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家守门的小厮伸手驱赶,两人却依旧不肯离去。

    见着妇人歇斯底里地吼“我可是付夫人”,小厮亦不敢强迫着将她架起,丢到街上去,便只能一边让人去请付老爷,一边由着她在门口喧闹。

    付媛抬了抬眸,只一瞥,便无奈地扯扯嘴角,扭过了头,“走吧。”

    “夫人不用回府上瞧瞧吗?”单阎有些错愕,他这位夫人向来心软似菩萨,怎今日换了个性子。

    付媛头也没抬便松开了挽他的手,自顾自地提裙走上矮梯,俯身撩起车帘钻入车舆内。

    见她不掺和这档事,单阎虽觉着稀奇,也只能负手上了马车。

    毕竟他向来对这亲家没什么好感。

    只是刚钻进车舆,便看见付媛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

    单阎无奈地笑笑,又躬身坐到她身旁,揽过她肩,关切地问:“方才出门还好好的,又是谁惹了我家夫人?”

    “少来,”付媛可没什么心思听他打趣,抖掉搭在她肩上的手便负气侧身坐着。

    “方才那妇人,夫人可认识?”单阎见她躲闪,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反倒是凑上前去搂紧了她腰,将她拥入怀。

    “不认识,”付媛没好气地应,“每隔几年总要来这一回,这样的风流债他在外头都不知欠下多少了。也不怕造孽。”

    单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事他本来也只是好奇,如今满足了他也便不多问了。谁料付媛又转过身来拍打他胸口,“负心汉。”

    “为夫可没惹风流债,”单阎急忙否认,省得这战火蔓延到自个儿身上,落得一身臊。

    “你敢惹?”付媛那双丹凤眼一瞬便睁大了,死死地盯着单阎,拍打他胸脯的手明显更用力了。

    “哪敢,”他一边攥紧压在他胸口的手,一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鼻子,“为夫有夫人一个就够了。”

    说罢却又忽然失笑,愣怔地回想起昨夜与单老夫人的倾谈。

    昨日他还在气头上,尚且未能平复,或许那留有余地的话语会叫他留下后患。

    他哀叹了一声便放下了攥着付媛的手,满脸愁容地侧身掀起身旁的幕帘,希望窗外的风景能纾解他心中郁闷。

    那名叫戚茗姒的表妹,是单老夫人亲妹所出。姐妹两打小关系好得很,如胶似漆,单老夫人远嫁那日,姨娘哭得险些没晕过去。

    自打单老夫人嫁到扬州来,便再没回过那西北的大草原了,这么多年就连胃口也改了,半点瞧不出西北的影子。她囿在这单府,这让她穷尽一生心血经营的单府,尽力地扮演过一位贤良淑慧的妻子,一位温婉和善的母亲。

    旁人只知唤她单老夫人,鲜少提及她的本姓姬氏。

    后来姨娘亦出阁南下出嫁,其女戚茗姒也不过比单阎小上四五岁。

    茗姒不时会随其父到扬州来待上一段时日。

    其父见女儿喜欢待在单家,也省得女儿舟车劳顿,便在北上行商时每每路过扬州,都会提议让戚茗姒在此居住,直到他行商归来,才将茗姒带走。

    加上茗姒生来就像姨娘,举手投足都有姨娘的影子,单老夫人见了她就像见了姨娘一般,自然欣喜得很,才不会逆了妹夫的意。

    她本意是撺掇两娃娃结成姻亲,可单阎一心只想待付媛好,从未对茗姒有甚么男女之情,这一来二去的,她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说是打消念头,也不过是后来的日子鲜少提起要做媒,省得离间了母子间的感情。

    付媛抬眼看着单阎满脸愁容,窗外的风景如走马灯般过得极快,便又朝他靠近了半分。

    单阎感觉到挨在他手上的温软,却依旧没敢垂眸看她。

    初次圆房他几乎是因单老夫人刺激才强迫着付媛完成,心里一直觉着亏欠了她。

    他说过他不想让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只是那次,他真真切切地食言了。

    单阎原以为,只要离开了付家,就没有人会再欺负她了,没成想...

    他哀叹一声,便惊扰了原先倚靠在他身上阖眼的付媛。

    付媛看了眼单阎,又看了眼窗外的烟雨楼,心里更是咯噔一跳。单阎的为人她清楚,招惹他的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是他一直一门心思地待她好,才会让她忽略了这点。

    她欺瞒他,若不是裴俅上门耀武扬威,她甚至都没打算将这事宣之于口,要他怎么不记恨呢?

    那淋着大雨,湿漉漉的,双眼猩红操着低沉的嗓音吼她的单阎,她记得。

    她一直都记得。

    如今那可怖的画面又一次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开始忍不住地有些颤抖。

    如今分明是盛夏,处处蝉鸣扰人清梦足以证明这点,可她还是觉着身子冰冷得骇人。

    她像是穿着单薄的衣裳独自在雪地里行走一般,举步维艰,不知哪一步便会泥足深陷,被料峭的堆雪掩埋。

    烟雨楼一事,对单阎来说就像一根刺,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付媛不知她做什么能让那人暂且忘记那根刺带来的疼,只央着他的衣袖,哀求着他再看她一眼。

    见他仍旧盯着窗外缓缓挪动的街景,付媛更是心急如焚,急冲冲地拉过他衣襟,像昨夜那样吻上前去。

    单阎的魂像被狠狠拽了回来,沉醉在付媛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

    他错愕地看着她,又难堪地握紧拳放在下颌前轻咳了两声,遮挡着自己上扬的嘴角,视线落了虚处。

    一吻过后,付媛便怕羞地往他怀里钻,却又害怕那人怒气未消,只好强撑着抬起眸来窥看那人的神情。

    只不过歪了下脑袋,便能看见单阎那比喜被还要红上万分的耳朵,付媛亦没忍住嗤笑。

    她伸手捏着男人柔软的耳垂,看起来胆子壮大了许多,甚至晓得打趣他了:“夫君的耳朵好红呀。”

    付媛打小便是如此,本身就胆小如鼠,一逗便又羞又恼。可一旦让她见着了单阎也一副害羞模样,她便什么都不顾了,满门心思地将他当做玩物反复挑逗。

    “胡闹,”单阎将她双手握得紧紧的,禁锢得她动弹不得,这才消停下来。

    她双手被捻紧,身子歪歪扭扭地倒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弄她的手,她却安心恣意地躺在他膝上歇息。

    单阎垂着眸,见她双眼微阖,也肆意地看着她痴笑。他捋了捋袖袍遮掩了她的腹部,像是给她盖上了小被,另一只手则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捋鬓边发,生怕像今早那般弄疼了她。

    指尖刚落到付媛的脸颊,她便抬眸,睁圆了眼,又伸手勾起覆在她小腹上的一只尾指,“夫君...”

    单阎笑得宠溺,“嗯?”

    “还在想烟雨楼的事吗?”

    单阎原先还不知,为何她突然这般主动地要亲他,可若是她提到烟雨楼,他便都懂了。他黯然神伤,却不想让她见到那个失望不堪的眼神,只好昂起了脑袋,躲避她的视线。

    “夫君?”见他没有回应,付媛便又用勾着尾指的手摇了摇。

    “没有,”单阎回答的很干脆。

    像是只要他回答的足够利落,就能掩饰他万分在意的事实。

    付媛疑惑地抬眸,想要看清男人的表情,可她躺在他怀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窥不见,只好作罢。

    他说没有就没有吧,付媛想。

    “那这事能翻篇吗?”或许是觉得自己提的要求过于无礼逾矩,心里更是没了底气,没等单阎回应她便又自顾自地说着:“夫君不答应我的话,我心里总怏怏,总是担惊受怕,生怕何时会旧事重提。”

    “心里不安宁,恐怕连睡梦都害怕夫君会离开,”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单阎的手往她心口靠,“夫君忍心吗?”

    单阎咬了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地心软下来。

    他常觉着付媛对付家有求必应,过于软弱,可他对着付媛又何尝不是这样?

    哪怕她提出的要求再过分,说出的气话再如何伤人,他也仍旧做不出来让她担惊受怕的事,更遑论那些会让她终日以泪洗面的荒唐事了。

    “好,为夫答应你,这事往后不提了,”他心底即使万般不愿,对着付媛总是心软的。

    无可奈何地松口后,便看见她喜滋滋地爬起身来,又在他唇上覆上一吻,“夫君真好。”

    单阎看着她那笑眼,这气是无论如何也生不下去了,只能无奈地叹气,摇了摇脑袋,伸手轻轻掐了把她的脸颊肉,“你就欺负为夫待你好吧,磨人精。”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付媛口中说的万分之一好,他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地爱她罢了。

    于旁人而言,尤其是官场上的那些下属,他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单阎自认为他也不过是个凡人,会欢喜,会愠怒,会偏爱,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少爷,少夫人,快到了,”听着前头的丁维吆喝,付媛才缓缓从单阎的膝上起身,捋了捋自己的发髻。

    从前她整理好了便会端坐着等待下马车,如今竟会歪着脑袋问单阎:“夫君看,整理好了吗?”

    得到单阎首肯,她才喜滋滋地开始捋自己的衣襟。直到她回味过来方才自己无意识的撒娇,又怕羞地红了脸,将脑袋埋在男人的颈窝中,吮吸着他身上那阵令人安心的墨香气味。

    起初她不过是因为内疚,亦不愿再连着自己的心也一并欺瞒,这才半强迫着自己将心中所思宣之于口。可谁料这缺口一开,心中的爱意便瞬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从前她依赖单阎,总要给自己寻个甚么借口才能落得安心。好像她若是不寻借口,就此躲在他的庇护下就输了似的。

    如今竟食髓知味,甘之如饴,怪哉。

    下了马车,付媛便直勾勾地奔着布庄去,手捻在布料上仔细琢磨。回过神来,她早已挑选过四五匹心仪的布料,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为了首饰来的。

    她抬眸,巴巴地看向单阎,见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便又喜滋滋地昂起脑袋,拉着单阎的手扭捏,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单阎自然也察觉到今日的夫人有些不同,就像锯了嘴的闷葫芦,话都不晓得说了,连连打趣:“夫人怎么今日哑声了?方才在府上不是还好好的?”

    “这哪一样?”她蹙眉皱了皱鼻子,又像往常一样拍打他的胸脯,恨他的不解风情,“在府上说些甜言蜜语,可不会惹人闲话,可在外头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单阎打断了她的话,一把将她揽过身来,“在哪都一样,只要夫人想,就可以说,不必如此拘谨。”

    两人的身子贴的紧紧,如胶似漆,付媛看着方才好不容易为了避嫌拉开的距离,被那人一瞬缩短了,心里既兴奋又慌乱。她大抵还是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单阎这般恩爱,旁人的眼光实在令她如坐针毡。

    若是旁人再胆大些,说句甚么“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的恭维话,付媛甚至能怕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

    听着那些场面话,付媛也不知拒绝。眼见着堆在柜台上的布匹愈来愈多,丁维瞬间犯了难。

    两人先到金铺去瞧刚打好的钗饰,独留丁维一人与掌柜唇枪舌战。好在花的银两够多,并没多说几句,掌柜便败下阵来,答应了遣人将布匹送到单府去。

    金铺掌柜一见单阎到来,自是笑开颜,命人将打造的金钗与项链耳坠等一并拿出。

    其中最夺目的便是一支金片锤炼至极薄,裁剪又用金丝重新将枝叶缠绕成牡丹花样的金钗,在灯下显得更是蓬荜生辉。然而付媛只瞧了那朵金牡丹钗头一眼,便别过了视线,直愣愣地看着一旁安放的另一支金钗。

    那金钗似飞鸟衔枝,钗体上特地雕刻的螺纹似是被飞鸟衔去的细枝条,钗头那飞鸟展翅,翩若惊鸿,威风却不落俗套。

    至于其余的项链及耳饰,虽也精美,却在二钗相比下稍显逊色。

    付家富庶,这些金银珠宝她自然没少见,可她生性好简约,看着摆在面前眼花缭乱的首饰,又面露难色。她挽起单阎的手,回想起从前在赌坊采风的遭遇,欲言又止。

    单阎看得出她表情的不妥,却只当她是怕羞,心里仍没想着把他当做夫婿,不愿意花他的银子,便劝道:

    “夫人不必与为夫客气,为夫主持这商行商会宴席,你作为漕司夫人自然得有一个相当的行头才够体面。若是夫人不喜欢,还可以再瞧瞧别的。”

    付媛只是摇了摇头,手轻轻拍着单阎的手背,“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圣上向来节俭,就连吃穿用度也不喜铺张。若是夫君这样招摇,容易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单阎连连应是,牵着付媛的手更是紧了半分,“夫人所言极是,倒是为夫思虑不周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却让掌柜难堪极了。一来对面是漕司与漕司夫人,他亦不好发作,二来这金器打造,费时费力,总不能因此就不收银两吧。

    “这些钗饰,夫人可还喜欢?”单阎将金牡丹钗轻轻捻着,小心翼翼地替付媛簪上。

    按说那样华贵的钗饰簪在头上,便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它更引人夺目了。可不知为何,那牡丹缀在云髻上,却被付媛的花容月貌比了下去,显得黯淡许多。

    她不喜浓妆艳抹,今日亦不过是略施粉黛,却仍旧艳压了那金铺引以为傲的牡丹钗。在场的不止单阎,就连掌柜与在场的许多达官贵人夫人亦看得一愣一愣,一时不知回神。

    直到众人回神,便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人们纷纷猜测,究竟是那张脸成就了牡丹,还是牡丹成就了那张脸。

    付媛的这张脸能引起骚动一点也不奇怪,她也早已习惯了旁人紧盯着她的脸蛋发出赞叹。只是今日的情形又与往常不同,她这张脸本就招眼,再配上这金钗更是招摇得过火。

    她忙不迭地将云髻上的钗饰取下,难堪地看着单阎,“这...太张扬了。”

    “不喜欢?”单阎看了眼重新落在锦盘上的金钗,又看了眼面露难色的付媛。

    “那倒也...”

    “那便是喜欢,”他没打算让付媛解释,他只知自己想要给夫人送礼物,夫人要考虑的仅仅就只是喜不喜欢,其余的,他并不打算考虑。

    “夫人再挑几个低调些的行头,当作是为宴席准备便是,”单阎瞥见一旁的掌柜脸色难看,他本就没打算将这些金器退掉。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夫人喜欢,这便都值得。

    “成婚的这些日子,为夫也没给夫人送些像样的首饰,这些就当做为夫赠给夫人的。”他怕付媛不肯答应,便摆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叫她亦无可奈何。

    付媛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却又觉着在外推脱只会叫旁人看笑话,便只能笑纳后又硬着头皮跟随掌柜去挑了几件银做的钗饰。

    只是她挑选好了,单阎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丁维一人仍在原地候着。

    “他人呢?”付媛左顾右盼,愣是没寻着那熟悉的身影。

    “回少夫人,方才有人来请少爷回商会一趟,”丁维躬身应着,“少爷已经吩咐过了,少夫人挑好了随小的回府便是。”

    付媛心里虽有些失落,可也尽力安慰着自己。单阎毕竟是官拜三品,司职甚广,大到官盐贡品运输,小到官员职责监督,商行琐事,均落在他一人头上。

    转运司虽有帮手,可那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事无大小都不愿假手于人。他习惯将所有都扛到自己身上,直到自己扛不住为止。

    回去的马车,空落落的,正如她的心一样。

    付媛的手摩挲着软垫,心里亦觉着纳罕,不过是一会不见,竟思念至此。她从前或许会怀念那人,脑海中会映出那人的脸,却执着地认为自己只是怕嘴皮功夫生疏,想要与人斗嘴罢了。

    她何曾有一刻会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为了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愈想,脸就愈是滚烫得厉害,心像是有万只蚁爬,蛀穿了她的伪装,逼迫她直面自己的真心。

    回了单府,她便命金枝替她烧水沐浴。她特意用了山茶花露,就连发丝也沁着淡淡清香,如雨后空谷般清新。身上则穿着素色抹胸,鹅黄褶裙,外披双对襟罗褙子。

    这身衣裳她本该有两套,只是三朝回门那日,褙子被付老爷鞭得有些开线,被血染透,单阎不想她睹物想起伤心事,这才又命人换了个款式,再重新裁制。

    这事单阎本不想让她知道,亦没想要在她面前邀功,只是婢女进屋收拾说漏了嘴,才让付媛听了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付媛抚着床上的喜被,看着身上衣裳,心中思念更甚。

    她刻意燎了熏香,只为等待那一人。

    付媛一向懂礼数,他送了那样金贵的首饰,她自然要礼尚往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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