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君说:“这些男人们有个通病,愚昧又自大。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女人们的小打小闹翻不起什么风浪。”

    所以根本没将女人们的变化放在心上。

    他们从不曾注意也不会知道,那一双双早已黯淡无光如同活死人一样的眼,在沈夷君的日复一日的筹谋下,又泛起了希冀之光。

    很快,祀神大典在即。

    家家户户如往常一样开始准备用来祭祀的“祭品”,祭祀的女婴需要十个,但却有几十甚至上百个男人将自家的女孩儿抱来。

    他们盼望着自己是能被祭司挑中那个,这样不仅能处理掉碍事的丫头片子,还能顺带得到山神的垂佑。

    沈夷君表面功夫做到位,挑了十个女婴。

    按照过去的规矩,女婴在被送去祭祀之前要先送到祭司家中放养七天,美其名曰近神侧。

    李继成脾气古怪得很,性情又暴躁,当他回来看着家里床上躺成一排的女娃,顿时觉得晦气无比。

    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是山神的祭品,他即便不满也没什么办法。

    这样一来,自己的女儿反倒成了他的出气筒。

    他烦躁地将烟头摁灭在尚在襁褓里的安安肩膀上,安安细皮嫩肉一个小孩儿,被他这么一烫,疼得哇哇大哭。

    老太太闻声跌跌撞撞从房里跑出来查看,抱起安安便看到她肩上被烟头烫出来的血洞。

    安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太目眦欲裂地瞪李继成,却被李继成一脚踹翻在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老不死的!看什么看,滚!”

    老太太没与他争论,她急着给安安去买药,还没踏出门口,碰上了刚从山里回来的沈夷君。

    两人视线相接,沈夷君看着老太太心疼的眼神,又听到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拉住老太太的手略微用力地按了按,示意她再忍耐忍耐。

    回到屋子里,她强迫自己挂上盈盈浅笑,坐到李继成旁边挽着他:“怎么,谁又惹你生气了?”

    李继成很吃沈夷君这套,当下心里的不快就消了大半。

    “看,这种人就是这样。我做这个祭司,他一面好着这面子,一面又不满于女人竟然做了祭祀,这个人还是他媳妇。只有在他面前示弱,才能满足他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

    沈夷君嘲讽道。

    池尔闻言,抬眼看向秦齐洛。

    秦齐洛被她看得心底发毛,如芒在背。

    他咳了几声,别扭地认错:“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是我们太片面又主观了,不过我可和李继成那种人不一样!”

    池尔挑挑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沈姐,你接着说。”

    沈夷君点头,接着讲后来发生的事。

    祀神大典的前两天,村里出了件事。

    有户人家的女人不满自己的丈夫将孩子送去当祭品,和男人大吵起来,并威胁他如果不把孩子要回来就死给他看。

    男人非但没被吓住,反而很不屑。

    两人吵吵起来 ,男人动了手。

    西陵不算大,哪家有什么特别热闹的动静一定有人会去围观。

    不多时,两人大门前围满了人。

    有好事的人询问男人:“李光,这是咋的了?”

    看好戏的口吻。

    李光指着地上的女人,破口大骂:“这死娘们儿居然叫老子去祭司那儿把死丫头要回来,老子说了她两句,她就要死要活的!刚好,看我今天不把她打死!”

    周围围聚在一起的人非但没有表露半点同情,反而起哄:“你可注意点儿打,别真给打死了,这可是花了真金白银的。”

    李光哈哈笑了几声:“放心,我手里有轻重,这些贱人就是欠收拾!”

    他们竟然还有心情说笑着,仿佛打骂女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消遣。

    女人不像人,更像是一块破布,一个任人笑话的谈资。

    他们没发现自己的身后还围着一群人,她们朝里面看,有的愤怒,有的悲伤,有的怜悯,但混在人群里的不被注意和重视的她们,眼中再也没有了麻木。

    事情比沈夷君想象中顺利得多。

    祀神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李继成在床上昏睡,沈夷君家院子里涌入了一批人。

    她们给家里的那个男人也喝下了和李继成一样的药,睡得比谁都死。

    沈夷君敞开大门等了她们许久,好在结果没让她失望,她们团结起来的时候,力量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谁也不会知道她们今晚要做什么。

    她和众人合力将喝了迷药的李继成捆了起来,动作堪称粗鲁,李继成的脑袋在过程中不断撞击到床角,起了一大个包。

    即便这样,他都没醒来。

    不得不说,前任祭司家药库里的药效果真是显著。

    沈夷君想,没准儿从前诓骗拐卖她的那对夫妻,就是用的这种药将她放倒的。

    沈夷君捆李继成的时候老太太就在旁边看着,她看起来有些苍老,眼睛都有些浑浊了,但实际年龄却比看上去小得多,她脸上的岁月痕迹,都是她这些年经受的苦难。

    她就这么看着,又笑又哭,不知道在笑自己即将解脱的生活,还是哭养里多年的白眼狼。

    她最后擦了擦眼泪,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她拉着沈夷君千叮咛万嘱咐:“小心些。”

    沈夷君轻抚她的手,拍了拍,让她放心。

    众人趁着夜色,将李继成拖上了祀神山。

    “李复鸣跟你说的是,在某年祀神大典上我突然改口说要用男丁祭司对吧?”她交叠着双手,两根食指缠绕打圈,“其实没有,我哪有这么善良还提前通知他们。我任祭司的第一年,第一次大典上,就把李继成宰了。”

    她还记得当她搬出“祭品”的时候,祭台下那些男人们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知道吗?他们当时的表情有多精彩,可是当我用山神之意去堵悠悠众口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反驳。”

    她望向秦齐洛,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齐洛咽了口唾沫:“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山神现形了啊。”

    沈夷君莞尔。

    秦齐洛呆住:“什么?”

    沈夷君摊开双手:“的确,按照我们以往接受的教育和认知,我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的,可她就是存在,并且出现了,否则那些男人怎么会轻易罢休,又信服我呢?”

    池尔和蔺怀琛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言不发,等着沈夷君的下文。

    舒情倒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声:“原来是这样。”

    秦齐洛烦躁又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西陵的一切使他混乱得不行。

    “总之,从我任祭司的那场祀神大典之后,’祭品‘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到了村里头男人们的头上,有一点李复鸣倒是没有骗你,那段时间,村里的男人们的确人人自危。”

    他们好像明白了何为风水轮流转。

    再次率先被送去做祭品的,是西陵出了名的恶棍,他买来的老婆不过一年便被他打死,沈夷君又借山神之名曰为他赎罪,赐予他做祭品的无上荣誉。

    而这一次,她说:“山神喜阳元之气相伴,但厌恶其不美妙的肉身,自此之后,我会将所有祭品填在扎成的纸人里,以祭祀山神。”

    纸人才多大点,填在纸人里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自此之后,男人们表面上老实许多,生怕下一个赎罪的祭品名额就轮到自己。

    “你们发现没,其实他们完全有机会和充足的时间逃跑,或是联起手来将我除掉。但他们没有,他们封建的思想倒是成了我趁手的利器,让我有机会,一个,一个将他们除掉。”

    在这一段时间里,村子少一个男人,就会多一个面上绽晴的女人。

    “或许你会觉得我们的办法太极端,但这样的局面,不极端的话,死的就是我们了。”

    沈夷君抬头直勾勾地盯着秦齐洛:“这样来看,你还会觉得他们‘罪不至此’吗?”

    秦齐洛沉默了,见他的表情,池尔知道他应该已经改变了心中的判断。

    她问沈夷君:“后来李复鸣就领着剩下的人逃走了?”

    沈夷君笑得轻浅:“李复鸣他哥被我选中之后,他知道自己也跑不掉。也发现我的目的是为了将他们全部杀干净,就带着愿意跟着他的人进了陵山。不知算他倒霉还是命大,陵山的山神们告诉我,这些人交给她们亲自收拾就好。”

    “她们?”

    “是的,她们。”

    池尔没再继续追问。

    沈夷君又说:“余下这些,我打算在这次大典里一次性清理干净的,可惜。”

    可惜,秦齐洛和他的伙伴们听了李复鸣的话,非要来淌这么一摊浑水。

    “我原本没想过对你们动手,因为你么不是李复鸣他们那样的人,没必要把你们牵扯进来。但为什么你们就是不听话呢?”

    沈夷君责备的眼神投射过来,秦齐洛躲闪着避开她的目光。

    池尔捋捋下巴:“看来还真是好言难劝要死的鬼。”

    秦齐洛指甲嵌进掌心,有点心虚。

    的确,大概是沈夷君让钱芬芳提醒过他们,她说西陵这个地方也就风景好看些,文化不值深究也不堪一提,叫他们采完风就快些离开。

    他和同伴没有当回事,却在遇到李复鸣后反倒上了心。

    秦齐洛神色十分复杂,原本的英雄情结这么看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什么?”

    池尔玩味地看着他:“像恐怖片里拦都拦不住的作死炮灰。

    秦齐洛:……

    “我只是……”

    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只是什么。

    “沈姐,再去趟陵山吧?”

    池尔边说边站起来。

    沈夷君听懂她的意思,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池尔相信沈奕君所说的,但不代表她不去取证,她向来谨慎。

    见她们动身,后面几人也跟了过来,追上两人,只是池尔一只脚才迈出门槛,院子的门忽然被人“砰”的一下踹开。

    外头的人压根儿没注意到里面的情况,拖着手里的东西往里头屋进,边进边抱怨:“夷君,你说这些外地来的都怎么想的?老娘费劲吧啦地引他们去集市玩,这些人倒好,一个两个往不该去的地方瞎跑,我……”

    钱芬芳说到“我”字的时候终于抬起了头。

    ……

    跟在场众人大眼对小眼一阵儿,看到秦齐洛的时候,她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

    钱芬芳泄了口气:“好家伙,敢情已经杀大本营来了。”

    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不对,是两个人,往地上一扔。

    冯钰钰和孙异像两块儿飘零的抹布,跌坐成一团。

    两个人都闭着眼睛,显然失去了意识。

    “哥!”

    孙同惊呼一声,忙上前扶起了孙异,慌里慌张地探了下他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他把孙异扶起来背到一边,只剩冯钰钰自己躺在地上,半天没人搭理。

    池尔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问:“钱姐,你在哪儿找到她们的?”

    钱芬芳明眸微抬,好奇地看向她:“小姑娘,我记得你们是一路的吧?”

    池尔:“同路来的而已。”

    钱芬芳挑着她的柳叶眉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地上的人:“他们误入了我们祀神山,所以我把人带回来了。”

    池尔垂眸,说:“难道不应该把他俩也拿去活祭了么?”

    钱芬芳神色骤变,上前两步,眼神不善,却被后面的沈夷君拉住了胳膊。

    看向沈夷君拉着自己的手,钱芬芳了然:“你告诉她们的?”

    沈夷君点点头:“不用担心。”

    沈夷君通透的心思她领教过,所以自然也信得过她的判断。

    她的姿态放松下来,伸出脚尖点了点地上的冯钰钰:“放心,这小丫头死缠着这男生上祀神山看看,让她磨了挺久才答应,虽然的确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倒也不至于让我灭口。”

    池尔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你要灭口其实我也不会拦着。”

    钱芬芳看看她,又看看沈夷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怎么?”

    沈夷君问。

    “没事,就是觉得这小姑娘跟你挺像的。”

    钱芬芳说。

    池尔沉默下来。

    沈夷君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看向众人,将话题引回正轨。

    “走吧,去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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