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城市中的不夜天,金粉渭流,钗钿横斜,调笑着的男男女女在弥渲的烟雾之中肆意玩乐,仿佛是从桂冠诗人笔下走出来的十里洋场。

    这里是“国色天香”,唐明皇的禁庭春昼,却没有长生殿乞巧的真情。

    谎言编织成骗局,璨眼的钱币是交易的唯一筹码,像是溺水的人,必须抓住一切,为此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然后堕入沉沦于更深层次的绝望与苦难。

    装潢华丽的包厢中,现代的前卫与欧风典雅相交融,印象派油画悬于真皮沙发上方,在梢枝挂星的吊灯回转照射下,仿佛被笼上一层朦胧浅淡的面纱。

    靠里斜倚的美艳女子按灭烟头,信手掷在烟灰缸里,一手不客气地推开面前柔若无骨的姣好少年,毫无半点怜香惜玉。

    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五官深邃,商界交锋的刀光积淀成峰势,眼间两痕宝剑秋水,连成熟的魅力都有逼人的锐气。

    此刻她蹙眉,自然不怒自威:“芷洵,你们这里的人……有时就是太不识趣了。”

    丰芷洵正支颐一旁,聚着几个男子跪在她裙摆曳拖之处,她未着鞋袜,只踩在如云似锦的绒垫之上,手边黑石英的桌子上空了的红酒瓶被层层叠成一个高耸的金字塔,既奢靡,又浪漫。

    她闻言,先长长的“哦”了一声,显得非常的漫不经心,这才慢慢地隔空对少年道,“还不快给客人认错?”

    她的语调并无明显变化,空调也打得适宜,那少年却无端打了个寒噤,大气不敢喘,立即边是跪下,边是自扇耳光,又盈盈攒泪于眶,还愚蠢的想要搏取几分同情。

    他不断地道歉,王雍尔却全然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实在嫌他吵了,才大发慈悲的道,“滚吧。”

    丰芷洵则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下缀的流苏径直打在男子的脸上,印出淡淡的红痕,她嫌弃地一脚踩在他们背上,咔嚓声清脆,“耳朵都是聋了吗?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直至他们急匆匆地离开,并小心带上门,王雍尔方略带不赞同地瞥她一眼,“把握个度,你最近玩得太疯了。”

    她嘻嘻一笑,“不吸/毒就行,放心,我还没到像蒋明澜那样床上搞死人呢。”

    过了稍许,丰芷洵又补充道,“我可弄不过二姐,她多疑的很,不这样,怕是要和倒霉的四哥一样,他呀,蠢的发指,一争,命就争没咯。”

    她摊摊手,语气仍然十足的冷漠。

    “丰兰洵?”王雍尔思索二三,颇带赞许地道:“我和她打过交道,确实是个狠角色。”

    丰芷洵叹了口气,“还是你们家好,就你一个人,不像我们家……啧。”

    她向来敏锐,倏尔察觉王雍尔骤然沉下脸色,轻握住对方霜腕,顺势斜倒在她怀中,“发生什么了,让你这么不开心?”

    王雍尔嗤笑一声,倒也没有推开她,“上周,我那个走失了十多年的弟弟,找回来了。”

    她咬重了“弟弟”两字,显得难言的讽嘲。

    王雍尔拨了拨实指上嵌猫眼石的银戒,“老头儿倒是想演场父慈子孝,三大公司都要分他一半股份。”

    丰芷洵瞪大眼睛,不禁失态:“这……”

    她直起身,身影映得极窈窕,“他不像这么糊涂的人,也应该了解你的能力才对啊……”

    王雍尔咽了口酒,舌尖压浸葡萄的淡香痕渍,她漫不惊心道,“谁知道呢。”

    “我约他明天到‘雨中春墅’坐坐,他已经应下了。要是他聪明点,古董房产珠宝之类,我也不会亏待他。但他如果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份额……”

    她眸中狠辣一闪而过,唇角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那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夜雨初歇,枝头蔷薇蘸水湿红,溶溶月色映照下,与孤影同渲入轴卷,尽染一帘幽梦,十里柔情。

    师所彧鸦鬓凌乱,明媚妩丽,虽有上妆的功劳,但扮相能与女子媲美抗衡,也足见其骨秀。

    导演黄文熙只觉自己在欣赏一件天工机巧的艺术品,心下不禁暗赞:这次选角真真是神了。

    师所彧仿佛是为这个角色而生,他仅仅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便自陈一段青黄烽烟下的遗世风流,幻虞姬霸王,唱桃花扇,作贵妃娇。

    青襟学生打扮的少女踩着漆黑皮鞋蹬蹬蹬跑来,她编乌的长辫与皙白的缎带相衬,仿佛栖桠上渗开的一抹香雪梨云,纯洁而无暇。

    慕清洄手中抱着嫰绿展翠的柳环,同样是美的,她却如出水芙蓉般未饰雕琢,两人四目相对间,仿佛竖一面棱镜于其中,泾渭分明,又浑同一体。

    “……我要走了。”她忽然极轻的道。

    初生的莺似的,羞怯而娇俏,然而一朝镜花,万古长春,风月无关。

    师所彧不说话,她又满怀期冀的继续说,“你能不再唱一回《牡丹亭》?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曲调瑰华婉转,娓娓而来,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还要再唱,她却不禁攥住他的手,勒得发紧,此刻一番清秋洗却秾丽,骤然转换云势霭迷,显得非一般的梅魂兰息,不像个单纯的戏子。

    她忽然害怕了,仿佛即将要永远失去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还剩半阕,留给下次再见吧。”

    慕清洄褪下压鬓的半钗琼絮,直身替他簪在耳畔,眸光悠淡而虔诚,他薄唇微开翕动,仿佛在索求一个萦梦的吻痕。

    不夜天里的钟声敲在十二点钟的刻度上,金粉与嗔笑皆在远去,徒留白石径上亮银的星点水漩,依稀是心海溅开的浪花。

    “好!”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有一会儿,热烈的喝彩与拊掌声方潮涌般滚滚而来。

    慕清洄松了口气,对师所彧半开玩笑的道,“和阿彧对戏,每一场都让人不敢懈怠啊。”

    师所彧同她私交不错,也不吝于商业互吹:“哪里有,是你完全把我给带去了。”

    他们并肩走出来时,黄文熙仍然在跟身侧的女子谈话。她只微微侧过半边脸,柳眉斜飞入鬓,神态慵倦,却又自然而然地流泻出矜傲与淡漠,仿佛驾月而来的胜利女神,巡游属于自己的封彊。

    她掐灭指间烟蒂,振碎琉璃的声音明晰可辨:“……明天我要去看心理医生。”

    黄文熙皱眉,“你还没好?”

    商寒濯似笑非笑,“你猜。”

    他叹了口气,于是用过来人的口吻谆谆劝道,“你呀,该配合的治疗别有抗拒心理,以你的天赋,空窗期一会儿不要紧,别到时候让自己后悔。”

    她懒懒点了点白玉般的下颔,昙钵薰香潜风入夜,拂过慕清洄垂腰的长发,“知道了。”

    烟蒂稳稳的落在垃圾桶顶端的烟灰夹,她起身,对着两人说,“演得不错。”

    慕清洄难得正色,不等师所彧礼貌寒暄几句,就急匆匆地强拉人走了。

    她向来八面玲珑,这般失态反而是极罕见的。

    师所彧嘱咐助理给片场下单奶茶后,也扯了个告别的幌子回酒店。

    黄文熙还没反应过来,两大主演就都没个影了,不由暗暗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唉。”

    师所彧推门进去,将灯全部打开,一面暗镜仍然垂立于桌面,与他离开时无二。

    迫而察之,嵌边处仿佛坠兔收光,延漫模糊着碎落片片的芒寒银屑,仿佛天市奇珍。

    他握住下柄,无风琉璃漾动,渐渐映出一个个蝇头篆文,直至浮环于他周身。

    地府网直通,无论在哪个地区亦或者哪个时空,视频通话畅通无阻。

    眼前这个则是“蓬山”最新款,兼具论坛游戏等多种功能,甚至可以连接六界中其余五界。

    自从莫泉遥回冥界下访巡逻事务以后,为了不让没谈多久的恋爱直接变成异地恋,她赠送给了师所彧这个高配苹果作为礼物,还霸气的让企业改了个名。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

    这种旁人都被蒙在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感觉,确实非常好。

    虽然分开了只有拍戏的半天,但师所彧还是很想很想很想莫泉遥。

    他向来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也不喜欢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碰。

    因为他会嫌脏。

    但莫泉遥不是他的所有物,恰恰相反,师所彧应该是她的所有物,即使她从来不喜欢这个说法。

    冥太子矜贵惯了,却又相当纯情,只要一颗心同另一颗心交换,容不下其余任何杂志。

    然而师所彧没有她这般与生俱来的自信,他只能用尽各种手段,就算不是永远,也要很长久的把她绊在身边。

    在他胡思乱想间,镜中央转波粼粼,很快映出他朝思暮想的人来。

    莫泉遥在自己的寝殿里。

    九幽尚黑,她却是不让人的性子,从来是银紫来去,然而金玉作配,生生压出凌人的冷傲,和无双逸群的霸道。

    此刻她垂首,乌鬓流瀑,凝霜作雪的腕手正搭在下裾裙摆上,与一襟天芳的九瓣莲纹绽在一起,炼成开卷绝色的工笔图。

    似乎遥遥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首先露出点绛似的唇,以及褪洗胭脂后的双瞳。

    莫泉遥的眼睛并不幽深,只是极轻,极淡,仿佛山水中的云势石色,万事不入眼,离合不关心。

    而此刻,却分明的映出他的影子来。

    她绻绻的笑了,终于纵容似的开口道,尚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章节目录

不溯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人间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人间铁并收藏不溯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