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从净室出来时,周熠已躺在喜被上睡着。

    就那么四仰八叉地横趟着,毫无舒适和美感可言。

    不过这种特殊日子,累瘫是很正常的吧。晏晏这般想着,轻步走近仔细端详了周熠片刻,探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没反应,真的睡着了。

    晏晏如释重负,缓缓掀开另一半喜被,准备钻进去时却发现下面塞满了枣生桂子……原来喜被上那些只是沧海一粟。

    她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将桌上八只瓷杯拿了过来装果子。

    她捡得很认真,分门别类,没有一丝糊弄。

    等她慢吞吞捡干净半边床上的果子后,已累得香汗淋漓,精疲力竭扶着床柱走下床时,无意撞响了铜铃。

    刺耳的声音让晏晏心惊,她紧紧盯着周熠,生怕他被吵醒。

    幸好,他只是换了个姿势。

    晏晏还没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红檀却兀自推门进来了,她提着一桶热水,进门前嘴角扬着喜庆的笑意,进来后却傻住了……侯爷和郡主,衣衫比送入洞房时还完整。

    “你去续水吧,正好我要再沐浴一次。”晏晏小心解下铜铃放在梳妆桌上,蹑手蹑脚来到红檀身边,低声道。

    “是。”红檀满眼心疼,续完水蹙着眉退了出去。

    晏晏这次洗完,浑身酥软得只想一头扎进被子里,睡到地老天荒去。

    可等她疲软地走出净室,迷糊间却见周熠诈尸一般虎坐在床边,吓得晏晏腿软,险些跌在净室门口。

    “侯爷,我吵醒你了吗?”晏晏有苦难言,自知她挤出的笑应当比哭还难看。

    周熠滞顿的眼神缓缓从晏晏脸上挪开,他用大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良久后,见晏晏杵在净室门口不动,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身侧的床板上敲了敲,示意她过去。

    晏晏小步一挪,在他身侧两尺远的地方不安地坐下了。

    她疲倦得眼皮只想亲热,心里的紧张却又令她异常清醒,再这样下去她大抵是会被逼疯的。

    “侯爷……”

    周熠突然欺身靠近的动作让她下意识侧身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嗤笑了声,眼神冰冷得像寒风中的雪窟窿,“我吃人?”

    晏晏不敢逼视他,垂眸掐紧自己的食指,暗暗咬着唇。

    其实宣帝赐婚的时候她便没想过嫁进周家还保留什么完璧之身,只是要面对周熠,她会不受控制地紧张,这点她自己也想不通,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侯爷,就……就寝吗?”

    良久,晏晏弱弱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用了,”周熠语气里满是讽刺,脸色臭得难看,“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喜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四字,他咬字很重。

    晏晏有些懊悔自己在周熠面前露了怯,“我们,不是夫妻了么。”

    话虽如此,却没几分底气。

    “我说了不用,”周熠语气不耐,大力按着青筋狂跳的太阳穴,“郡主与我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心怀戒备实属情理之中,我理解。”

    一面之缘。

    晏晏小心地揣摩着他的话,所以他应当,早就不记得她了吧。

    ……如此倒也好。

    起初,谢太后问起她与周熠年少订亲一事,她还生怕因自己让谢太后揪住周熠的软肋。

    毕竟那一年,他是真的很喜欢她。一封封书信不绝地往晏家递,坦他过往,聊他平常,也写来日之梦想,字迹辨别起来虽令她的头突突地疼,可他笔墨下的赤诚之心几乎溢出宣纸,晏晏不可能感受不到。

    再后来,他就悔亲去了西岭。

    或许真如母亲所说,乍然之欢始终难抵久处不厌。

    “侯爷,你喝了很多酒,头肯定是疼的,让我帮你按按吧。”晏晏语调温软,小心地示好。

    周熠短促地睨了她一眼,不语。

    安静的室内呼吸可闻,晏晏凝望着周熠刚毅如锋的侧脸,鬼使神差地探出小手摸到了他的太阳穴。

    周熠一惊,紧忙握着她细皮嫩肉的手腕,他压下眉拿捏着可笑的力道,生怕捏疼了她,又怕露出温柔惹她多想,“用不着。”

    晏晏轻轻挣了下手腕,周熠便冷冷放开了手。

    两人并坐着,气氛却低凝如冰。

    “侯爷与我也是一面之缘,不让我碰也是情理之中,我也理解。”

    周熠冷冷哼笑一声,小丫头脾气还挺臭,“那不正合你意,日后相敬如宾地处着就是了。”

    晏晏眸子一亮,能相敬如宾当然再好不过。

    这反应如刺一样扎着周熠的眼睛,“你想得美。”

    ……果然,这家伙一向翻脸比翻书还快。

    晏晏气鼓鼓,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怎么,嫁给我,郡主感到委屈了?”

    周熠的嘴角勾着恶劣的笑意,仿佛她越拧巴他就越愉悦。

    “没有。”

    “没有最好,”周熠的语气强硬又凶悍,“今后你就算后悔也没用。”

    “我不会后悔。”晏晏赌气似的提高了嗓门,“嫁给侯爷虽是因杏园那日的事,太后和宣帝赐婚,可我从始至终并未有一刻觉得委屈,不管侯爷信不信。”

    周熠痴痴望着晏晏涨红的脸颊,一时无言。

    “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好武定侯夫人,也会悉心照顾侯爷。该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懈怠,不该做的事,也请侯爷放心,嘉宁不会越雷池一步。”

    “是么,”周熠压近,睨着小丫头的蝶羽似的眼睫,语意幽森,“不如郡主说说,何事在郡主眼中,是不该做的?”

    温热的暖流拂过她鼻尖,晏晏暗暗攥紧掌心,抬眸坠进周熠暗藏杀机的眼神里,樱唇轻启,语调平和,“好比侯爷不喜我近身,我便不会再碰侯爷。”

    周熠危险地眯了眯眼,“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晏晏坚定道。

    两人眸中似有星辰流转,周熠率先败阵。

    “这样可不行,”周熠漾开紧拧的眉,语气终于露出点和善的苗头,“明明娶到一位姝丽无双的夫人,却只是摆在家里当花瓶,那我岂不是吃了暗亏。”

    周熠起身,顺手扶起晏晏,他站定后撩起喜被,将适才被他压在身下的果子都抖落在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敬茶。”

    晏晏暗暗松了口气,“好。”

    周熠去了净室,就着晏晏沐浴的水敷衍地冲了个澡。

    等他出来,见晏晏倚着床柱困得频频点头,不禁好笑,“进去睡啊,不用等了,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晏晏撑着沉重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周熠的话外音,只是软绵绵道:“侯爷,你应在里侧。”

    夜里端茶倒水可不都得是她的活儿嘛,她懂规矩。

    周熠一身反骨,“我喜欢睡外边。”

    晏晏迷迷蒙蒙,也懒得与周熠计较那么多了,慢吞吞脱了绣鞋往里侧爬,钻进被子里便彻底不动了。

    周熠:“……”

    真是娇气,这一天她不是坐喜轿便是坐喜床,也不知累着哪儿了,能困成这样。

    周熠将被子都掖在她身侧,转身吹了灯,紧贴着床沿躺下了。

    晏晏缩在被子里也是小小的一团,虽小却不容忽视,呼吸软而绵长,似有若无地拂着周熠耳廓,竟令他心里生出一股爱怜之意。

    那是藏在他心底某个角落自认为早已枯死的毒藤。

    久旱逢甘霖,一遇水就有参天之势……可怕得很。

    -

    翌日晨曦微醺,晏晏梦在山野。

    那是中州舅舅家的一片茶园,曦光刺破云雾时的山泽最清润养肺,也是晏晏最喜欢的中州光景。

    舅舅的呼唤恍惚成了丫鬟淡茜的声音,晏晏昏昏沉沉地抬起头,都能感受到房门已被淡茜拍得摇摇欲坠了。

    敬茶,须得这么早嘛。

    晏晏想着,自暴自弃地躺回绣枕上……等等,这绣枕,好硬。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逾越雷池”了,小心翼翼地撑着周熠身侧一点点离开他的怀,然到半途,却发现周熠的手臂还搭在她腰上。

    她正发愁,她的好红檀直接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干脆地加入淡茜的拍门队伍,成功吵醒了周熠。

    他刚睡醒的样子很呆,睁着不似寻常的汪汪大眼,似乎也在谴责自己为何造就了这么尴尬的场面。

    半晌,他终于想起收回自己沉重的手臂。

    两人浑然不知已过了寅时,打仗似的梳洗一番,便径直去了正院。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晏晏脚下生风,周熠却老神在在,丝毫不为贪睡感到羞愧。

    “新妇拜见公爹,拜见婆母。”

    正堂里满是周家人,三代齐聚,一双双眼睛无不审视着晏晏,从头到脚,从指甲盖到头发丝。

    晏晏由淡茜引着,一一见过,平辈奉茶,晚辈送糖,算是混了个脸熟。

    当看到站在三房夫人董氏身侧的周曜时,晏晏如死水的眼神才终于惊起一丝涟漪。

    他如今都这般大了。

    算起来才八岁而已,就已齐她肩高。

    “曜哥儿?”

    周曜大方地点点头。

    “这颗给你,这颗大。”晏晏嘴角漾着清浅的笑意,暗含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谢谢五婶婶,祝五婶婶和五叔新婚燕尔。”

    周熠睨了晏晏一眼,她眼睫微颤,眸中情绪辨不出波澜。

    “嘴甜,再给一颗。”周熠揉了揉周曜的头,又从盘子里拿了颗饴糖出来。

    “谢谢五叔。”

    晏晏望了周熠一眼,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感激。

    若说她来周家真有什么目的,那曜哥儿,便是那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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