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跑到他所住的地方的街道最后一个拐角处,我远远地看去他捡起地上的刀向半瘫在地上的男人准备砍去。

    我吓坏了,失声尖叫了起来。仿佛那一刻有如山崩地裂。

    他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他仿佛烧焦了一般的眼立刻融化掉了,他的眼眶像是被剜刻了,像是滴着血一般,胶着在里面。他愣了几秒,那几秒仿佛穿越了他整个生命的脉络,穿越内河,穿越蓝色的月光,穿越半个秋天,穿越了一个我。

    他回过头去,沉沉地低下头,背对着我,像是被定格住了。

    我见他未动,双腿颤抖地迈向他去,用尽我的力气向他走去。他明明背对着我,却像是看见我走动了一样,他唁哑着嗓子,发出了一丝奇怪的声音。我泪吓得大颗大颗地坠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狠戾和愤怒的模样,他那眼神,比野狼更可怕。

    “别——”他竟然用嘴巴发出声。那声音依稀可辨,他弯下腰向大地怒吼去,吼出了一嗓子。他青筋暴起,像虬龙攀爬啮咬,但是他全身颤抖,只有握着刀的手是紧紧攥着的。

    我吓得止步了。立刻退了回去,躲在拐角的地方,不去看他。

    他竟然发出声来。他竟然发出声来。

    他撕心裂肺地哑吼着。我不知这对哑人来说究竟需要多大的力量发出那般的嘶吼,我想他应该浑身上下的骨髓每一寸都在挪位,他的筋骨牵扯着他的肌肤每一丝都喷薄。那一声把天地都呐喊得苍凉。

    我抱头痛哭着,只听“哐——哐——”的刀剁声在我耳边震荡回响。我的心神奔突着,此时此刻像是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耳朵里尖刺杂乱的鸣声掺杂在一起,令我天昏地暗。

    很快,声音便消了下去,像是一种百年孤寂的阵痛,短暂,凌乱,漫长。

    我仍旧蹲在地上紧紧闭着双眼,我丝毫不敢扭过头看向拐角后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形。我的大脑只听得到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衣袖已经完全湿透了。

    我听到刀被垂垂地扔下,被砸在地上。金属碰撞大地的声音辽远、震耳欲聋。那把刀像是重重地砸在我的脑海里,我紧闭着眼却也能看到一样。我知道他结束了。

    他的生命,他的一切。结束了。月被云翳死死地遮挡,再看不见月光了。走了一半的秋天,也即将要结束了。

    我擦掉泪水,蹲靠在墙边,抬起头,见封文京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双眼通红,脸上是一抹死白的灰,像是香火点燃烧掉落下的香灰。他眼中的泪流不止,紧绷的嘴角挂满了垂直落下的泪珠。他像是灵魂被砍掉一半,半截的身体只有下肢是能够活动的,他荒芜地站在我的面前,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我缓缓起身,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反而不是害怕,我既害怕又不害怕,我既难过又绝望。我不由得看向前去,我才发觉,我面前的内河岸上有一具尸体,那是个女人,通体裸身,雪白的肌肤瘫化在岸边,半截的腿在水里被冲涮着。没等我来得及回过神来,封文京上前一步用宽大的手掌捂住我的双眼,另一只手环抱住了我。

    我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夺舍了一样。这片土地安详得令我只能听见我内心的喘息声,还有封文京口中的呐喊。

    他在颤抖。他的手指的每一个指节都在疯狂地颤抖,他的手指冰凉,比这里冬日结冰的内河还要彻骨。他此时冷得骇人,不像往常他那种冷。

    往常灯光昏暗,他会倚着那台稍稍有些破旧的摩托车靠着站,光从他的头顶上方打下,照得他半明半昧的,他看不见我的眼里跟看到我时很不同,他会埋头看着脚尖在黄土地上乱划,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外套兜里,任人看过去都觉得他是冷的,硬的,锋利的,有重量的,是旷野的风,瘦金体的字,冰河里的石头,北方的古城墙。但是只要他抬起头来回张望,又能看到他眼神里无法掩饰对我到来的期待。

    我以为那样的日子我们在未来有无数个。

    此刻我落泪了,真真切切的落泪,我不是感到害怕的流泪,而是我彻感绝望了,我深深切切地感知到我们没有未来了。我们不会再有那样的日子了。再也没有风吹过我长发拂过他,再没有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坐着飞快的摩托车,再没有我笨拙地模仿他打手语,再也没有一起坐在靛蓝色的月光下相拥彼此。我们的末日就这么到来了,突然,仓皇,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降临了。

    我痛彻心扉地在他的怀里哭着,我为我们流泪,我为他流泪,我为他的姐姐流泪。

    世界是很不公平的,命运更是。只会让悲惨的人更加悲惨,仿佛降临在这一个世界起就背负了上帝的债。

    他紧紧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去前面他姐姐的惨状。尽管如此,在瞥见的那一瞬,她惨烈的尸体早已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我的大脑没来得及想象此时封文京的内心应该会有多痛,我想半截入土的灵魂在此刻早已魂飞魄散了吧,我的眼泪唰地直淌出来,不停地流着。内河也是,汩汩地向前奔走,从他姐姐冰凉的尸骨上滑过,毫不停留。

    时间也是,汩汩地滑过,毫不留情。我尘封的记忆早已泛黄、掉渣、老去。

    我后来听到那首《秘密》,我听着张震岳轻轻地唱着,

    「也许在你的心中

    早就已经有人进去

    或许你不曾接受

    真正的爱真诚的情

    遗忘吧过去的事

    不要再怀疑

    我仿佛可以听见

    你的心跳你的声音

    不要只有在梦中

    才能看你才能靠近

    我可以慢慢地等

    直到你离去 」

    我后来出国,我去了北冰洋,去了极光绚丽的冰岛,爬到阿尔卑斯山上,也有尝试登珠穆朗玛峰,在格鲁吉亚的森林里逗小松鼠,在每一个日日夜夜里,我从来没有断过那场无声的梦境。我在梦里反复练习着熟知的手语,却渐渐变得陌生。或许命运叫我遗忘过去的事吧,但我始终无法真的遗忘。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回国,我在全世界各地转悠,仿佛我的视野里塞满了新奇的未知事物,就真的可以把过去遗忘。

    我在走之前,自己偷偷去过他还未开张的放映院,虽然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开张了。我溜进里面,放映院虽然不大,却什么都齐全,我跟他说要摆满零食,那里的柜子上真的摆满了我爱吃的零食。还有电影,我最爱的《甜蜜蜜》,那里有那个影碟,他说他会每天都放映一场《甜蜜蜜》。

    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坐在最后一排,好像他就坐在我身边,像是来过一样。放映机是关闭的,我眼前泛光,像是放映机里放着《甜蜜蜜》一样,黎小军骑着自行车载着李翘在香港的街头穿来穿去。

    我默默地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足足有从放映《甜蜜蜜》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我也不知我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或许我傻到觉得他可能还会偷偷再来,哪怕正式跟我告别。

    我没有再等下去,天快要暗,我将没能送出的那台磁带录音机放到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里面装好了我新买好的磁带----《秘密》。

    没人知道我曾来过这里,也没人知道我这段难以遗忘的秘密。

    我们没再见过面。后来我父母离婚,将我送出国去上学,我再没回来过这片土地。内河的水一直慢慢慢慢地流淌,萦绕在我心头。

    我走之前听说了他的事迹,那件事在整个城镇很轰动。他因为那个男人奸杀他的姐姐,赤手空拳地将那男人打残,那男人手上的刀被他夺了去,最后杀了那个男人。离开之前他的判决是什么我都全然不知,或许后来被判处防卫过当,或许被判处故意杀人。我都不知晓。我只把我们的过去,深深地埋藏,当成一个浅浅的秘密。

章节目录

曾经月亮蓝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兔兔是你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兔兔是你吗并收藏曾经月亮蓝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