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都之夏,晴空万里。

    前阵子忙着迁居和准备开府宴,人都累疲乏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今日正好得闲,晏晏便携淡茜淡蕊出来采办些日用。

    早听闻尹氏布行的布匹色泽鲜丽却不落俗,花纹样式总能领阜都各布行争相模仿,她总要来看看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倒是没让人失望。

    迎客的女使说晏晏看中的布匹都做有样衣,若不嫌弃,可去小厢房一试,晏晏自是欣然前往。

    淡茜淡蕊等在厢房外,女使轮着引她二人参观偌大的布行,倒也不让她二人觉得等待无趣。

    厢房内,徐霁早已等候多时。他一见晏晏,便又如昨日在桃花园门口,抑制不住地要拥住晏晏才好。

    脚步挨近她时,脑海里蓦地闪过周熠那张铁青的脸,虽只有电光火石一刹那,却让他收敛住了。

    “这些年,你受苦了。”

    纵然激动庆幸占据上风,可心里更汹涌的,是惭愧。

    晏晏轻摇头:“比起那些无辜受难的晏氏族人,我不知要幸运几何,能活下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徐霁隐忍克制地轻拍她的肩,生怕再重一分力气,便会惊碎她的逞强。

    压下无涯的心酸,他鼓励道:“你放心,姑父的冤屈,总会有昭雪的一日。”

    晏晏弯了弯唇,“嗯,我相信。”

    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信念,便是为父沉冤昭雪,为此死而无憾。

    “表哥,姥爷他们,还好么?”

    当年之事牵涉甚广,晏晏一直以为徐家也逃不过被牵连的命运,没想到那日在茶馆,她居然能看见安然无恙的徐霁,甚至还成了今朝的新科状元,荣为翰林院修撰。

    徐霁面有哀色:“祖父得知姑父战死,晏家满门流放,急火攻心,没撑到翌日便……”

    五年前的叆叇浓云忽然就朝晏晏压了下来,她心里骤然堵塞,泪潺潺地流。

    徐霁没有打扰她,让她放肆地发泄了一会儿。

    晏晏极力克制住自己,哽咽着问:“舅舅和舅母身体还好么?”

    徐霁点头:“都还硬朗,总会再见到的,你别太记挂他们。”

    说着,折回去倒了杯凉茶递给晏晏:“说说你吧,你怎么会顶着嘉宁郡主的身份?兜兜转转,又还是嫁给他了?”

    徐霁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嘉宁郡主不是谢太后寻回西宫的惠长公主遗珠吗?从一开始,太后让这位空壳郡主嫁给周熠的目的就昭然若揭。徐霁那时只当笑话看。等猛然发现嘉宁就是晏晏,他突然发现自己才是个笑话。

    “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今日时间紧迫,表哥有何紧要的话,先告诉我吧。”

    徐霁颔首。他的确好奇晏晏的遭遇,可只要结果是她现在安然无恙,他就已然放下了大半颗心。

    “将阳关一战,至今已过五年,追溯起来难免会被岁月阻碍,但有些事是盖不住的。”

    晏晏心急:“具体是指什么?”

    “诏旨与塘报。姑父的副将侯蠡冤死前,将所知尽与其妻女剖露。原来姑父率军赶到北离时,正逢漫天黑霾吃人,和副将商议之后,便书了一份塘报命人加急送回阜都,意在说明天气之劣,请旨推后进攻日期。”

    出征前,谢太后与宣帝一致认为北荧屡屡犯境,是因我军没有树起国威。所以这次特意强调不计兵损,必须以压倒之势大征敌军,以收万全之功,让北荧军心存阴影,不敢再犯。

    所以晏书韫便在塘报中陈明,冒黑霾以大征之势大举攻伐北荧军时,敌军被黑霾卷走一人,我军可能会因黑霾卷走十人,对己十分不利。

    “可姑父却收到诏旨,无论天气如何,无论我军是何损失,原定攻伐之日,不可延后。”

    晏晏觉得奇怪:“这当真是陛下之意?”

    徐霁摇头,眸中冉冉烈火:“陛下甚至不曾收到姑父进奏的那份塘报。”

    晏晏背后升起密密麻麻的寒意。她本以为阴谋诡计是在北离战事尘埃落定之后,谢太后为培植司徒墨才开始酝酿的,不曾想竟那么早。

    “姑父接到诏旨,虽感到不解,可上面加盖的翰林院书诏印和天子行玺都在骗他,姑父误以为那就是陛下之意。又逢攻期在即,黑霾势弱,于是来不及再送塘报确认,率大军出了关。”

    然却遭到了埋伏。

    晏晏拭去眼泪,挺直脊背。她就知道父亲绝不会是贪功冒进之人。

    “拟旨之人我也已推出是谁,翰林院白卢。”

    徐霁身在翰林院,早已锁定了几个谢太后的心腹,在翻阅司徒倩那本账簿时,熟悉的名字格外刺激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五年来,白卢在物华天宝低价买货高价卖货,同一件物什经此倒卖,不止万两黄金流进他白府。

    “不过此事只是我的猜测,需得试他一试。”

    “我明白,我来。”

    徐霁正有此意:“都北大营选将之事已经敲定,周熠身为统帅,不日就将送军前往北离,他这一走,我们行事便不会受到掣肘。”

    “嗯。”

    临走时晏晏想起嘱咐徐霁,不要再送信至武定侯府,虽是密语,但若被发现照样不好解释,“让海东青来。”

    “也好。周熠疑心颇重,你自己多加小心。”

    晏晏虽点头应下了,但心里却并不这般认为。

    周熠不是疑心重,他是神经病,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暴躁狂。

    可巧的是,她一拉开厢房的门,暴躁狂就倚在门框边,神色耐人寻味地乜向她。

    晏晏悚然心惊肉跳。

    周熠又瞄向屋内,徐霁早已从暗门离开了。

    “侯爷,你也来买布匹吗?”

    晏晏努力让自己镇静,他应当没听到什么吧。

    布行里人声嘈杂,无律无序,就像他的心境。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的夫人如此迫不及待地私会旧情人,到底有何要紧的事。”

    紧迫到要算计他何时离开,紧迫到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掣肘。

    “侯爷,你在说什么?”

    旧情人是何意?周熠不知徐霁是她表哥吗?

    “郡主又要开始在我面前死不承认了是吗?”

    周熠语气不善,晏晏很怕他下一息就会不顾场合地扑过来。

    “侯爷,我在做什么你不是清楚的吗?为何要那般想我?他是我表兄,你不知吗?”

    她所做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为晏父翻案啊。

    “正因他是你的表兄!”

    周熠猛地迫近一步,低沉的嗓音压着暗涌的愤怒。

    晏晏吓得踉跄后退,心里不只是惶然,更多是心寒。

    她盈泪解释:“侯爷,我不知你为何会这般想,可我与他的确是昨日才重逢,并无你想的那些事。”

    徐霁竟比她还了解周熠,他还真是疑心很重。

    周熠苦笑了一声,抓着晏晏的手腕拽进屋内,合上房门后将晏晏囚在双臂与门板的方寸之间。

    “郡主是想说,你们重逢后翌日就迫不及待地背着我见面,却清清白白,是吗?”

    晏晏的呼吸艰难起来,吐纳的似乎都是周熠含着怒火的热息,再加上被压迫在方寸之内,无端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

    “我们本就是清白的。”

    她真的不明白周熠为何会这般想她,抑制不住恼怒的情绪:“你说的迫不及待,只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刻也等不了,就算我能等,晏家的冤魂也不能答应!”

    这反应落在周熠眼里,无非是恼羞成怒。

    他猛地捏晏晏的脸颊,脸色肃冷凶狠:“那你为何一见他就哭?为何要盼着我走?难道都是所谓的为父翻案?不是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用这种理由掩饰就能显得多高尚!”

    两颊很疼,但疼不足以让她哭。

    泪是在周熠不由分说地怒吼声中不受控制地流下的。

    晏晏无力再解释,合上眸子随他去了。

    颓丧的模样宛如受伤后放弃生机的野兔,心如死灰。

    周熠的手掌像是被她的泪烫到了,突然松开。

    晏晏无力地垂着头,转身拉开门,累得说不出一个字。

    这世上最累的大概就是如此,试图解释清楚一个人打心眼里认定的,然而却根本不是真相的事。

    她就这么走了。

    又是这么走了。

    周熠的怒气怨气无处排解,都北大营的新兵蛋子无端遭了殃。

    回府昏睡一下午的晏晏,被一阵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惊醒,她警觉地取出海东青含在鹰喙里的指竹,拎出用细绳系结的信笺。

    内容让她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周熠那个疯子,竟直接在宣帝面前弹劾徐霁为骨徒。他还真是不存隔夜仇,有仇当场就报。

    晏晏只是想先让自己冷静一会儿,不想这“一会儿”的功夫,周熠就能捅出这么大个窟窿出来。

    她要崩溃了。

    宣帝虽袒护了徐霁,可周熠保不齐还会做出对徐霁不利的事——所以周熠心里的疙瘩,晏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给他解开才行。

    周熠回府已是月上中天,满身的酒气。他醉得不清醒,要趴在桌上睡,晏晏怎么劝都没用,索性就不管他了。

    淡茜煮好的醒酒汤端来,周熠死活不肯喝,随手一推洒了一地。

    他醉后的粗鲁凶悍将淡茜吓得不轻,小丫鬟含着泪擦干了地,要去再煮醒酒汤,晏晏不让她煮:“不用管他了,你回去睡。”

    “夫人……”

    “听我的。”

    淡茜退下后,晏晏找来大氅搭在周熠身上,自去沐浴,等她出来,周熠还是趴在桌上,但身上的大氅已经掉落。

    晏晏捡起大氅,再次为他披好。

    他要睡桌上就睡桌上,晏晏“尊重”,非常地“尊重”。

    可没等她走开两步,大氅再次被他咕哝着扔在地上。一股邪火刹那间直抵晏晏天灵盖,她气冲冲走回去捡起大氅,兜头一甩,罩住周熠。

    周熠胡乱扯下大氅,红得布满血丝的双眸充斥着怨气。

    晏晏才不惧,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眼神里明晃晃两个大字——疯子。

    周熠一把甩开大氅,撞倒一旁的檀木博古架,陈列的青花瓷瓶破碎一地。

    裂瓷声激烈得令晏晏心惊,惊吓中,周熠猛然拽着她的手腕,拽进怀里嵌固着。

    他的怨气比酒气深。

    晏晏被惊散的魂归回,气得发疯,甩手一掌,正中周熠左脸。

    “啪”的声响,比一息之前的碎瓷动静还要尖锐。

    晏晏在醉鬼的怔愣中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厉声:“酒醒了吗?”

    舌尖抵了抵左脸里的肉,火辣的疼。周熠嗤得冷笑出了声,这一巴掌不比他老爹往日打他打得轻……还真他娘的能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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