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踮起脚尖,灵巧地接过刘师傅手中的陶瓮。他瘦长的手指在瓮腹处轻叩三下,发出清越的声响,那娴熟的动作与稚嫩的面容形成奇妙的反差。“姐姐要这种?”他仰起脸,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阿爷烧这种最拿手,昨儿才出窑的。”

    白一一不禁莞尔:“那就劳烦小师傅帮我挑八个最好的。”

    八个浑圆的中号陶瓮刚在柜台排好,铁汉王派来送货的伙计便踏进了店门。小男孩将铜钱一枚枚数进斑驳的钱匣,指尖在匣底轻敲两下确认数目,这才抬起晶亮的眼眸:“姐姐需要送货吗?”他笑起来时,右颊现出个小小的酒窝。

    “你叫什么名字?”白一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蓬乱的发顶。

    “我叫阿宁。”男孩灵活地躲开,指向巷尾,“那边有位拉车的宇哥,做事最是稳妥…”他忽然压低声音,“上回县太爷家办喜事,都是找他运的瓷器呢。”

    白一一会意点头:“我们还要采买些物件,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

    再回到陶器铺时,两人的背篓已塞得满满当当。茶叶的清香、花椒的辛香混着麦芽糖的甜腻在空气中浮动…

    名叫阿宇的车夫正在檐下等候。十五六岁的少年古铜色的脖颈上搭着条灰白汗巾,见人来了也不吆喝,只是默默展开草垫——那垫子上甚至细心地缝了防滑的麻布条。他利落地铺开草垫,将陶瓮一个个安放在特制的木架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摆放易碎的梦境。

    少年手臂肌肉虬结,帮二人把背篓卸下,放在车上固定时,动作又轻巧得像在摆弄羽毛。“劳烦宇哥了。”白一一笑着道谢。少年却腼腆地摇摇头,最后检查了一遍固定货物的麻绳。

    回程的土路上,满载的板车“吱呀—吱呀—”作响在黄土路上轧出深深浅浅的辙痕,路边田埂里偶尔传出几声“呱—呱—”的蛙鸣,像是为这趟满载而归的采购打着欢快的节拍。

    路边的野菊、蒲公英、紫菀…忽然遭了殃——王氏的手指在花茎间翻飞,转眼就编出个漂亮的花环。白一一头顶着这团灿烂,急得去捉婶子的手腕:“慢些!我还没看清怎么绕的…”

    当炊烟映入眼帘时,白一一终于捧出个七扭八歪的花环。王氏低头任她戴上的模样,宛如新嫁娘俯首就簪——尽管那花环才挂上鬓角,就有三朵野菊簌簌滑落,惊起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夕食时间,村里的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院门外,铁牛和金花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麻雀,踮着脚不住张望。

    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时,两个孩子刚要欢呼,王氏竖起食指轻贴唇瓣。两小只立刻捂住嘴巴,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蹑手蹑脚地迎上去,小手紧紧攥住阿娘的衣角。“阿娘像画上的仙女…”金花用气音说道,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王氏袖口的缠枝纹。

    板车被悄无声息地推进院子,众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弄出多余声响避免张扬。阿宇刚要卸货,就见陈阿奶挽着袖子从灶房出来,老人家瞪圆的眼睛在满车货物和二人的新衣裳间转了转,一改往常大嗓门,压低声音用气音说道,“都愣着干啥?快点搬!”说完自己一手拎起一只陶瓮往杂间去……

    “噔—噔—噔—”王氏的旧衣襟上沾了烧鸡的油星子,比那粉紫裙子更自在。铁牛捧着麦芽糖水的手直抖,糖水在碗里晃出细密的波纹——像极了他此刻偷瞄烧鸡的眼波。

    陈阿奶的骂词在喉咙里滚了三滚,突然被油汪汪的鸡腿堵住。白一一指尖的油光映着晚霞,活像抹了层蜜:“阿奶您品品,这鸡肉香得——”话音未落,那鸡腿已被咬去一大口。

    “你说多少?!”陈阿奶的巴掌拍得陶碗蹦起三寸高,王氏小声道,“二十个柿饼加个篮子每套一百五十文,八个空篮每个三十八文……”

    那匹牵牛紫面布抖开的刹那,陈阿奶喉咙里的骂词突然噎住——多年前她出嫁时,轿帘也是这般颜色。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光滑布面,气音里突然掺了丝哽咽:“死丫头…倒是会挑…”

    吃完夕食——就是每人几块烧鸡和一碗麦芽糖水,天边的晚霞给小院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白一一刚泡好麦子,王氏在灶上学熬猪油。

    当锅中奶白色的汤汁变成清澄的油后,“这时候就不能用大火了,得改中火慢熬,待一会儿肉开始变金黄,再转小火…”白一一话音未落,鼻尖沁出汗的铁牛手一划拉,一头焦黑的烧火棍立刻拨出两根燃得正旺的柴火来……

    “哎呦玉琴啊——”王婆子的声音像把钩子,从院门那头斜斜地抛过来。陈阿奶扔下蔑刀走出灶屋,只见隔壁婆子笑得满脸褶子挤作一团,手里端着半碗青枣,身后躲着个探头探脑的半大小子。

    “你家最近顿顿飘香哩?”王婆子把枣碗往前递了递,“我家二蛋馋得直啃桌角…”

    陈阿奶眼皮都不抬,抬脚脱下一只布鞋,“小丫头片子瞎鼓捣些吃食。”在石阶上磕鞋底灰磕得铛铛响。

    “亲家枣树结的,特意给我送…”王婆子话没说完,陈阿奶“啪”地把鞋扔在地上,穿起来跺了两脚,“灶上正忙着呢。”

    “不急不急!”王婆子拽着孙子就往里挤,“横竖我家那口子…”

    “寻人?”陈阿奶胳膊一横,像道闸门似的卡在灶屋门口,“谁丢了?”

    王婆子突然压低嗓门,嘴皮子快碰到陈阿奶耳垂:“你还不知道?周里正家…”她突然瞥见白一一的影子,话头急转,“腊梅那丫头…”

    “啪!”王氏手里的木铲磕到了锅沿。白一一眼前蓦地闪过树林里那片藕荷色——

    腊梅不见了。

    这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在村舍间无声晕开。周里正家紧闭的院门内,压低的商议声断断续续漏出来,又被刻意扬高的咳嗽声盖过。几个壮年汉子扛着麻绳火把匆匆往山里去,脚步踩得格外重,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揣测的目光震散。

    白一一隔着院子望着暮色中晃动的火把光点。在这鸡犬相闻的山坳里,哪片树叶落下能瞒过整座林子?怕是此刻家家灶台边,都在嚼着这桩“不能明说”的闲话。

    帮忙寻人的队伍里,真心实意的和看热闹的,各自揣着心思走在同一条山路上。那些没被点到名的,反倒显出几分坐立不安的焦躁——不去显得薄情,主动凑上去又怕落个“太过热心”的名声。

    风掠过树林,沙沙声里不知藏了多少欲言又止。

    白一一摩挲着袖口,想起那日林间的藕荷色裙角,此刻正被多少人在心里描了又描,添了又添。

    王婆子硬是赖到猪油渣“滋啦”出锅,二蛋那小子像饿狼似的连吞了三块,油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淌。临走时还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油汪汪的指头在门板上按出五个小月亮。被王婆子照着屁股“啪啪”几下,哭嚎声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老母鸡。

    白一一转头瞧见铁牛正盯着空了一半的碗发呆,金花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怎么?舍不得啦?”她故意用筷子敲了敲灶台。

    铁牛盯着门板上的油指印,突然“哧溜”吸了下口水:“二蛋哥上回掏的鸟蛋…”小拳头在衣襟上擦了擦,“自己蹲在茅房后头吃独食。”

    金花揪着辫梢补充:“他阿奶晒的柿饼…”小丫头突然学起王婆子斜眼看人的模样,“锁在描金匣子里呢!”

    金花突然扯了扯白一一的袖子,小声道:“哥哥说,下回要让二蛋哥捡够一捆柴才给吃。”

    “好主意!”白一一揉乱两个小脑袋,捏起一块油渣,烛光透过肥脂的孔隙,在地上投出星星似的光斑:“喏,这是你们的‘金银’——”油渣在两小只眼前晃了晃,“要换鸟蛋、柿饼还是柴火,全凭小掌柜做主。”

    ……

    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豆大的灯焰在陶盏里轻轻摇曳,将白一一执笔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炭条裹着陈阿奶的竹篾,在麻纸上沙沙游走,像只贪食的蚕啃着桑叶。拿起白天撕剩一半的麻纸,她先画了道竖线,左边密密麻麻排开今日开销:

    “一匹棉布/两套衣裳——1490

    一刀纸——270

    陶瓮八只——224

    烧鸡两只——130

    小汤罐/火镰/铁鏊子/大汤锅/锯齿镰刀——一720

    麦芽糖一斤——40

    白糖四两——60

    冰糖五斤——600

    面粉五斤——50

    ……”

    数到末尾,炭笔突然一顿。快四两银子的数目赫然在目,够庄户人家半年的嚼用。她咬着笔头嘟囔:“这银子怎的比雪化得还快?”——纸面上赫然躺着个龇牙咧嘴的哭脸。

    右边一栏另起“皮蛋账”:

    “1.鸡蛋28枚/鸭蛋25枚——78

    2.鸡蛋30枚/鸭蛋28枚——86

    生石灰、花椒(估)——70

    茶叶四两——200

    生石灰两斤——100

    花椒四两——80

    ……”

    算到末尾突然画了个胖乎乎的皮蛋,还给它添上笑脸和四肢,正神气活现地踩着串铜钱。

    另取一张纸,一分为二,一半写待日程规划,今日未完和明日待办。另一半纸渐渐显出手推车的轮廓,炭条时而轻勾,时而重压,车辕、支架、挡板一一浮现。画到车轴时,她突然想起铁汉王作坊里那些闪着铁腥味的工具,笔尖不由得多转了几个圈…

    灯油将尽时,她吹了吹纸面上的炭灰。那些数字与线条在渐暗的光里轻轻颤动,像播在纸上的种子,等着在晨光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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