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主院正房内,一个瘦小的影子跪在地上。

    缩着脑袋,无依无靠。

    他身上衣料浆洗次数太多,颜色已毁得只剩下原本的灰。

    “嘉宁拜见婆母,见过两位嫂嫂。”

    听到晏晏的声音,周容仰头望向她,清瞳边缘溢满晶莹的泪水。

    晏晏朝他轻轻勾了勾唇,示意他不要害怕。

    “嘉宁,婆母问你,你可认识你脚边的孩子?”姜氏剃了周容一眼。

    这短促的一眼,竟让她仿佛见了什么污秽东西。

    “认识。”

    姜氏眉拧着,眼皮无端一跳,“那一两银子真是你借给他的?”

    “是,有何不妥吗?”

    听到这话,周容低着头委屈地撇了撇嘴,泪水再也忍不住,轰然决堤。

    跪在这里的半个多时辰里,他脑海里闪过无数邪恶的念头,其中一念,便是晏晏将他出卖了。

    幸好,幸好五婶婶不是那样的人。

    姜氏冷笑道:“天保堂的杜郎中今日送了一两银子来,说这孩子拿着一两银子找他开一个月的药,杜郎中怕这一两银子来路不明,不敢交给官府,这才直接将银子送回镇北侯府。我当这孩子当真胆大包天,已学会鸡鸣狗盗之举……原来是你。”

    是她,那又如何?

    晏晏不解道:“的确是儿媳借给周容的,这银子非偷非抢,还请婆母还给周容。”

    “婆母自不会贪你的一两纹银,郡主仔细收好。”说着,姜氏眼神示意张妈子将银子拿给晏晏,“但有一事,郡主需谨记——日后万不可再管这孩子的事。”

    周容的心一刹那间沉至冰冷的湖底。

    “为何?”

    董氏紧跟着帮腔道:“婆母的话自有婆母的道理,做儿媳的只需听命行事,何须问那么多。”

    晏晏绷直秀丽的下颌,眼神坚定地望向姜氏,声音虽文弱,却一字比一字铿锵,“恕儿媳难以从命。”

    董氏立刻尖叫起来:“你敢当众忤逆婆母?!郡主虽来自宫中,可既然嫁进了镇北侯府,便要守镇北侯府的规矩,这么浅薄的道理郡主都不懂吗?”

    “长惠幼顺。弟媳不明白帮助周容错在哪里,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周容的亲娘要病死侯府却无动于衷。”晏晏端立着,背挺得宛如节竹。

    董氏气得拍桌而起,“你还敢说什么长惠幼顺,是在讽刺我和婆母没有仁爱之心吗?”

    “够了。”姜氏喝了一声。

    董氏斜睨晏晏一眼,缓缓坐回太师椅里。

    “郡主刚进侯府,不知其中内情,会这般想也实属常情。”姜氏皮笑肉不笑,“但郡主可知周容的身世实是周家一桩丑闻,此事牵涉甚广,非三两句能解释得清。”

    “我明白……”

    “你不明白。”姜氏喝断晏晏的话,继而平静冷漠地道:“这孩子和他娘的用度,一直是我在管,郡主插手,便是对我的不满。他娘要是病了,他可以和我说,我自会去找侯爷商量,每月给他添上一两月例。莫非郡主是体谅婆母老了,想取而代之?”

    “……儿媳不敢。”

    “那便退下。”

    晏晏不忍地望了周容一眼。他分明在笑,眸底满是面对这份不公的坦然和习以为常,可晏晏却心如刀割。

    “取而代之。我怎不知,我的新妇竟如此狼子野心。”

    晏晏惊然回眸,周熠已缓缓行至她身后。

    “熠儿来了。”

    姜氏脸上嫉恨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嘴角有过一瞬的抽搐,但转眼就恢复如常,端着大方的笑意,只是手会下意识摸着茶杯而已。

    “您还是和父亲一样,叫我老五亲切些。”

    姜氏不语。嘴角挂着虚浮的笑意,眼里却是极致的冰冷与警惕。

    “哦对,倒不知新妇哪里得罪婆母了?”

    董氏哼了声,嘟囔道:“多管闲事,忤逆婆母。”

    姜氏乜着周熠,见他缓缓转身睨向晏晏,质问道:“你非要管那孩子不可?”

    晏晏掐紧手指,眉眼温顺,话却耿直有力,“非管不可。”

    “我若不让你管呢?”

    晏晏眸子一恸,她犹记得周熠那日不是这般态度,他分明对周容有恻隐之心的。

    “错在主母,孩子和他亲娘,实属无辜。即便夫君不许,妾身也非管不可。”

    周熠墨眉一沉,“郡主还敢编排我死去的主母不是,你这般不尊夫敬长,我可不敢留你在侯府,回去和离。”

    姜氏眼皮一颤,董氏惊得手抖。

    ……至于吗?

    “熠儿,你说的什么胡话,不过是一点小事……”

    周熠不耐地截断:“您不用劝,忤逆婆母可不算小事,我既管不住她,找个听话的便是,省得这侯府日后被搅得不得安宁。”

    晏晏脸色苍白,强撑着自己牵起周容,“那便和离。”

    姜氏与董氏顾不得其他,走近相劝,“郡主你也糊涂了,你二人是宣帝赐婚,况你也才进门三日,如此传出去,名声不顾了?”

    “名声?那玩意我可没有。”周熠一嗤,大步流星地离开。

    “我亦不在乎。”晏晏牵着周容,气势汹汹跟在周熠身后。

    董氏震惊得嘴都难以再合拢,与姜氏面面相觑,“真要和离?”

    姜氏不安地捂着心口,“老五干得出来。”

    此事姜氏不敢主动与周彧提起,她深知周彧的脾气,会因周熠的胡闹而迁怒旁人。

    一直到周彧传饭,姜氏的心都不安地悬在心口。

    放下碗筷的那一刻,周熠的话无比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父亲,儿子要与郡主和离。”

    一桌老小皆目瞪口呆。

    周灿觑了一眼父亲大人铁青的脸色,忙打岔道:“夫人,你不是说昉儿近日学会背《蜀道难》了吗?快让昉儿给祖父露一手。”

    嘴上还糊着甜汤的昉儿脑袋一震。

    ……亲爹,昉儿就会仨字,咋个背?

    周彧盛怒之下瞄一眼晏晏,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挪开眼神强硬地牵起一个笑,“来昉儿,背给祖父听听。”

    “父亲。”周熠提高嗓门,“儿子说……”

    周彧起身怒喝,“你这竖子给老子滚过来!”

    满桌鸦雀无声,都被周彧雷暴似的怒吼声吓呆在座位上。

    不多时,祠堂里便传出周彧暴跳如雷的怒骂声,裹挟着一声声鞭笞。

    晏晏仔细分辨着,夜风都在为他嘶嘶作痛,却唯独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响。

    心……揪着痛。

    约莫一炷香过去,周彧回到座位,“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一个字,否则便不再是我周家人。”

    “是。”

    一个个声若蚊蝇。

    “另外,周容过嗣给老五。”

    “什么?”到此时姜氏才后知后觉上了周老五的当,“侯爷,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周彧目光凛冽地瞪向姜氏,“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罢,怒哼一声,踢开凳子熊着背离开。

    姜氏剜了晏晏一眼,紧步跟去。剩下几房各自散去。

    董氏脑袋都快想秃了,也没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周灿见她给自己搓背时心不在焉的,温柔地拍她的脸,“想什么?”

    “妾身在想,五弟和郡主……又不和离了?”

    周灿叹了声,“今日的事,你细细给我讲讲。”

    董氏见周灿难得关心内宅的事,便从杜郎中送银子讲起,等她说完,周灿也从浴桶里出来,已穿好中衣。

    “过来。”周灿坐在床边,拉着董氏坐在他腿上,温柔道:“你先从结果看,五弟和郡主仍是夫妻,父亲已决定将周容过嗣给五弟,对吗?”

    董氏娇嗔地推周灿的胸口,“妾身正是不解为何会如此,五弟不是不喜郡主么?”

    周灿脸贴在董氏的颈窝,“月娘,若今日五弟不提和离,郡主还是执意要管周容的事,便是顶撞婆母,再说严重些,那是不孝。若五弟帮她顶撞母亲,郡主又会被扣上蛊惑夫君的骂名,无论哪件事传出去,郡主后半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董氏一抖。“不孝”二字的确比杀人放火更让人感到窒息。

    “可五弟不同,他离经叛道惯了,就算提出和离,父亲也只当他一时犯浑,打一顿而已。而且比起五弟与郡主和离,把周容过继给五弟一事,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董氏似懂非懂,“五弟在帮郡主?”

    周灿怅然,“倒不如说是在帮他自己。”

    帮年少的周熠。

    董氏摇摇头,“夫君何意,妾身不懂。”

    周灿但笑不语。这世道,嫡子的尊贵大同小异,庶子的辛酸却各有不同。

    周灿与胞弟周烁皆是庶子,可姜家在阜都也算有头有脸,再加之周彧盛宠姜氏,所以他们兄弟二人自小的待遇还算不错。

    孟姨娘是小官家的庶女,二哥周炀受的欺负就比他兄弟二人多。

    周熠,更差。

    他亲娘文氏是父亲在西岭打仗受伤时遇到的救命恩人,二人过了三个月的荒唐日子。

    父亲回阜都后,曾提过纳文氏为妾,却被祖父怫然拒绝。也因此,周熠和文氏,是在祖父归去后,才被父亲接回阜都的。

    文氏只是一个村姑,在阜都无根无势,进周家后没少受其他侧室和大丫鬟欺负。

    从小因自尊心作祟,周灿和胞弟也没少撺掇别家世子公子欺负周熠。

    谁让他又小又矮又弱,还没有个能保护他的亲娘。

    也是因此,他们背地里都叫周熠“野娃子”。

    他是父亲一夜荒唐的产物,是侯门公子自贱身份的印记,是该被藏起来的家族耻辱……

    就正如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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