了,厂长嫌总部的工程师维修费太贵,哄着秦师傅非要他修,还承诺说事成了给他一笔分红。

    秦师傅把机器全拆了,边拆边琢磨,做了老厚一本笔记,研究完了又挨个拼装上去,熬了好多天大夜,胡子都没刮,看起来野人似的,可算是弄好了。

    可是到了年终,厂长……”

    “你们厂长说一年到头厂子没挣到几个钱,全都亏损了,能给你们发出基本工资就不错了,分红一分也没给那个秦师傅,对不?”马姐没等夏清讲完,抢先一步道。

    夏清佩服地点了点头,一脸“你真懂厂长”的表情。

    “说来也是命不好,第二年开春,秦师傅儿子突然出了车祸,厂里不少同事都捐了款,我都捐了二十呢。

    可厂长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当着大伙儿的面笑话秦师傅,说什么'老秦啊,你看看,贪心不足,有报应了吧?'”

    秦师傅一怒之下把厂里的几台电车全砸了。”

    “砸了?”

    “嗯,全砸了。”

    “哦,那个,秦师傅原来不是那样的,他很规矩很好说话的,每天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才走……”

    马姐听了,沉思了良久,问:

    “他们一家现在在哪里?”

    “秦师傅的儿子没救过来,媳妇上吊了,好在秦师傅那天早退了,回去得早,这才救下一条命。听人说两口子回老家去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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