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复坐回已被她捂暖的那块脚踏上,“你说。”

    “郡主可知我嫡兄因何而死?”

    晏晏暗暗攥紧藏在衣袖下的手,“听说是将阳关一战。”

    周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郡主倒挺关心我的家事,来时特意查过?”

    “忠臣良将为国而死,我心敬佩,没有侯爷想得那般复杂。”

    “为国而死。”周熠哼笑,“倒不如说是为晏书韫而死。”

    晏晏浑身血液一刹那凝滞住。

    他终究还是恨透了晏家。

    他回来时眼神里闪过的那一丝恨意,并非她的错觉。

    “晏书韫对我嫡兄而言,恩重如父,所以当他得知晏书韫被困将阳关外的缚龙谷后,便率军前去营救……结果却成了晏书韫的陪葬。”

    晏晏这一刻仿若分裂了,一个自己呆若木鸡,生怕周熠下一刻就会发疯似的扑上来朝她问罪,另一个自己却站在局外心急地催促她敷衍周熠几句。

    “斯人已逝,侯爷……”

    周熠并不想听晏晏蹩脚的安慰,他打断她,冷硬道:“晏书韫贪功冒进不成,转而通敌卖国,罪无可恕。我恨他,至死都恨他。”

    一字一句像冰锥,直戳晏晏心肺。

    晏晏不知当年将阳关一战实情如何,可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贪功冒进已不是他的老将之风,更绝无可能通敌叛国。

    但正如周熠所说,周煊的确因晏书韫而死,晏晏无法强求周熠像她一样对她的父亲深信不疑。

    更何况,晏家的罪,是百官上书,宣帝钦定,她又凭什么让周熠相信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晏父无罪?

    就凭那是她的父亲?简直可笑。

    正如这世上从无真正的感同身受一样,将阳关一战后,她就知道她与周熠之间,注定又添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理解,换做我是侯爷,我也恨害死自己嫡兄的人。”

    但她毕竟不是周熠,而晏书韫始终是她的父亲。

    “不用你理解,恨他归恨他,可除他以外的晏家人,何尝不无辜。”

    尤其当他得知晏晏被充为官妓时,心里便只剩绞痛。

    “侯爷指谁,是临阵挂帅的晏家长女晏然吗?”

    晏然是周煊之妻,是周熠长嫂,更是周曜之母,毕竟有这样的关系,周熠的恨无法迁怒到晏然身上,算是人之常情吧。

    “长嫂虽临阵挂帅,却能临危不乱击退敌军重整军心,我自是敬她,为她殉国感到惋惜。可我说的无辜者,不止她一人。”

    “那是……”晏晏的心隐隐在鼓动,恍如在浓稠的黑暗中觑见了转瞬即逝的火光。

    不可置信,却仍如枯苗望雨。

    “一个认识了一年半载的故人。我得知她因晏书韫而获罪,念着旧日情分,便托人去救济她……她最后下落不明,我还挺担心她如今过得如何。”

    圣元八年,周熠在西岭军中收到沈溦的信时,算算日子,晏晏已被送入艳绮罗半个多月。

    周熠离军回都,中途跑死六匹快马,却仍是慢得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鸨母大发善心带他到乱葬岗找到的,一具已面目全非的尸体。

    鸨母说晏晏贞烈难驯,未免死后仍遭人凌.辱,选择毁容而死。

    他虽不愿信不敢信,却又觉得鸨母没必要骗他。

    放鸨母走后,他徒手挖出一座坟,又去选棺为晏晏入葬。

    那时他已不眠不休五天五夜,身无分文浑身泥泞,又无赖又强硬,被义庄伙计当强盗打了出去,打得他一条胳膊都脱臼了。

    沈溦说,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样的周熠,那么骄傲那样视自尊如命的一个人,竟会在伙计开玩笑之下,真的跪求他们送一口棺给他。

    他为她立坟,为她请守墓人,跪在无字碑前苦守了七日。生无缘,死无分,他想,或许就只能做到如此了。

    “侯爷也会担心那晏家人的安危吗?”

    周熠眸中闪着微光,“我说过了,我不恨那些无辜者。”

    “可她姓晏,苟活一日便会存着为晏父翻案的怨气一日,为此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她要翻案之人,却让你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不终究是,信念难同。”

    晏晏强忍着,却仍被泪润湿眼睫。

    周熠的视线笼着她,沐着柔和的心疼,“我恨的是害死嫡兄的人,与她无关。为父翻案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言尽于此。

    他能做的,也都到此为止了。

    晏晏抱着双膝,心想夜真静啊,静得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她知道,不会再有比眼下更合适的坦白时机。

    可是,她不能说。

    晏晏已死,她发过誓。

    “侯爷的胸襟,了得。”半晌,这句话才淡淡从晏晏嘴缝里飘出来。

    她不知不觉间,已紧缩成一团,始终不敢正视周熠灼热的眼神。

    周熠明白了。

    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他认识的晏晏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从未把他当作可信之人。无论他怎么做,在她眼里,他永远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嘲笑我?”伴着一声苦笑。

    “真心的。”

    “真心。”周熠嗤了声,信任都没有,还提什么真心,“扶我回去。”

    晏晏抽了抽鼻子,依言挽住他的左臂,两条柔软的胳膊像柳枝一样盘绕上来,周熠立刻就后悔了,“罢了,我自己走。”

    “你可以吗?”

    周熠横她一眼,“废话。”

    晏晏也不和他纠缠,弱弱放下手臂,拿着烛灯底座走在周熠前面。

    周熠亦步亦趋跟着,借着微弱火光垂眸睨着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心一阵阵抽痛。

    近在咫尺,却分明远在天涯。

    -

    午后静谧无风,院中一草一木皆沉睡着。

    趴在凉亭倚栏上小憩的红檀重重点了一下头,迷迷糊糊睁开紫葡萄一样晶莹圆润的眼睛,视线中蓦然闯入一黑袍金纹的高大男子。

    他正大步流星地走在院中白色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气度矜贵得很。

    红檀痴愣了两息,惊然想起这是她家郡主那凶名在外的糙相公。

    陡然耸立,“侯爷!您回来了!”

    嘶。

    周熠感觉左耳一震,宛如裂帛在耳边炸裂。

    “何事?”被红檀拦住去路,周熠不由得眉心紧皱。

    “侯爷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早间出门您不是说会忙到晚上吗?”红檀扯着嗓门,把满院的花草都喊活了。

    屋中,晏晏和周容对视一眼,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晏晏跑去打开窗,周容脚下打了个旋,回身抓了两把果子塞进怀里。

    “怎么,本侯行事还需向你解释原委?”

    红檀一噤,乖觉退至一旁,“红檀不敢过问侯爷,只是,这个时辰,红檀担心夫人已经睡下了。”

    “啰嗦。”

    红檀不知这几句话的功夫够不够周容那小屁孩子离开,但她实在不敢在周熠面前继续卖乖了。

    太凶了啊。红檀被盯一下子腿直打颤。

    “侯爷。”

    周熠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晏晏恰巧拉开房门,倩然福了福身。

    他没说什么,径直逼近晏晏,居高临下睨视着她。

    “……侯爷怎么突然回来了?”晏晏仰头承着他审视的眼神,镇定牵起唇角。

    周熠静静盯了晏晏片刻,擦身步入屋内,视线轻扫一圈,终被书案上散落在果盘周围的桂圆莲子攫获。

    “夫人还在对贺礼?”周熠捏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凤眸睨着书案上的贺礼单。

    “是,本想晚上再告诉侯爷的,我从贺礼中挑了几样合适的,让人送到各房去了。总念着我与侯爷成亲前后,兄嫂们出了不少力,这就算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一份心意。”

    我们夫妻二人。

    周熠“唔”了声,“这些事夫人不用过问我。”

    说着,又拨开一颗桂圆。

    晏晏睨着他的手,心里揣摩着这人从外面回来似乎是没来得及洗手的。

    “侯爷,你晌午吃过了吗?我让人去备些热食来。”

    周熠顺着晏晏的视线睨向自己,“不必,我就是解解馋,只是没想到夫人也爱吃这些零碎的小果子。”

    “成亲那晚从床上捡的,扔了怪可惜的。”

    “哦。”还挺勤俭。

    气氛凝固起来,晏晏悄悄偷看了周熠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有话?”周熠咀嚼的嘴就没停过。

    “侯爷进门我便问了。”晏晏总觉得一直问他为何突然回来显得她特别心虚,尤其是当她真的“藏了人”的时候。

    “夫人见谅,你夫君的记性着实不太好。”周熠走近一步,宽阔的肩膀霸道地占据了晏晏几乎所有的视线。

    他分明说“见谅”,可在晏晏听来,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故意揶揄她一样,无赖又理直气壮。

    见他老神在在地展着手臂,晏晏轻轻去解他的金缕带,“早上走的时候,不是说……”

    “这不是‘相思之甚,寸阴若岁’嘛。”

    晏晏一愣,转身将金履带稳稳搭在屏风上,忍不住小声嘟囔:“知道是何意么,就这么胡乱用词。”

    周熠自己脱了外袍,咬着牙,“是,你夫君是个臭名远扬的武夫,但谁说武夫就一定目不识丁了?”

    合着那一年那上百封信白写的?她不会一直以为那是他假手于人的吧?

    晏晏试探地揪住周熠的中衣一角,软软道:“我哪里有说你目不识丁……你真是想我才回来的?”

    成亲那晚周熠主动靠近她,她露了怯,为此已懊恼好几天。

    今日不管他是玩笑还是半认真的,她都下定决心不能让他轻易跑了,总之就是不能再因胆怯而伤害周熠的自尊,否则她以后再怎么绞尽脑汁恐怕也哄不好这个小气鬼。

    周熠的心,跳得很有些狂。

    他其实,是逗晏晏来着。沈溦那头驴不知怎么想的,把他新婚翌日就躲到都北大营的事捅到宣帝面前,今日在都北大营待了半日,突然收到宣帝勒令他待家陪新妇的口谕,这才不得不回来。

    望着晏晏面如绯霞的模样,他良心有点痛。

    “侯爷,你说话啊。”

    周熠别开眼,料想是吃了几颗果子的缘故,嗓子突然有些干。

    喉结滚动,他握着晏晏的手腕轻轻往外拉,“我昨夜没休息好,下午不走了,你若要忙,去书房便是。”

    晏晏手指捏着空气,微鼓着腮,“淡茜不是说你不许任何人进你的书房吗?”

    “……我说你能进你就能进。”

    晏晏抿着樱唇笑了笑,“侯爷,可我下午也是要休息的啊。”

    周熠扬了扬眉,短促地觑晏晏一眼,她笑起来时,星眸弯着一抹如虹的弧度,似云绕月。

    “嗯,那就一起睡。”

    反正,又不是没睡过。躺了两晚,不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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