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簌有心事,没有发现自己褪下面具时淮夙就在一旁看着,直到把脸擦干净转身放毛巾时才撞上了他有些晦暗不明的目光,于是她赶忙别过脸去。

    “……干什么,很丑吗?”

    这是她第一次用真面目与淮夙相对,不知怎么总觉得心情有些怪异。

    楚从洲不答,盯住她好一会儿后问:“为什么还要回飞鹤盟?”

    灵簌撅了撅嘴,好嘛,自己在这儿内心纠结,不料对方完全没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她叹了口气:“淮公子,地图没有找全,皇上是不可能放我走的,这你应该明白吧。”

    “我都说了,这件事情我会解决好,皇上那边我可以去劝,只要你决意退出,我有办法让皇上答应,你只需要相信我!”楚从洲有些动怒,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

    “你作为西丘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都可以义无反顾地踏入燕京这浑水中来,我又为何不行?”灵簌笑了笑,“你有你想守护的人,我也有。”

    哪怕再害怕,她也不能在这个当口退缩。万一地图真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翻案进度,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更何况皇上已经有了惩处之意,若淮夙执意为她辩护,恐怕他也要被牵连。

    她不想身边人因她再有危险了。

    “淮公子,你担忧我的安全,我诚心感激,但是我不可能抛下一切就这么一走了之的。”她见淮夙不说话,便又耐心地想要说服他,“阿云还替代着我在房内躺着,若我不回去,她也好,百里嫣也好,都要遭殃。就算不是为了任务,哪怕是为了百里嫣我都要回去的。”

    楚从洲闻言更生气了,他走近她,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怒道:“你怎么还是这样,总是替不相干的人考虑这么多,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考虑考虑?百里嫣的安危关你什么事,阿云又是你什么人?你就不能自私一点吗?岳子初知道你的身份,你此刻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不知道。”灵簌被他握的有些疼,却强忍着不适,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睁眼说瞎话,“他那天只是喝醉了,等他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的,而且我相信……他不会真的伤害我的。”

    楚从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岳子初都这般对她了,她居然还不警醒点?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这样明目张胆地维护另外一个男人,笃定岳子初对她的心意?

    她到底把他楚从洲放在了哪里?

    楚从洲被气昏了头,早就忘记了在灵簌面前他只是“淮夙”。

    若不是灵簌对他那若有似无的好感,早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她就会翻脸了,哪还会这么柔声细语地跟他解释这么多。

    其实灵簌并不是真的信赖岳子初。她其实很害怕如今的他。可这些日子下来,她更全面的、更真实的了解了岳子初这个人。

    他并不是天生穷凶极恶,也不是无心无情的冷漠性子,他只是挣扎在漩涡里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诚然,他们二人的立场是敌对,她也不会与他旧情复燃,但并不妨碍她承认岳子初还是为她保留了心中最后一点柔软。

    而她如今要做的,便是利用这份柔软。

    灵簌又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样貌丑陋的男人。岳子初她有几分把握,可淮夙她却完全看不懂。无论是他的所作所为,还是上次用虚空联结探到的东西,亦或者他与楚从洲莫名相似的气质,都令她无法自控地被他吸引。

    她不禁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与嵩阳派到底有什么仇怨,他为什么会认识皇上……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灵簌吓了一跳,赶忙拂开了淮夙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待看清来人是谁后,灵簌脸色变得有些尴尬。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沈芙蕖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她的角度看,这二人似乎身体相贴、姿态亲密,又在她到来后迅速分开,神色尴尬,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

    真是好一出大戏。

    灵簌有些无语,她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本来没什么的行为,此刻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过她本就不喜欢沈芙蕖,也懒得解释。

    “你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出去,我可没心思跟你闲聊。”

    沈芙蕖扫了一眼男人丑陋的脸,冷嗤一声:“我道你多么痴情,多么坚定呢?这才不过几个月,就要移情别恋了?真是不知廉耻!”

    楚从洲瞬间沉了脸,挡在了灵簌身前:“看来沈姑娘是鞭子吃的还不够多!”

    沈芙蕖从进屋子开始就一直在缓缓朝灵簌走,现在却不得不停了下来。见他紧紧将灵簌护在身后,她讽刺一笑,“你对她倒是痴心,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的丈夫与她成婚第二天就被她害死,她的妹妹因她断了一只手,自从她进入九霄阁我们就没有一天安宁,我这一身伤也是拜她所赐!”

    她越说脸色越冷,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起来:“成灵簌就是个扫把星,她身边的人都会因为她遭殃!你想逞英雄?最好想想自己的下场!”

    “那也不干你的事!”楚从洲脸色一寒,冷声下了逐客令:“有事说事,没事就滚出去!”

    沈芙蕖诧异挑眉,“倒是我多虑了,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她眼里划过一丝鄙夷,古怪地笑看向面前的二人:“死了丈夫还没半年就不甘寂寞的勾搭男人,这样的破鞋,你也要?”

    “你……”楚从洲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芙蕖这样恶毒的一面。

    以前她或温柔,或严肃,或愤怒,对敌人也心狠手辣,但至少还是心怀善意、举止温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当时放心让灵簌和沈芙蕖一起去执行任务。

    可今天看她露出这样狰狞阴险的面貌,听她嘴里蹦出一个个难以入耳的词,他突然发现,也许……自己根本不了解沈芙蕖。

    在楚从洲愣神的一刹那,沈芙蕖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药抛向了灵簌:“皇上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百里嫣的事情,限期一个月。”

    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楚从洲一眼,转身离开:“这么简单一个事情这么磨磨蹭蹭,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离开岳子初,还是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楚从洲沉思了一会儿后才发现灵簌有些过于沉默了。

    他赶忙侧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低头僵立在那儿,看不清神色,只是捏着瓶子的手隐隐有些发白。

    “她就是个疯子,你不用在意她说的话。”楚从洲有些懊恼,方才他居然没有及时制止沈芙蕖,让她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到了灵儿面前,当着他的面这样羞辱她……

    所以,以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芙蕖也是这样待她的吗?

    楚从洲心一揪,想要靠近她,灵簌却在察觉到他的意图后猛地往后退了两步:“淮公子,我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她转身背对他,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冷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沈姑娘也没说错,你我是该避嫌。”

    楚从洲抿了抿唇,停住了脚步:“清者自清,只要你我问心无愧就好……”

    “不要说了。”她打断他,声音里有着烦躁,“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麻烦你去皇上那儿,帮我讨要一下恢复内力的药,好吗?”

    门再一次被打开,只是这一次来的人,令灵簌惊喜不已。

    “……陆大哥!”

    陆来川手提着偃甲箱子微笑着踏了进来,他已经换上了北燕的服饰,和平常很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像是南楚人,反倒很有北燕翩翩君子的风度。

    灵溪则仍是一身红衣,从他后面窜出来,激动地跑到灵簌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姐姐!”

    两个月没见面,二人顿时都红了眼眶,抱在一起寒暄了好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灵溪打量着姐姐有些暗淡的脸色,满脸心疼:“你是不是又瘦了?你过得不好吗?”

    刚问完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飞鹤盟怎么会过的好呢?

    “只要你们都好,我就好。”灵簌注意到了她右手的深色手套,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用拇指缓缓摩挲着。

    明明知道她其实不会有什么感觉,可她还是将力道放的很轻很轻,一下一下的,好像通过这种抚摸,她就能得到一些安慰。

    或许,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你的手很灵活嘛,看来当初送你去赤云坞是对的。”灵簌朝陆来川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陆来川本在整理箱子里的东西,闻言侧头看向姐妹二人,微微一笑:“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当然要尽心竭力的完成。”

    “哦,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一个任务啊。”灵溪笑嗔了他一眼,“是不是天天想着把我这个麻烦精给扔出去啊。你要想让我走,我不会赖着你,反正雨晴也受不了你,我们俩搭伙过日子,不比受你的气好?”

    “你想都别想,”陆来川冷哼道,“陆雨晴这个臭丫头,天天就知道给你灌输一些莫名其妙的理论,等哪天她长大了,我可要第一时间找个人把她嫁了,让她去烦别人去吧。”他又忽的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至于你,你的偃甲手掌被我装了一个隐秘的机关,只有我知道如何开启,你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所以你就别想离开我了!”

    灵溪被他的无耻作风给逗笑了:“你可真行啊陆少主,这等不要脸的架势,街边上的流氓对上你都要甘拜下风!”

    灵簌这下终于觉出不对来,有些意外地挑眉:“……你们两个?”

    灵溪和陆来川打闹惯了,现在才发现自己无形间展现了一番“打情骂俏”,她一下羞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道:“那个,皇上特许我们在昌都接应你,我这儿又做好了血糅蛊,你再带些去,其他的要是需要,陆来川那儿也都有。”

    灵簌偷笑了一下,并未继续调侃她,“血糅蛊够用,嗯……再给我两颗恢复内力的药吧,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灵溪示意陆来川将药丸交给她,又皱起了眉:“你怎么会用到这个药的,是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你没被识破身份吧?”

    灵簌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瞟了一眼淮夙。

    顺着她的视线,灵溪这才发现楚从洲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三人聊天,却唇角紧抿不发一言,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姐姐和楚师兄……这是怎么了?

    “姐姐,这个人是谁啊?”她不敢贸然相问,只好把灵簌拉到了角落里,悄悄问话。

    “不是谁。”灵簌见陆来川走向淮夙,二人似乎在低声说什么。

    他们怎么会熟识?淮夙不是说他没见过陆来川吗?

    她捏了捏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探究他的事情,低声道:“我不想知道,你也别问,反正一个月后就要分道扬镳了,多说无益。”

    灵溪看看姐姐,又看看那边两个男人,欲言又止。

    另一边,陆来川细细询问了一番楚从洲的近况,又给他把了脉。

    “还不错。对了,你把这个拿上。”他递给了他一个小牛皮袋,楚从洲瞄了一眼,见里面都是一些偃甲小零件,了然地收了起来:“多谢。”

    “你和灵……”

    “上次我说的那个东西,你能弄到吗?”楚从洲打断了他,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陆来川感受到不远处两个女人若有似无的视线,只好放弃询问,道:“这个东西不常见,我已经让玉清山庄的人抓紧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

    楚从洲抿了抿唇,低低道:“务必加快速度,飞鹤盟情况有变,我等不起了。”

    见他满脸烦躁,陆来川知道兹事体大,郑重应了下来。

    .

    时间差不多了,灵簌把面具重新带上,与淮夙一同上了马车,依依不舍地向灵溪和陆来川挥别。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淮公子也会帮我的,你们别担心。一个月后我就能回来了。”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灵簌仍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望着外面的道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一个月回来是什么意思?”

    灵簌知道,淮夙从上马车时就一直盯着她,但她并不想理会。

    “你都能许诺十天内找到地图,我还能被你比下去不成,一个月,已经够久了。”

    楚从洲似乎对她如此轻率的决定有些不解:“这又不是比赛,你和我犟这个做什么?你的……”他顿了顿,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你的探查手段并不是次次都有效,要是又像这次一样出错,打草惊蛇令岳子初警觉,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解决好。”

    楚从洲眉头一皱:“你都说了需要我的帮忙,难道还要遮遮掩掩?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我帮你参详参详。”

    灵簌放下了车帘,颇为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以后有需要我会跟你说的,至于现在,我不管你的私事,你也别来干涉我的决定,我们还是不要有太多交集为好。”

    她语气里的熟稔荡然无存,反而满是冷漠与疏离,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状态。

    楚从洲呼吸一窒,缓缓捏紧了拳头:“你是认真的?”

    “是。”

    见灵簌一直回避他的目光,好像连看他一眼都是嫌弃,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在来飞鹤盟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她保持距离,可真来到了她身边,他才发现要做到这一点真是无比困难。

    “你……很讨厌我?”

    听见他低低发问,灵簌心里一揪,脑子一热就要把心里的话冲口而出,却又在最后一秒生生忍住了。

    她不讨厌他。

    可是,也不敢再靠近他。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自己对淮夙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

    可她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因为飞鹤盟的气氛太压抑了,她只能在淮夙身边感受到一丝安宁,所以她才这么喜欢呆在他身边。

    她只是感激他。

    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借着他来怀念那个逝去的人的意思。

    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方才沈芙蕖的话犹如当头一棒,彻底把她敲醒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种种反常举动,或许不是思念故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疯狂地否认着这个事实,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她根本不敢触碰,甚至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变心,她就恨不得抽自己。

    桥归桥路归路,他们本就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所以,只要他们保持距离,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

    一定可以,必须可以。

    灵簌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冷着脸并未答话,楚从洲看她如此,良久后笑了一声:“我明白了。”

    灵簌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整个路程,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马车停住,楚从洲起身走了,灵簌才发现已经到地方了。往常他都会扶着她,或是等她,或是守着她。

    可这次,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了好一阵子,才恍惚一笑。

    这样也好。

    下车后,灵簌才发现他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泥泞的荒山小道直直通向一个破旧村庄,村口有一个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路牌,看不清上面的字,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顺着小道往上走,能看到一个废弃的茅草屋,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有些诡异。

    很有故事里闹鬼村庄的样子。

    她一阵毛骨悚然:“……这,这是哪儿?”

    楚从洲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灵簌急得几步跟上去:“诶,怎么不回飞鹤盟……我们到底到这儿来做什么?……你说话呀?你要把我拐走吗?……喂!”

    他终于在废弃小屋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身冷冷瞥她一眼:“你不是不要管我的事情吗,还问那么多做什么?”

    灵簌:“……”

    好吧,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楚从洲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冷着脸道:“你就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灵簌用力把手抽了出来,瞪了他一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喜欢夜闯鬼宅,我可不奉陪。”

    她非要这样吗?恨不得一言一行都与他划清界限?楚从洲紧紧攥着拳头,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方才在心里发誓要冷她一阵,可一旦她真要远离他,他还是不得不回头在她面前服软。

    罢了,自己从来就拿灵儿没办法。

    “屋子里面,有能帮我们对付岳子初的人。”

    方才还在与他赌气,听了这话,灵簌是真的被惊到了,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指谁?”

    楚从洲眸光微闪,抬手敲了敲门。

    “昔日右盟宗座下弟子,岳子初的师兄。”

    “——明九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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