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院宽阔空敞,西向三席,面朝阶口,南北边各摆上两列竹桌竹椅,能装下所有人,当然,竹笑台的弟子坐了三列多。

    竹笑餐食素简,宴席上大鱼大肉不多,但山肴野蔌各有风味,搭着竹叶心、菊花、山泉水煮的茶,简直排浊澄思,心旷神怡。

    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约束,竹笑弟子在宴席间嬉笑打闹,有跑去给岑馥余敬茶的,有的喝茶如同醉酒,跑到正中舞剑的。

    周培兴致也高了,摸出竹叶吹出小曲儿。

    乔脉还带着几个小徒弟,做了竹炮,时不时响一个。

    乱中有乐,乐而更乱。

    玄英弟子这边却因为孟承平的存在,少了几分自在,又耐不住热闹,偷偷在起哄声中塞几句自己的话。

    两侧点起烛火,也不施咒隔风,任那灯晕舞动,投在众人面上,往来摇曳。

    夜风爽涤,鸟鸣清远,偶有竹叶飘落,浮于茶面。

    如此情境,像是寻常人家的晚宴,亲切自然。

    这场宴持续了半时辰,岑馥余才被弟子起着哄说了几句话,先是对着自家弟子宽慰鼓励,又赞扬玄英弟子的果敢聪慧。

    绕来绕去,眼看着话头要往谢灵津这边来,谢灵津不自觉地绷紧身子,喝茶吃茶,照做不误。

    果然,岑馥余目光一挑,直直看过来,“我听青青说,昨日有个玄英的小师侄,无剑却使出了剑光?”

    谢灵津心中一突,慢慢放下竹著,岑相竹就接道:“是玄英的谢灵津师弟。”

    “哦?”岑馥余朗然一笑,偏头看着孟承平,“你藏了个宝啊,不舍得让我看看?”

    孟承平淡淡道:“这弟子资拙,不算什么。”

    说完他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道:“过来给台主看看吧。”

    还是来了。

    谢灵津握着玉佩,深深呼吸后,才顶着众人的目光站起来,步子不急不缓,走到宴席正中,朝岑馥余一拜,“岑台主。”

    再拜孟承平,“宗主。”

    然后他说:“晚辈使出剑光,是受一位前辈助力,她替我开了一道灵脉……”

    岑馥余说:“那位灵修很有眼光,又懂得开脉之法,的确是位高人,但你可知道,寻常人被开了那脉,也大多做不到你那样。”

    听到这,谢灵津又向她一拜,总算有点好消息。

    岑馥余眼中笑意渐深,身子倾了倾,像是第一次见他,一边打量他的身段,一边问:“你多大了?”

    “晚辈十五。”

    岑馥余问完,乐呵呵地对孟承平说:“这小子天资不凡,你这不得好好栽培?当心我哪天把他抢到竹笑来。”

    她说这话半假半真,孟承平也只是笑笑,和她碰了碰杯沿,然后说:“你回去吧。”

    谢灵津紧绷的心一下子松弛了,随之涌来的是隐秘的失落。他能在岑馥余的眼中看见赞赏,可孟承平对他仍是不咸不淡。

    为什么不满意?

    他绷着脸坐回去,似平常般低头喝茶,岑馥余的话也转到其他地方,他偶尔抬头,和岑相竹、乔脉等人对上视线,匆匆挪开。

    无所谓。

    他想,以后也还有机会,总有机会,让宗主看见他,认识到他的价值。

    昨日剑光,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外,更是受到了协助。等下次……

    想到这,他的心紧了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才歇下的神思又乱起来,嘴下的东西更加无味,他搁下竹著,对旁边的弟子说了些身体不适的说辞,就匆匆离席了。

    出了顶台,步子飞快,迈下一层又一层,四下清净,只能听到他的足声。

    “修月,你还好吗?”

    寂夜竹影幢幢,他在奔跑中开口问道。

    事实上,从下午到现在,他偷偷问了很多次。

    玉佩又闪了一下。

    等他走入林间,席地而坐,倚着青竹,仰头在林竹叶的缝隙间望着那孤清的月,半晌,轻轻说:“是你帮了我。”

    “没有你,我根本使不出来那一招。”

    “这话也没错。”

    她的回答响起时,他余光中出现一道银色衣影。

    谢灵津倏地转头看过去。

    修月靠着他旁边的一株竹,也同他一样望着穹空,她换掉了染血的翠衣,眸光似摩挲弯月般透着惬意。

    “不过呢,我只不过是教你如何借助灵息罢了,”她侧头,看着谢灵津,淡淡一笑,“残枝能化剑,还是靠的你自个的心力。而那道剑光更别说了,简直是骇世惊俗……”

    谢灵津被说得有些眼热,加上本就招架不住她的注视,他又把头扭了回去,平复了心绪,却还是能感受到她投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她定在笑。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际,他挪了挪,把自己埋在竹影之下,悄悄移动眸子,有些掩耳盗铃地借着夜色看了她一眼。

    果然。

    修月托着下巴,看着他的一连贯的动作,手指遮掩下的笑意更深了。

    夜风忽动,竹影婆娑。

    在某一瞬,谢灵津的面容重新出现在月辉之下,不知道多少次移过来的眼眸就这么与修月对上视线。

    那边响起慌张的衣袖窸窣声。

    修月收回视线,闭上眸子,随着风声而一呼一吸。

    “谢谢。”

    修月没有张眼,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她浸在竹息之中,有了些倦意。

    谢灵津也不再开口。

    脑海中突然有些东西闪过,修月问:“你不对那道剑光好奇吗?”

    “啊。”谢灵津短促地回了一声。

    修月说:“那说明……谢灵津,你会有把剑。一把等了你许久的剑。”

    “好。”他的回答还是那么简单,但郑重。

    她如果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一双闪烁的眸子,正看着她。

    “其实……”

    “嗯?”

    “我已经把缚咒解开了。”

    修月豁然坐直,看见这少年脸上带着一点期待,她顿了顿,脑中努力回忆着身体的变化,“何时?”

    “昨天。遇见那只妖后,”他抿了抿嘴巴,“我只是想着,如果我死了,就没法给你解咒了。”

    谢灵津又说:“之前只是担心你会……伤人。”说完,他把头彻底转到另一边了。

    可惜,从来都没机会离开。

    修月只是咧嘴一笑,又逗他,“我看着像是凶神恶煞的妖吗?”

    他闷闷回道:“除了你,我没见过好妖,所以才……”

    修月更乐了,“原来我是好妖?谢灵津,你再仔细想想?我可是被你宗主压在镇妖林里独一无二能穿行在八境的妖。”

    “……”

    “后悔啦?”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修月敛了敛笑,站起身,掌心贴着竹节,慢慢运着灵息,一边还同他说:“你这是触犯门规了哦。”

    “我知道。”

    私结妖邪,这可是禁忌。

    谢灵津此时不过十五,却淡定如此,也不知道是心太大,还是真的这么相信她。

    修月叹了一口气,旋即收掌,掌心中浮着一团青光,扬掌,青光散空,竟幻作一只近似人身长的锦鲤。

    谢灵津睁大眼睛。

    那只锦鲤在空中游动,来到他身前,映得他面颊清亮。

    他有些无措地看了修月一眼。

    “我看你挺喜欢锦鲤的,”修月说,“送你玩。”

    他闻言,才伸出手,用手抚了一下鱼身……那些荧光从他的指尖绕起,缠至手臂,散作几缕青色流溪与竞跃的尾尾小鱼。

    “……谢谢。”

    他很难挪开眼睛。

    直到远处的脚步声与喊叫打破此处安宁,荧光惊散,鱼贯般回到竹身。

    修月下意识要回玉佩,忽然被带着竹风的熟悉的力道牵扯。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顺从牵扯的力度去了。

    待身再现时,她面前已经站着了绿潇。

    她刚要打招呼,就见绿潇眼中蕴泪,似喜似悲。

    修月微微一惊,话锋一转,问道:“绿潇,怎么了?”

    绿潇未语先泪,转眼间泪珠垂落,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

    修月:……?

    修月的表情空白了。

    绿潇又道:“我以为你挨了雷劫,早就灵散天地间了,我以为……”

    “等一下,”修月心中忽然生出诡异的熟悉感,她定定地看着绿潇,“你从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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