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郎旭,咱们正在圈套里头!秀朝这艘船是从顶上漏水的——”

    轩窗浮来薄薄的风,茶水终于凉透了。

    语调泛起一丝阴毒的笑意,手指爬上脸庞,独孤无忧笑得狰狞,眸子却敏亮得教人心惊。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那好哥哥在这场戏里扮了什么角色!”

    如今皇帝似得位不正,又因长欢兄弟乃先太子之后,十分忌惮二人,却碍于先太子旧部势大根固,内忧外患……一旦杀死沅陵的军功勋贵,奉朝那些鹰派大臣必定怂恿上官仪出军,故而有心剪除羽翼,却难以得手。

    自恒晋皇帝上位,这七八年间,朝堂人人如履薄冰,既是为储秀太子着想,也是为自己晚年着想——郎旭眼神一凛,直说无忧的处境比之前更坏了:“难道宫中与奉朝上官仪达成协议,要反过来除掉……届时只要将罪名推到洛塘身上,一举除掉太子旧部,上官仪借此除掉谢家?”

    “如何不行?”

    独孤无忧猛地一缩眸光,真是一步好棋,叫他踩在绳索之上,悬悬欲坠。本来以为是长欢一力促成这事,实则多方得利……哪一方会得利最多,哪一方就在幕后推波助澜!

    偏巧长欢这种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以毫不犹豫地将他拉扯进去!

    郎旭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沈知世低头盯着自己靴尖,嘴角隐隐在笑,他偏不说话。

    茶杯里,水影泠泠交错,独孤无忧一垂眸,唇角轻蔑。

    想来这些人既爱热闹,不妨将水搅弄得更浑浊,他负起手,慢慢走到窗畔,盯着窗外的一丛衡草,思索着法子。

    房内一时安静极了,唯独沈知世消息不灵,十分云里雾里,于是他靠向柱子,干脆等待独孤无忧安排。

    “郎旭,你我晚上去邀太子吃酒。”

    手指敲着桌面,郎旭稍一沉吟,笑道:“这法子恰当。”

    沈知世不明就里,轻声呢喃:“好好的,吃哪门子的酒?怎么又提到了太子身上?”

    并不是提到太子身上,而是人人都在局中。

    独孤无忧眯了眸子,厉笑道,长欢现在与我们是敌是友还不尽知,然而各自为政,难保会受掣肘,拿下太子才算拿到主动!皇帝虽然厌弃我和长欢的身份,但是东宫却要倚仗我们兄弟来制衡他老子!

    这一席话牵连甚广,沈知世忽而觉得棘手不少,难保要先和长欢斗一斗?只是他们兄弟为什么不和?为什么不能一条心办事?

    他还没有问出口,就见无忧眉峰聚拢,沉声吩咐:“知世,你既然易容,现在去我府上办一件事。”

    沈知世心下咯噔,看着他那张脸,无端发怵:“碰上长欢岂不出事?”

    独孤无忧眼底裹着一抹晦风暗雨,嗓音却冷静得出奇:“你以为这是哪里?不怕明说,咱们现下的一举一动都在长欢的监视之下,他若当真要擒你,何必在自己府邸之中?我现在还猜不出他到底与谁联手,但是只要他没有出招,就毋须顾忌。”

    沈知世看看郎旭,又看看他,问,什么事?

    郎旭撑着脸,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云姜。

    沈知世蹙眉,又问,拿什么借口找太子吃酒?

    郎旭甩了甩指尖的水迹,笑道:“我们家老太爷的面子够不够大?”

    沈知世一抽嘴角,后背发麻,顿时记起自己被戒尺打得哭嚎连天的鬼样,只觉得那种皮开肉绽的滋味……火辣辣地烫入骨血。

    他悻悻道:“谁敢不给他面子?当今皇帝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句世叔。”不过,他想了一想,“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找太子吃酒?”

    郎旭环起胸,笑骂道:“蠢材蠢材,偏不告诉你。”

    于是,他被沈知世狠狠打了一拳头。

    回忆戛然而止——

    眼下,郎旭实在找不到好的说辞,随意扯了个谎,只说不小心撞到了门上,临了还得谢谢老爷子关问。

    “既然你们要去邀太子吃酒,时候也不早了,无忧,”郎家老太爷拄着紫檀拐杖,深深地一看,“老夫也不留你了,现在京中,多走动走动,来陪老夫下下棋。”

    郎家老太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爹又干着当朝太傅的活计……多走动走动,这一句话,实在叫人忍不住掂量其中份量。

    独孤无忧恭谨地一颔首,反而是郎旭被这话惊得不轻。

    此时遣去取书的下人踏出门,将那一本《长生卷》奉来。

    《长生卷》厚厚一本,蓝色封扉上,笔迹粗狂,力透纸背。

    郎旭在台阶下,望向门内的那道老迈人影,发觉他正脸色沉鹜,紧紧地盯着他们。

    反复拜别后,两人规规矩矩地离去,又一并穿过前厅。

    孤本散着墨香,郎旭多瞟了两眼,心里难受,道,借我看看。

    卷在掌中的册子递来。

    郎旭心烦意乱地翻了两页,没看出异样,哼笑道:“真是古怪,老爷子这是卖哪只葫芦里的药?”

    身畔的人一垂眼睫,眸中似蒙上一层郁雾,叹世间一切不过作茧自缚:“多锐利的眼睛,还用得着你我躲躲藏藏,他说得够明白。”

    翻书的手一合。

    那一本孤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独孤无忧突然笑了,轻声说:“天高皇帝远,总是鞭长莫及,京中虽受多方桎梏,却在权力中央。亏你父亲还是太傅,你不曾受教过?”

    郎旭把这本孤册还给他,勾着这人的肩头,亲亲热热地笑:“还不是为了给你作配,瞧我一事无成的模样,很合称是不是?”

    白得无瑕的照壁,清傲得与众不同,独孤无忧抬起眼睫,唇畔轻扬:“劳驾你这样费心捧着我,敢情佳酿清酒是我饮了,花楼美人是我搂了,一掷千金的风流事也都是我干的不成?”

    郎旭发觉这人挺拔坚韧不少,已比他高出半寸,不知还会不会再长高。他想着就心情好转,顽笑道:“这是掩人耳目所需,一个人不求其位……若是真要牺牲一些外在的东西,例如风节名利,我乐意。”

    唇角卷着笑,心情同样畅快不少,独孤无忧故意盯住他脸上的伤痕,揶揄他的施施然:“你当真?难道不是君子不谋私利,若为公器,合乎众望更兼泽天下,欣然受也。”

    郎旭使劲儿摇了摇他,乐得失笑:“让让郎公子会怎么样?你这臭小子,怎生的讨厌。”

    “休想赢过小爷去。”

    清缘王府。

    傍晚闲暇得倦怠,光影在面上错落,衬得情致朦胧。

    薄薄的纱后,婢女正在打扇,轻声细语地描着一些宫闱趣事,特地讲了这两位皇裔出生时的奇异景象,言语间真切得就像自己见过。

    云姜听得好笑,嗅了嗅指尖的香囊,感慨兰香馥郁幽深:“是不是宫里的贵人们照旧要编造一个云霞漫天的出生时辰?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常这样说。”

    周围婢女们窃窃低笑,说话的那名婢女芳菲颇为窘迫:“宫里的嬷嬷们记得极清楚,当时东宫灵鹤啼鸣起舞,连先帝都到场了,夸赞太子妃品德贵重,诞下祥瑞之子。”

    “这位太子妃是什么身份?”

    “太子妃……姑娘,宫里从来不许谈论先太子与太子妃的事,府邸里亦无人提起。”

    这倒是奇怪了,云姜拈着那只兰草香囊,记起独孤无忧谈及自己父亲时,说辞模糊,莫非病故一事另有蹊跷?

    但是她不想难为人,淡淡地笑着:“那不如我再给你们讲讲我在路上的事情,听仔细了——”

    堂内,众人又是一阵笑,此时台阶前,引路的仆从一抬手:“云姜姑娘正在此处。”

    “好,请通报。”

    “云姜姑娘,世子爷命郎大人的仆人来传话。”

    得到通传后,婢女们纷纷起身,云姜握住香囊,望向纱幕后的人影。

    “你是谁?”

    “姐姐们不认识了?小人是郎旭公子手底下的仆人。”

    她听到婢女们疑惑了一声,再听面前的灰衣少年低声说:“世子爷打发小人请云姜姑娘过府一叙。”

    “他今天不是说不回来了?”

    “临时起意,故派小人来接姑娘到府邸里。”

    原来是这样?这一癫一癫的行事,真是有趣。

    王府前庭。

    人影重重,王府管事正在指挥移栽花草,突然听到照壁前大呼小叫。

    真是没有眼力见,哪来的野小子敢来王府生事?

    他背着手去了府邸大门口那处,刚要上台阶,又遥遥地被两名婢女唤住:“管事,请留步。”

    管事一回头,来不及言语,一名桀骜少年突然冲撞进来。他大跨步上前,一把揪住管事的领子,狠狠喝问:“好大的架子!连世子爷的手令都认不出来了?”

    一支坠着玛瑙珠的鎏金令牌放大在管事眼睛前——

    王府后巷偏门处,那道淡白身影上了一辆坠青色穗子的车马,灰衣少年手脚利索地安置好人,一拉缰绳,甩鞭出了巷。

    追出来的芳菲举着竹杖,来回张望,面前只有空荡荡的巷子……她愣了愣,手中的竹杖流苏随风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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