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在生涩的药香里睁开眼。
她瞧着床幔束起，正是天明时分。
下意识静卧在床上试着运气，倒是通达周身。
谢慈此时只觉眼皮有些乏，看起来没受什么内伤。得知自己大难未死，她心中竟有不少怅然。
她正暗自揣测着，屏风外徐徐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慈大惊失措，忙闭眼假寐，心中无计应对这陌生的救命恩人。
来人走得慢且稳，到了正厅，谢慈隐约听到几句交谈。
那人语气关切，倒似对她的安危十分上心。
谢慈的心底霎时升起一阵感慨。
自从爹娘离世，哪还有人如此记挂她的死活？平白竟遇见这么大一恩人，她眼角一酸，差些滑泪。
交谈声止，脚步声又起，那人是往内室里来了。
脚步声却只到屏风之后，谢慈眼角轻跳，只察觉那人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
她拿不准来人的心思，想着想着，竟连呼吸也沉了半分。
谢慈还在犹豫，屏风那头有人低笑。
只听那人徐徐道：“姑娘转醒了，何须如此紧张？我既然将姑娘救起，又怎会再加害于你？”
谢慈顿时有些泄气，她缓缓睁眼，稍侧过头，一袭白衫落入眼帘。
她的视线慢慢往上，只见那人面貌清俊，轻裘缓带，一双眸子透着冷气，姿质极为隽朗。
碍于男女之别，他就站在屏风一侧，远远地看了她几眼，并无越矩之意。
谢慈一惊，忙道：“…这是哪？我昏睡了几日？你可瞧见是谁害我？”
她意识尚且恢复，一时没细想，脱口而出这三句咄咄逼人的追问。
只见那人稍稍一愣，旋即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谢慈忽觉不妥，忙解释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必当记下你这人情！”
他垂首笑道：“姑娘疑思许多，我该如何作答？”
谢慈惭愧，苍白的脸上漫起一丝慌乱，低声道：“多有失礼，还望公子莫怪。不知这是何处？”
他轻笑道：“姑娘仍在勤州千湖。”
谢慈一怔，难以置信地瞧着他，惊讶道：“此地离小池坞有多远？”
那白衣公子慢慢道：“掌船前往约一炷香。”
谢慈的眼梢迅速爬上几分喜悦，她忙道：“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就算、就算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你若有求于我，我必不推辞！”
谢慈的话说得快又满，似乎不容那人考虑拒绝，她已替他将结果筹谋好了。
那人听了这话，竟朗声笑道：“姑娘，人情可是世间最难还的债，你当真毫不犹豫就要欠下两桩？”
谢慈脸一红，也知他话里的调侃。
可豪言已经放了出去，哪还有收回的道理？
“这是自然......”她犟道，“若公子遣船送我回到小池坞，这两件人情我岂有不还的道理？”
谢慈像是怕他不信，又快声补充道：“公子若在千湖有些时日，应当、应当听过小池坞的名号。爹娘虽然亡故，但我、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
她此行在京城所受侮辱，回到勤州莫名遭到的迫害，此刻一股脑全涌上了心头，阵阵酸楚翻腾。
她语气明明十分笃定，眼眶却红了一圈，眼泪就要往下坠落。
爹娘在世时，谁见了谢慈不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谢大小姐？
姿态莫不是万般依顺谄媚，其中更少不了鞍前马后的讨好。
如今一夕巨变，皇帝斥她为情弑父，贼人害她险些沉湖，这是她从来也没遭遇过的苦楚。
那人见她将要落泪，原想开口安慰，但又怕越是安慰越令她伤情。
他索性将话端接下去，负手说道：“姑娘想说，你必不会言而无信，白白糟蹋你爹的名声？”
他偏偏看准了谢慈的性子，对大小姐来说，有些事情不刻意提起，转个话题就此过去。
若有人非要往细了说下去，那她可得“哇”一声哭出来。
谢慈见他像是答应，生怕事情有变，连声道：“我必不会耍赖，况且我住在千湖，你若想讨回人情，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轻笑：“好，待你能起身活动，我便安排人送你回家。”
谢慈喊他留步：“公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沉吟片刻，却没直接回答：“我姓沈，方便姑娘称呼。”
谢慈识趣地不再追问，见那沈公子几步出了房门。
她在此地又过半日，期间喝了两帖汤药，斜阳西垂时，谢慈已觉自己身体无恙。
她慢慢地走出寝室，才知她所在一间装潢别致的小院，一方小小的前庭种满花草。
此时暮色四合，金辉坠落在绿芽像给小院披了新装。
沈公子再来的时候，便见谢慈已跃上房梁。
少女抱臂合腿，蜷缩在平台，茫茫然望着天际聚拢的余晖，眼神里的灵动已染上浓重的忧虑。
随行的婢子刚要开口，沈公子却抬手制止。
他站在院内，安安静静地看着谢慈。
她只是静坐出神，可却有如此夺人的容色。金晖落在谢慈周身，那件红衫被晕出了一圈光辉，少女的面目变得更加俏丽。
谢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慢慢收回思绪。
她垂首往下看去，随即笑着道：“沈公子，让你见笑了。”
说话间，她已飘然落地，那身轻功直教人眼前一亮。
谢慈瞧见了他身后的那名小婢女。
只听沈公子道：“環儿跟随我多年，医术十分了得。稍后她替你诊脉，若无大碍，明日便可送你回到小池坞。”
谢慈有些迟疑道：“公子，若方便的话，我想即刻动身……”
沈公子有些诧异，他一扬眉，看着她道：“着急见人？”
谢慈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为情。
她踮脚低声与他私语道：“是我养的一只小狗……我离开小池坞已有些时日，也不知它可还有吃食。”
方才谢慈踮脚起身，那一抹幽香离沈公子很近。
待她快语说完，又拉开了彼此距离，那一阵若有似无的气味，却好似钻进了他的心里。
沈公子眸色微变，低笑道：“好，家宠的确不可怠慢。”
谢慈闻言大喜，她忙拉过環儿的手，快步走入房内。
她归家心切，待環儿看后无碍，便立刻央得沈公子引路朝渡口走去。
此间宅子颇大，有别院数间，虽少了份小池坞的静谧幽然，却多了几分雅致讲究。
他在前引路，忽然道：“加害姑娘的人，沈某未曾瞧见。山庄掌舵发现下沉的木箱带起漩涡，这才将你救起，所幸没有错过良机。”
谢慈思忖片刻，有些怅然道：“其实我大抵晓得害我的人是谁。”
沈公子有些讶异。
他顿了顿，“怎么，你年纪轻轻还有如此大的仇家？”
谢慈笑得有些戚戚，“世事无常，许是怕我太厉害。”
沈公子沉默相对，只偏头瞧了她一眼。
谢慈脸上的失落和茫然并不似佯装，他又想起方才她坐在屋檐，望着远方落日的壮景出神。
那时，他并不知晓她不言的心思。
渡口将至，眼前的路也稍开阔起来，一叶小舟泊岸，在湖水中微微摇曳。
谢慈望着那孤帆，像是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大概也如同这伶仃的浮游，不知何处是家，不知何处到岸。
她将爹娘亡故的悲与恨死死地埋在心底，又把自己牢牢困在小池坞。
而这样的“无可面对”，却被皇帝的诏旨无情翻出——她的爹娘已经死了，不明不白地与万千将士一起埋葬在良关城下。
可怜那无名白骨化作沙尘，游魂又是否曾寻乡归来看她一眼？
若爹娘见着她如今虎落平阳的窝囊样，他们在泉下是否不得心安……
谢慈木然地被带上船，她靠着舷窗坐好。
一转眼望向岸边，沈公子那身白衣已融入渐浓的雾气里。
他站得笔直，犹似一尊佛，目送她独自离去。
二人遥相对望，谢慈心中一片澄明。
爹娘常说滴水之恩报以泉，为了他这般大的恩情，谢慈也必定要好好活着。
她放下帘子，慢慢合上眼。
耳边流水涓涓，谢慈静默不言，心中却思绪万千。
这几日的奇事翻飞而过，真似一场梦……
-
斜风细雨四月天，谢慈已被软禁成月有余。
她再没见过其他人，却做了许多事。
她锁上了爹娘的起居卧房，她不愿再去回想，也不会再沉湎于受人荫庇的过往。
秦妙元留给她的雀翎刀被擦拭一新，刀柄上还缠着那一条熟悉的细红绳。
阿娘曾说这红色是敌军的血，她杀的贼人越多，这抹红越艳。
而谢慈现在看着，却觉得利刃早已染上了灰霾。
她将过去爱玩的稀奇物件一把火全给烧了。
爹常说她玩物丧志，阿娘却说女孩家何须背负如此大任，景朝的外忧迟早会解，等到谢慈长大嫁入蒙原，日后也会欢欣美满。
可叹事与愿违，景朝外忧更盛，阿娘所盼望的欢欣美满，她一个不占。
谢慈深知这少时绮梦令人丧志。
那火堆就点在千湖边，像当年良关城喷天的怒火，席卷景朝的边境，烧毁了多少人的王图幻梦，也把她美好的少女时光一炬而空。
谢慈曾幻想自己能死在那场火海里，她能伴随爹娘左右，至少不像如今孤单寂寞，更不必活得如同一场可怕的笑话。
她那日按期进城采买，返程时途径衙门，瞧见榜谕下围了不少勤州城民。
人多耳杂，谢慈向来不爱凑热闹，她汲汲而过，却被一声低语绊住了步子。
“……这特穆尔世子，倒像是个狠角色……”
谢慈猛然一惊。
世子的名号许久未再听人提起，猛然间撞进脑海，竟让她在艳阳天下冒起一丝寒意。
她顿住步子，悄然走到一侧。
榜谕刚贴不久，那四角的糊胶微湿，晕开了几个字。
谢慈将榜谕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十五日后，蒙原众臣出使景朝，与皇帝共商联盟事宜。
随行南下的人里，除了图敏公主，地位最尊贵的便是不久前被擢升为蒙原都帅府监军的特穆尔世子。
她心间一坠，一口气难以平息，当下竟不知是该自嘲或自怜。
原来说到最后，也不过一个“利”字。
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当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
她似乎明白过来，爹娘并非死于西羌铁骑之下。他们只不过做了傻事落入陷阱，错信了他们这位帝君。
他们一腔报国热血，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冷淡的判词：护城无功，族女通敌。
谢慈便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忽然成了罪人，全是为了给那大贵人铺路，既然有合盟的可能，那便要攘除前嫌，让这条路走得合理顺坦。
而自己便是这条路上最碍眼的存在。
谢慈木然地回到小池坞，她独坐窗前，瞠然自失。
于皇帝而言，只有既得利益，从无兄弟情分。他上一刻能将忠良打为乱臣，转念之间就愿和旧敌交好联盟。
只要能保住他这把龙椅安稳，旁人死因何在，死不足惜！她爹娘之死，于皇帝而言不过是折损了两把锋利的刀。
这两把替他杀人，替他卖命，替他扶稳龙椅的刀！刀没了，依旧有无数趁手兵器取而代之，继续替他卖命。
她心中的怒火徐徐冒起。
他特穆尔世子算什么狗东西？
欺她爹娘在先，辱她名节在后，如今那贼人堂而皇之再入景朝，不知要受皇帝多少恩惠。
自爹娘战死，特穆尔竟即刻退了婚约，寥寥一页信纸，连送信的人也只不过是府下养的跑腿。
哪怕他当初曾有半分逢场作戏的假慈悲，谢慈的心中也不至如此愤恨。
他们铁了心非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谢慈头上，以让世家平步青云。
谢慈的思绪逐渐畅顺，许多未曾想明的疑点豁然贯通。
她当夜便离开了小池坞，她非得要亲自告诉那贼人，不是他退了婚，而是她谢大小姐不嫁了！
她瞧着床幔束起，正是天明时分。
下意识静卧在床上试着运气，倒是通达周身。
谢慈此时只觉眼皮有些乏，看起来没受什么内伤。得知自己大难未死，她心中竟有不少怅然。
她正暗自揣测着，屏风外徐徐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慈大惊失措，忙闭眼假寐，心中无计应对这陌生的救命恩人。
来人走得慢且稳，到了正厅，谢慈隐约听到几句交谈。
那人语气关切，倒似对她的安危十分上心。
谢慈的心底霎时升起一阵感慨。
自从爹娘离世，哪还有人如此记挂她的死活？平白竟遇见这么大一恩人，她眼角一酸，差些滑泪。
交谈声止，脚步声又起，那人是往内室里来了。
脚步声却只到屏风之后，谢慈眼角轻跳，只察觉那人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
她拿不准来人的心思，想着想着，竟连呼吸也沉了半分。
谢慈还在犹豫，屏风那头有人低笑。
只听那人徐徐道：“姑娘转醒了，何须如此紧张？我既然将姑娘救起，又怎会再加害于你？”
谢慈顿时有些泄气，她缓缓睁眼，稍侧过头，一袭白衫落入眼帘。
她的视线慢慢往上，只见那人面貌清俊，轻裘缓带，一双眸子透着冷气，姿质极为隽朗。
碍于男女之别，他就站在屏风一侧，远远地看了她几眼，并无越矩之意。
谢慈一惊，忙道：“…这是哪？我昏睡了几日？你可瞧见是谁害我？”
她意识尚且恢复，一时没细想，脱口而出这三句咄咄逼人的追问。
只见那人稍稍一愣，旋即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谢慈忽觉不妥，忙解释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必当记下你这人情！”
他垂首笑道：“姑娘疑思许多，我该如何作答？”
谢慈惭愧，苍白的脸上漫起一丝慌乱，低声道：“多有失礼，还望公子莫怪。不知这是何处？”
他轻笑道：“姑娘仍在勤州千湖。”
谢慈一怔，难以置信地瞧着他，惊讶道：“此地离小池坞有多远？”
那白衣公子慢慢道：“掌船前往约一炷香。”
谢慈的眼梢迅速爬上几分喜悦，她忙道：“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就算、就算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你若有求于我，我必不推辞！”
谢慈的话说得快又满，似乎不容那人考虑拒绝，她已替他将结果筹谋好了。
那人听了这话，竟朗声笑道：“姑娘，人情可是世间最难还的债，你当真毫不犹豫就要欠下两桩？”
谢慈脸一红，也知他话里的调侃。
可豪言已经放了出去，哪还有收回的道理？
“这是自然......”她犟道，“若公子遣船送我回到小池坞，这两件人情我岂有不还的道理？”
谢慈像是怕他不信，又快声补充道：“公子若在千湖有些时日，应当、应当听过小池坞的名号。爹娘虽然亡故，但我、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
她此行在京城所受侮辱，回到勤州莫名遭到的迫害，此刻一股脑全涌上了心头，阵阵酸楚翻腾。
她语气明明十分笃定，眼眶却红了一圈，眼泪就要往下坠落。
爹娘在世时，谁见了谢慈不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谢大小姐？
姿态莫不是万般依顺谄媚，其中更少不了鞍前马后的讨好。
如今一夕巨变，皇帝斥她为情弑父，贼人害她险些沉湖，这是她从来也没遭遇过的苦楚。
那人见她将要落泪，原想开口安慰，但又怕越是安慰越令她伤情。
他索性将话端接下去，负手说道：“姑娘想说，你必不会言而无信，白白糟蹋你爹的名声？”
他偏偏看准了谢慈的性子，对大小姐来说，有些事情不刻意提起，转个话题就此过去。
若有人非要往细了说下去，那她可得“哇”一声哭出来。
谢慈见他像是答应，生怕事情有变，连声道：“我必不会耍赖，况且我住在千湖，你若想讨回人情，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轻笑：“好，待你能起身活动，我便安排人送你回家。”
谢慈喊他留步：“公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沉吟片刻，却没直接回答：“我姓沈，方便姑娘称呼。”
谢慈识趣地不再追问，见那沈公子几步出了房门。
她在此地又过半日，期间喝了两帖汤药，斜阳西垂时，谢慈已觉自己身体无恙。
她慢慢地走出寝室，才知她所在一间装潢别致的小院，一方小小的前庭种满花草。
此时暮色四合，金辉坠落在绿芽像给小院披了新装。
沈公子再来的时候，便见谢慈已跃上房梁。
少女抱臂合腿，蜷缩在平台，茫茫然望着天际聚拢的余晖，眼神里的灵动已染上浓重的忧虑。
随行的婢子刚要开口，沈公子却抬手制止。
他站在院内，安安静静地看着谢慈。
她只是静坐出神，可却有如此夺人的容色。金晖落在谢慈周身，那件红衫被晕出了一圈光辉，少女的面目变得更加俏丽。
谢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慢慢收回思绪。
她垂首往下看去，随即笑着道：“沈公子，让你见笑了。”
说话间，她已飘然落地，那身轻功直教人眼前一亮。
谢慈瞧见了他身后的那名小婢女。
只听沈公子道：“環儿跟随我多年，医术十分了得。稍后她替你诊脉，若无大碍，明日便可送你回到小池坞。”
谢慈有些迟疑道：“公子，若方便的话，我想即刻动身……”
沈公子有些诧异，他一扬眉，看着她道：“着急见人？”
谢慈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为情。
她踮脚低声与他私语道：“是我养的一只小狗……我离开小池坞已有些时日，也不知它可还有吃食。”
方才谢慈踮脚起身，那一抹幽香离沈公子很近。
待她快语说完，又拉开了彼此距离，那一阵若有似无的气味，却好似钻进了他的心里。
沈公子眸色微变，低笑道：“好，家宠的确不可怠慢。”
谢慈闻言大喜，她忙拉过環儿的手，快步走入房内。
她归家心切，待環儿看后无碍，便立刻央得沈公子引路朝渡口走去。
此间宅子颇大，有别院数间，虽少了份小池坞的静谧幽然，却多了几分雅致讲究。
他在前引路，忽然道：“加害姑娘的人，沈某未曾瞧见。山庄掌舵发现下沉的木箱带起漩涡，这才将你救起，所幸没有错过良机。”
谢慈思忖片刻，有些怅然道：“其实我大抵晓得害我的人是谁。”
沈公子有些讶异。
他顿了顿，“怎么，你年纪轻轻还有如此大的仇家？”
谢慈笑得有些戚戚，“世事无常，许是怕我太厉害。”
沈公子沉默相对，只偏头瞧了她一眼。
谢慈脸上的失落和茫然并不似佯装，他又想起方才她坐在屋檐，望着远方落日的壮景出神。
那时，他并不知晓她不言的心思。
渡口将至，眼前的路也稍开阔起来，一叶小舟泊岸，在湖水中微微摇曳。
谢慈望着那孤帆，像是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大概也如同这伶仃的浮游，不知何处是家，不知何处到岸。
她将爹娘亡故的悲与恨死死地埋在心底，又把自己牢牢困在小池坞。
而这样的“无可面对”，却被皇帝的诏旨无情翻出——她的爹娘已经死了，不明不白地与万千将士一起埋葬在良关城下。
可怜那无名白骨化作沙尘，游魂又是否曾寻乡归来看她一眼？
若爹娘见着她如今虎落平阳的窝囊样，他们在泉下是否不得心安……
谢慈木然地被带上船，她靠着舷窗坐好。
一转眼望向岸边，沈公子那身白衣已融入渐浓的雾气里。
他站得笔直，犹似一尊佛，目送她独自离去。
二人遥相对望，谢慈心中一片澄明。
爹娘常说滴水之恩报以泉，为了他这般大的恩情，谢慈也必定要好好活着。
她放下帘子，慢慢合上眼。
耳边流水涓涓，谢慈静默不言，心中却思绪万千。
这几日的奇事翻飞而过，真似一场梦……
-
斜风细雨四月天，谢慈已被软禁成月有余。
她再没见过其他人，却做了许多事。
她锁上了爹娘的起居卧房，她不愿再去回想，也不会再沉湎于受人荫庇的过往。
秦妙元留给她的雀翎刀被擦拭一新，刀柄上还缠着那一条熟悉的细红绳。
阿娘曾说这红色是敌军的血，她杀的贼人越多，这抹红越艳。
而谢慈现在看着，却觉得利刃早已染上了灰霾。
她将过去爱玩的稀奇物件一把火全给烧了。
爹常说她玩物丧志，阿娘却说女孩家何须背负如此大任，景朝的外忧迟早会解，等到谢慈长大嫁入蒙原，日后也会欢欣美满。
可叹事与愿违，景朝外忧更盛，阿娘所盼望的欢欣美满，她一个不占。
谢慈深知这少时绮梦令人丧志。
那火堆就点在千湖边，像当年良关城喷天的怒火，席卷景朝的边境，烧毁了多少人的王图幻梦，也把她美好的少女时光一炬而空。
谢慈曾幻想自己能死在那场火海里，她能伴随爹娘左右，至少不像如今孤单寂寞，更不必活得如同一场可怕的笑话。
她那日按期进城采买，返程时途径衙门，瞧见榜谕下围了不少勤州城民。
人多耳杂，谢慈向来不爱凑热闹，她汲汲而过，却被一声低语绊住了步子。
“……这特穆尔世子，倒像是个狠角色……”
谢慈猛然一惊。
世子的名号许久未再听人提起，猛然间撞进脑海，竟让她在艳阳天下冒起一丝寒意。
她顿住步子，悄然走到一侧。
榜谕刚贴不久，那四角的糊胶微湿，晕开了几个字。
谢慈将榜谕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十五日后，蒙原众臣出使景朝，与皇帝共商联盟事宜。
随行南下的人里，除了图敏公主，地位最尊贵的便是不久前被擢升为蒙原都帅府监军的特穆尔世子。
她心间一坠，一口气难以平息，当下竟不知是该自嘲或自怜。
原来说到最后，也不过一个“利”字。
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当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
她似乎明白过来，爹娘并非死于西羌铁骑之下。他们只不过做了傻事落入陷阱，错信了他们这位帝君。
他们一腔报国热血，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冷淡的判词：护城无功，族女通敌。
谢慈便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忽然成了罪人，全是为了给那大贵人铺路，既然有合盟的可能，那便要攘除前嫌，让这条路走得合理顺坦。
而自己便是这条路上最碍眼的存在。
谢慈木然地回到小池坞，她独坐窗前，瞠然自失。
于皇帝而言，只有既得利益，从无兄弟情分。他上一刻能将忠良打为乱臣，转念之间就愿和旧敌交好联盟。
只要能保住他这把龙椅安稳，旁人死因何在，死不足惜！她爹娘之死，于皇帝而言不过是折损了两把锋利的刀。
这两把替他杀人，替他卖命，替他扶稳龙椅的刀！刀没了，依旧有无数趁手兵器取而代之，继续替他卖命。
她心中的怒火徐徐冒起。
他特穆尔世子算什么狗东西？
欺她爹娘在先，辱她名节在后，如今那贼人堂而皇之再入景朝，不知要受皇帝多少恩惠。
自爹娘战死，特穆尔竟即刻退了婚约，寥寥一页信纸，连送信的人也只不过是府下养的跑腿。
哪怕他当初曾有半分逢场作戏的假慈悲，谢慈的心中也不至如此愤恨。
他们铁了心非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谢慈头上，以让世家平步青云。
谢慈的思绪逐渐畅顺，许多未曾想明的疑点豁然贯通。
她当夜便离开了小池坞，她非得要亲自告诉那贼人，不是他退了婚，而是她谢大小姐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