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泉遥也在看师所彧。
隔着碧落与黄泉，她仍能捕捉到师所彧身上那抹清香，由远到近。
好似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香在面前人的指尖，颈间，仿佛跃动的琴徽，等待一场娓娓的和弦。
她贵为冥界太子，起居之殿自是珠宫贝阙，白玉为堂金作马。
然而她留给师所彧的目之所及，却全都隔在笔错飞鹤唳的屏风里，是五陵年少侠骨狂，隐约燃烛似的内泻出她的另一面，张扬而叛逆，冷酷又任性。
这并不是白璧微瑕，更不是一处转折的败笔，而是莫泉遥真实的魂魄，是她引人的惑诱。
他总把自己放的很低，一面仰头，便能看见她是云间月，一面低首，也能掬得捧将销的尘与雪。
莫泉遥桌边，只留着一盏琉璃，本应该是与灯相和融，偏偏独个的用来收藏满溢的星光。
那分芒寒似是染渲在她肤缘，映倒出清幽幽的色蕴，仿佛初开的刀锋，等待饮血的一刹那滚烫。
于是师所彧忽然觉得，他一定会死在莫泉遥身上，今天，亦或许明年，总之不会远。
这是他命定的劫，而他甘之如饴。
师所彧收回目光，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轻浮。
但他还是红了两颊，撇过脸道：“到底是谁教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莫泉遥轻笑，全是纵容：“怪我，怪我。”
师所彧高兴了，却又感到一丝挫折。
她从不在他面前使性子，更妄提耍脾气，她若是怨嗔几句，可能师所彧还会为打动她而隐晦的得意。
可她从来不会，理智用事的人不会为任何人破戒，更何况……
也许在她心中，他不是能分担她的忧虑的人。
师所彧踌躇，还是极轻的开口道，“今天……王家人给我打电话了。”
莫泉遥顿了一下，眉锋斜挑，“你不会真要去‘认祖归宗’吧？”
知道她故意为此，师所彧却不免放松不少，“怎会。”
他抬首，仅是认真描摹过她的眉眼，不复平常的温文尔雅，反而带着炽热的虔诚，与卑微的求怜。
“一丝血缘罢了，我只要一对父母，就够了。”
他话音落得淡漠，却勾得莫泉遥嫣然：“这还差不多。”
“你打算如何对付此事？”她好奇，“他们的确有钱，如果不谈股份，王雍尔不会吝啬钱来打发你的。”
师所彧不加思索，“我没兴趣。”
他眸淡浓墨，荼白分明，无端着梅鹤之孤高，剔出邈世的傲然：“我不会改姓，也不会同他们逢场作戏，更不会贪图什么——钱再多，不过一个冰冷的数字，终究还是死物……最多，要个承认罢了。”
他看向莫泉遥，她已然阖眸，慵倚椅上，他知道她还在听，于是自顾自继续说，“都遇见你了，我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庸俗。”
莫泉遥不说话，应是不习惯他如此直白的将爱意尽数付诸于口，“你该睡了。”
师所彧说好。
只是想着她，已经助他捱过许多个难熬的失眠夜。
第一次相见时，他四十八岁，包括前生的二十三年，与今世的十五岁。养父母车祸去世，好心亲戚替操办完后事，夜深时方纷纷散去，只有他一个人留于黑白遗像前，细咀愁肠滋味。
从认回王家开始，他一无所有，却赢得最后的所有，他成长成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恶魔。
但他的经历不是罗马史诗，不是拿破伦的传奇，旁观看固然觉得有趣，但捻在指隙，也不过很快散入尘沙。
他觉得无聊，重活一世，已经见过更高的风景，于是同样的无趣。
直至清越的步履声徐徐传来，他霍然转身。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她刚收起黑伞，披着夜色逆光而来。
她臂间没有缠黑纱，却并不显得违和，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晦暗而深邃的玄色，无端缀着凛然不明的冷漠，仿佛带着九幽的寒，而他痴痴看着。
“阴司行事，孤乃冥帝太子，”她音质如流滞凝冰，听来有非木非石之感。“轮回碑匿名，可系二世之身？”
师所彧沉默稍许，她以为吓到他了，放柔语气，“你……”
却听他突然一笑，绽颜如花，无端沾染了些疯狂的味道，“人死后，原来真的有阴间啊。”
“地狱如何，我还没试过呢。”
莫泉遥：“……”
师所彧仰首，以他双膝半跪于地的角度，恰能看清她一时的疑茫，然而他不在乎，“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么，殿下？”
就连莫泉遥自己也不明白，见惯鬼蜮万千、魑魅魍魉的她，为什么独独在面对他时，竟会觉得有所触动。
虽然没有明说如何处置方案，但莫泉遥就在他家里住下了。似乎明白自己总是要离开，又或许阴阳有别，她不愿意同除师所彧以外的其他人相见、甚至是交流。
没有影子投折地面、镜中照不出她的面容、相片留不下她的身姿……
这全部都在一遍遍地提醒他：他不过对着一片风花饮鸠止渴，而真正的阆苑雪月，在千山广寒之外，如清辉沾衣，看似咫尺，到底至亲至疏，不得触碰、不能圆满。
可谁又会在意这些呢，师所彧漫不经心地想，他看过太多风景，直上云霄，亦或者碾落尘泥，苦难与幸福的交替控制他成了麻木的傀儡，日复一日的上妆与谢幕。
他没有缺憾，更不须一次重来，而只有莫泉遥，独独在她面前，他可以真实地展现自己内心荒凉的墓，尽情发泄自我的悲欢离合，即使，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莫测的桃花源，能相逢一次，折腰于她身下，做个平庸的凡人，值了。
莫泉遥再一次从镜中走出时，师所彧不在家，她却松了口气。别句缄于心中，不知从何时起，她习惯有他在身边，不是没有反省过这种隐性的依赖，只是一次次败给了他的温柔攻势，教她不能不心软。
她推开房门，慢慢走向他拍戏的横店，此刻正值暮春，百花零落，徒留径道边的荼蘼朵朵，玉骨冰肌，此情此景，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师所彧。
这是末路之花，然而他偏偏最喜欢，她冷眼旁观局外，也觉得他像它：一样镂云裁月，一样离泪星点。他未必坚强，只是不愿示人软弱，是怕她心下讽嘲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孽镜台说：他不会干扰这个世界的进程主体。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不会被强制抹杀。莫泉遥为他高兴，然而也明白，离别的时候，到了。
最后一次，莫泉遥想，她还没有看过他演戏时的场景。
师所彧这次是演古代权谋剧中的少年亡国之君，目前已经推进到他的最后一幕杀青戏。
皑雪裹素，缀琼裂冰，叠银浪重重于帷帐，肃穆皎洁。
他只着白衣单薄，静静伫立于窗前。
一件补氅为披于他孱瘦的两肩上，他并未回首，只低低唤她，“……女英。是我无能，连累你一齐受苦。”
商寒濯庞面削瘦，压鬓青线褪淡，海棠红瘦，从很多年前她第一次笑向檀郎唾起，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无怨无悔，无论他是一国之主，还是阶下囚虏。
她默默替他整理襟领，平复滚皱之处，与从前无二。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一样柔婉，仍是间关莺语，却不能不教他想起那句“四十万人齐解甲”时的银瓶乍破。
更无一人是男儿……
他又何尝做了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有悔、有恨，但没有怨，毕竟咎由自取；但更多是悲，他惭于不听忠勋之言，空教苌弘碧，黍离伤，也愧于爱妻，令她秾丽蕙质，不胜昔锦，飘零事已空。
絮絮慰言过耳，而他不发一言，只是置她柔荑于掌，空汲几分残温，倏尔启唇道：“女英，你先回去歇息罢。”他爱怜的抚过她睫下淡淡的鸦青，强勒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明白，他骨髓中的骄傲虽被碾碎，但不曾消磨，她需要给他留下空间。待她走后，他独自坐下，痴痴对着飞鸿痕爪，看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起身，检索出一张又一张的银印旧笺，上面有他寒松霜竹的金错刀，他尽付于燃炭盆中，静静看它们焚烬成灰，仿佛将他过往的荒唐与凄楚、甚至爱恨和情仇，皆付之一炬。他要干净离去，不留尘垢。
紫衣太监步履与玉佩相创声清晰可辨，他眼中流露的哀怜更教他痛苦：他是天子，纵使国亡，怎能沦落至教宦官同情！
尾缀的宫人捧托木盘，垂首向前，他没有过多意外，只是平静接过，竭力保持最后一分尊严。他说：“我知道了。高将军，麻烦你先出去。”
待到所有人离去后，他扶凤翅、重上冕服，九章黯色，鎏金凋黄，然而他不在乎，只是极认真的正敛衣冠，朝南三拜，从容一饮而尽。
朦胧华胥间，他独觉自己登攀白玉京，回眸一掠，故国景色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待到九天阊闾之上的帝王得闻，不过叹惋一句：“可惜金错刀了。”
莫泉遥看见他定格的最后一幅场景：远处悬挂的卷轴上鹤唳华亭，秋水共长天，而衮袍的君王垂手倚于榻边，双目深阖，唇角渗下殷红的血，神姿恬淡，竟有神魂颠倒的魔力，教人不能移目，又不敢迫察。
纵使知道这不过人为导演的一幕戏，但众人仍然轻而易举地被打动，甚至带入其中。几个多愁善感的场务姑娘在旁边都已经眼眶泛红，近乎潸然泪下。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报艺考，面对她的询问时似乎漫不经心的道：“因为我想被人记住，想被人喜欢。”
他太偏拗，总是习惯把真实包裹于虚伪与试探之下，又期待有人可以发现。
她承认自己太骄傲，在身为冥太子的漫长寿命中，有无数人爱她，她把真心视作游戏，却没有想过被她不注目顾的人，最终成为明星，可以集聚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也包括她。
她的偏爱从凡人的很多很多年前，就独独给了他一个人，只是她没有看清自己的心。幸好，不算迟，一切都还来得及。
师所彧下场卸妆，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微笑而礼貌地回应着所有的褒扬与问候，备有两世记忆的他能比前世处理得更好，几乎教人如沐春风。
然而偶尔面对下一个人时，他都忍不住会产生隐秘的期待：万一、万一，她也来了……
还没等想完，他已经自嘲地摇摇头，冥太子日理万机，怎会为他破例。
——直到他看见她就坐在那里，枝叶扶疏下。
此时忽然有风吹过，拂起她垂腰束盈的乌发，宛转如天河。
扶颈的抬领边绣暗金，愈衬她肤衬雪色，而凤眸妙瞬，确然有夺人魂魄的能力。如同阎王殿上的孽镜台，映照出所有参差的□□。
虽有千万人，而她仅顾他一人：正如他明白，她只是为了他而来。
人潮熙攘，却也不得不沦为陪衬的背景，他向她走去，虔诚的仿佛一步三拜的信徒。
师所彧立于她面前，他有很多想说，只是敛于口中，欲笑还颦，“你……”
他怕再一次失望。不知何时，莫泉遥掌中已多了一枝蘸春水的夭夭桃枝，她展袖，花萼相辉，抖露簌簌，为他簪于鬓畔。
师所彧不愿再等。他踮起脚，一把将自我献上，唇齿交融间，莫泉遥更将他翼于自己怀中，加深了这个意外的吻。在这一刻，他们无视他人，超脱自我，仿佛盘古初辟天地，日月齐辉，耀光拂过梢叶，缀盈的露珠瑟瑟，一切新生与毁灭周而复始，直到爱被点燃，星火燎原。
待到他们携手离开，竟没有一个人阻拦，这时有人才怔怔出声道：“没想到，师老师竟然已经有女朋友了……”
黄导摇摇头，又笑了笑，真是年轻人。
商寒濯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蹙起眉头，半?才一舒扫黛，落英扑坠在她白衣肩头，她捻起蕊瓣，目光溜过其中经脉，悠远绵长。
的确是个好时节，她想。
隔着碧落与黄泉，她仍能捕捉到师所彧身上那抹清香，由远到近。
好似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香在面前人的指尖，颈间，仿佛跃动的琴徽，等待一场娓娓的和弦。
她贵为冥界太子，起居之殿自是珠宫贝阙，白玉为堂金作马。
然而她留给师所彧的目之所及，却全都隔在笔错飞鹤唳的屏风里，是五陵年少侠骨狂，隐约燃烛似的内泻出她的另一面，张扬而叛逆，冷酷又任性。
这并不是白璧微瑕，更不是一处转折的败笔，而是莫泉遥真实的魂魄，是她引人的惑诱。
他总把自己放的很低，一面仰头，便能看见她是云间月，一面低首，也能掬得捧将销的尘与雪。
莫泉遥桌边，只留着一盏琉璃，本应该是与灯相和融，偏偏独个的用来收藏满溢的星光。
那分芒寒似是染渲在她肤缘，映倒出清幽幽的色蕴，仿佛初开的刀锋，等待饮血的一刹那滚烫。
于是师所彧忽然觉得，他一定会死在莫泉遥身上，今天，亦或许明年，总之不会远。
这是他命定的劫，而他甘之如饴。
师所彧收回目光，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轻浮。
但他还是红了两颊，撇过脸道：“到底是谁教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莫泉遥轻笑，全是纵容：“怪我，怪我。”
师所彧高兴了，却又感到一丝挫折。
她从不在他面前使性子，更妄提耍脾气，她若是怨嗔几句，可能师所彧还会为打动她而隐晦的得意。
可她从来不会，理智用事的人不会为任何人破戒，更何况……
也许在她心中，他不是能分担她的忧虑的人。
师所彧踌躇，还是极轻的开口道，“今天……王家人给我打电话了。”
莫泉遥顿了一下，眉锋斜挑，“你不会真要去‘认祖归宗’吧？”
知道她故意为此，师所彧却不免放松不少，“怎会。”
他抬首，仅是认真描摹过她的眉眼，不复平常的温文尔雅，反而带着炽热的虔诚，与卑微的求怜。
“一丝血缘罢了，我只要一对父母，就够了。”
他话音落得淡漠，却勾得莫泉遥嫣然：“这还差不多。”
“你打算如何对付此事？”她好奇，“他们的确有钱，如果不谈股份，王雍尔不会吝啬钱来打发你的。”
师所彧不加思索，“我没兴趣。”
他眸淡浓墨，荼白分明，无端着梅鹤之孤高，剔出邈世的傲然：“我不会改姓，也不会同他们逢场作戏，更不会贪图什么——钱再多，不过一个冰冷的数字，终究还是死物……最多，要个承认罢了。”
他看向莫泉遥，她已然阖眸，慵倚椅上，他知道她还在听，于是自顾自继续说，“都遇见你了，我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庸俗。”
莫泉遥不说话，应是不习惯他如此直白的将爱意尽数付诸于口，“你该睡了。”
师所彧说好。
只是想着她，已经助他捱过许多个难熬的失眠夜。
第一次相见时，他四十八岁，包括前生的二十三年，与今世的十五岁。养父母车祸去世，好心亲戚替操办完后事，夜深时方纷纷散去，只有他一个人留于黑白遗像前，细咀愁肠滋味。
从认回王家开始，他一无所有，却赢得最后的所有，他成长成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恶魔。
但他的经历不是罗马史诗，不是拿破伦的传奇，旁观看固然觉得有趣，但捻在指隙，也不过很快散入尘沙。
他觉得无聊，重活一世，已经见过更高的风景，于是同样的无趣。
直至清越的步履声徐徐传来，他霍然转身。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她刚收起黑伞，披着夜色逆光而来。
她臂间没有缠黑纱，却并不显得违和，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晦暗而深邃的玄色，无端缀着凛然不明的冷漠，仿佛带着九幽的寒，而他痴痴看着。
“阴司行事，孤乃冥帝太子，”她音质如流滞凝冰，听来有非木非石之感。“轮回碑匿名，可系二世之身？”
师所彧沉默稍许，她以为吓到他了，放柔语气，“你……”
却听他突然一笑，绽颜如花，无端沾染了些疯狂的味道，“人死后，原来真的有阴间啊。”
“地狱如何，我还没试过呢。”
莫泉遥：“……”
师所彧仰首，以他双膝半跪于地的角度，恰能看清她一时的疑茫，然而他不在乎，“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么，殿下？”
就连莫泉遥自己也不明白，见惯鬼蜮万千、魑魅魍魉的她，为什么独独在面对他时，竟会觉得有所触动。
虽然没有明说如何处置方案，但莫泉遥就在他家里住下了。似乎明白自己总是要离开，又或许阴阳有别，她不愿意同除师所彧以外的其他人相见、甚至是交流。
没有影子投折地面、镜中照不出她的面容、相片留不下她的身姿……
这全部都在一遍遍地提醒他：他不过对着一片风花饮鸠止渴，而真正的阆苑雪月，在千山广寒之外，如清辉沾衣，看似咫尺，到底至亲至疏，不得触碰、不能圆满。
可谁又会在意这些呢，师所彧漫不经心地想，他看过太多风景，直上云霄，亦或者碾落尘泥，苦难与幸福的交替控制他成了麻木的傀儡，日复一日的上妆与谢幕。
他没有缺憾，更不须一次重来，而只有莫泉遥，独独在她面前，他可以真实地展现自己内心荒凉的墓，尽情发泄自我的悲欢离合，即使，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莫测的桃花源，能相逢一次，折腰于她身下，做个平庸的凡人，值了。
莫泉遥再一次从镜中走出时，师所彧不在家，她却松了口气。别句缄于心中，不知从何时起，她习惯有他在身边，不是没有反省过这种隐性的依赖，只是一次次败给了他的温柔攻势，教她不能不心软。
她推开房门，慢慢走向他拍戏的横店，此刻正值暮春，百花零落，徒留径道边的荼蘼朵朵，玉骨冰肌，此情此景，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师所彧。
这是末路之花，然而他偏偏最喜欢，她冷眼旁观局外，也觉得他像它：一样镂云裁月，一样离泪星点。他未必坚强，只是不愿示人软弱，是怕她心下讽嘲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孽镜台说：他不会干扰这个世界的进程主体。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不会被强制抹杀。莫泉遥为他高兴，然而也明白，离别的时候，到了。
最后一次，莫泉遥想，她还没有看过他演戏时的场景。
师所彧这次是演古代权谋剧中的少年亡国之君，目前已经推进到他的最后一幕杀青戏。
皑雪裹素，缀琼裂冰，叠银浪重重于帷帐，肃穆皎洁。
他只着白衣单薄，静静伫立于窗前。
一件补氅为披于他孱瘦的两肩上，他并未回首，只低低唤她，“……女英。是我无能，连累你一齐受苦。”
商寒濯庞面削瘦，压鬓青线褪淡，海棠红瘦，从很多年前她第一次笑向檀郎唾起，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无怨无悔，无论他是一国之主，还是阶下囚虏。
她默默替他整理襟领，平复滚皱之处，与从前无二。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一样柔婉，仍是间关莺语，却不能不教他想起那句“四十万人齐解甲”时的银瓶乍破。
更无一人是男儿……
他又何尝做了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有悔、有恨，但没有怨，毕竟咎由自取；但更多是悲，他惭于不听忠勋之言，空教苌弘碧，黍离伤，也愧于爱妻，令她秾丽蕙质，不胜昔锦，飘零事已空。
絮絮慰言过耳，而他不发一言，只是置她柔荑于掌，空汲几分残温，倏尔启唇道：“女英，你先回去歇息罢。”他爱怜的抚过她睫下淡淡的鸦青，强勒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明白，他骨髓中的骄傲虽被碾碎，但不曾消磨，她需要给他留下空间。待她走后，他独自坐下，痴痴对着飞鸿痕爪，看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起身，检索出一张又一张的银印旧笺，上面有他寒松霜竹的金错刀，他尽付于燃炭盆中，静静看它们焚烬成灰，仿佛将他过往的荒唐与凄楚、甚至爱恨和情仇，皆付之一炬。他要干净离去，不留尘垢。
紫衣太监步履与玉佩相创声清晰可辨，他眼中流露的哀怜更教他痛苦：他是天子，纵使国亡，怎能沦落至教宦官同情！
尾缀的宫人捧托木盘，垂首向前，他没有过多意外，只是平静接过，竭力保持最后一分尊严。他说：“我知道了。高将军，麻烦你先出去。”
待到所有人离去后，他扶凤翅、重上冕服，九章黯色，鎏金凋黄，然而他不在乎，只是极认真的正敛衣冠，朝南三拜，从容一饮而尽。
朦胧华胥间，他独觉自己登攀白玉京，回眸一掠，故国景色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待到九天阊闾之上的帝王得闻，不过叹惋一句：“可惜金错刀了。”
莫泉遥看见他定格的最后一幅场景：远处悬挂的卷轴上鹤唳华亭，秋水共长天，而衮袍的君王垂手倚于榻边，双目深阖，唇角渗下殷红的血，神姿恬淡，竟有神魂颠倒的魔力，教人不能移目，又不敢迫察。
纵使知道这不过人为导演的一幕戏，但众人仍然轻而易举地被打动，甚至带入其中。几个多愁善感的场务姑娘在旁边都已经眼眶泛红，近乎潸然泪下。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报艺考，面对她的询问时似乎漫不经心的道：“因为我想被人记住，想被人喜欢。”
他太偏拗，总是习惯把真实包裹于虚伪与试探之下，又期待有人可以发现。
她承认自己太骄傲，在身为冥太子的漫长寿命中，有无数人爱她，她把真心视作游戏，却没有想过被她不注目顾的人，最终成为明星，可以集聚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也包括她。
她的偏爱从凡人的很多很多年前，就独独给了他一个人，只是她没有看清自己的心。幸好，不算迟，一切都还来得及。
师所彧下场卸妆，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微笑而礼貌地回应着所有的褒扬与问候，备有两世记忆的他能比前世处理得更好，几乎教人如沐春风。
然而偶尔面对下一个人时，他都忍不住会产生隐秘的期待：万一、万一，她也来了……
还没等想完，他已经自嘲地摇摇头，冥太子日理万机，怎会为他破例。
——直到他看见她就坐在那里，枝叶扶疏下。
此时忽然有风吹过，拂起她垂腰束盈的乌发，宛转如天河。
扶颈的抬领边绣暗金，愈衬她肤衬雪色，而凤眸妙瞬，确然有夺人魂魄的能力。如同阎王殿上的孽镜台，映照出所有参差的□□。
虽有千万人，而她仅顾他一人：正如他明白，她只是为了他而来。
人潮熙攘，却也不得不沦为陪衬的背景，他向她走去，虔诚的仿佛一步三拜的信徒。
师所彧立于她面前，他有很多想说，只是敛于口中，欲笑还颦，“你……”
他怕再一次失望。不知何时，莫泉遥掌中已多了一枝蘸春水的夭夭桃枝，她展袖，花萼相辉，抖露簌簌，为他簪于鬓畔。
师所彧不愿再等。他踮起脚，一把将自我献上，唇齿交融间，莫泉遥更将他翼于自己怀中，加深了这个意外的吻。在这一刻，他们无视他人，超脱自我，仿佛盘古初辟天地，日月齐辉，耀光拂过梢叶，缀盈的露珠瑟瑟，一切新生与毁灭周而复始，直到爱被点燃，星火燎原。
待到他们携手离开，竟没有一个人阻拦，这时有人才怔怔出声道：“没想到，师老师竟然已经有女朋友了……”
黄导摇摇头，又笑了笑，真是年轻人。
商寒濯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蹙起眉头，半?才一舒扫黛，落英扑坠在她白衣肩头，她捻起蕊瓣，目光溜过其中经脉，悠远绵长。
的确是个好时节，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