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攥着长衫,目光顺着灯火往外抛去。

    马背上的男人穿着青黑罩甲,背脊挺拔似一柄长剑。

    他一马当先,提缰闯进灯火里,就是远远一瞧,便已辨得他剑眉星目,面貌如玉。

    在那个瞬间,京城的东南角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按刀勒马,入城后缓缓稳下,随后微扬着下巴,傲然俯视着守门将士。

    青年生来有不怒自威的魄力,他离众人已有一段距离,若不细看,甚至连他的面目也再瞧不真切。

    可就是这样的远,他与生俱来的冷肃气质也足以令人臣服。

    他瞧了眼神色慌乱的将士,沉声问道:“城门可有异常?”

    那将士忙低下头,快声道:“回使君,今夜并无异常,最后一批出城的百姓都在此了。”

    他了然地点点头,又道:“让他们走吧。”

    青年拉过马缰,才欲离开。

    越过重重人影,他的目光落在谢慈身上,少女那双眼眸里似星辰的璀璨,与他相识的那位故人并无分别。

    是她……

    青年的面目背着火光,无人察觉他一闪而过的惊愕。随行的府兵还未得以发问,他已然翻身下马。

    守门将士率先迎了上去,神色满是担虑地迟疑道:“霍大人,有、有何不妥?”

    他未理睬,往前走了一步。

    四周围的百姓噤声不言,全都低垂下头,生怕触怒了这位大人物。

    而唯独谢慈不动。

    她离城门仅三步之遥,原本攥紧的手早已舒展,她迎着京城城的灯火,容姿极为明艳,在那刻与夜色交晖。

    青年朝这边走来,疾步中,一名手持火把的将士被他甩在身后,火光刹那便照亮了他半张脸。

    他那一步最后还是没有再往前。

    青年的侧脸只在一闪而灭的光明里露出一角,随后,他背过身,毫不犹豫地几步飞跃,挺身上马。

    谢慈心里有一阵无名火,“噌”地冒了起来。

    她听见他说:“你们切莫大意。”

    谢慈闻言冷笑,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城洞走去。

    身后传来将士的呼喝:“关——城——门——”

    那束亮光渐渐在面前收拢,身边的京城子民鱼贯而出。在黑暗中,这些人与谢慈擦肩而去。

    她猛然顿住步子,终归有些不甘那般,稍稍迟疑地回过身子。

    心中猛地又起了涟漪。

    在通透的火光下,青年一人一骑,拉缰停马。

    那把光寒威严的割月刀横在他的腰间,他就这样定望过来,整个人湛然若神。

    谢慈终是瞧清楚了他的面目,大名鼎鼎的枢府郎君霍持钰,仍是这般萧疏轩朗。

    他们的目光越过渐渐闭合的城门,终于牵引在了一起。

    那条细长的光落在谢慈脸上,霍持钰却分明瞧见少女眸中渐渐淡去的神采。

    视线逐渐拉扯成一条又细又长的缝隙,犹如无人可见的绳索,在漫长的年岁里,绑住了二人的步履。

    -

    谢慈这晚留宿在城外驿馆。睁着眼,就这么望尽长夜。

    皇帝今日在殿上所说,字字句句翻腾在心间,愤慨难平。

    他们说,爹娘之死,全因她而起。

    或者说,全因她那素未谋面的少年夫婿。

    这段姻缘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她如今猝然想起,甚至有些记不真切。

    爹娘曾带她去过一趟漠北,说是游山玩水,最后却去了拜访老友。

    她的阿娘是艳绝武林的红衣刀客秦妙元,她一生潇洒,在少时曾浪迹边关诸城,并因缘结识了一位蒙原贵族门阀。

    彼时,西羌部族不断进犯景朝,危及国境边陲。

    边境各番坐看虎斗,皆在暗中蠢蠢欲动,无一不想趁景朝疲惫之时分得一杯羹。

    在这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中,最有威胁的当属漠北蒙原。若景朝可与蒙原联合抵抗西羌,朝廷便能消解最有威胁的后患。

    秦妙元夫妇奉景朝皇帝之命,亲赴蒙原与故交特穆尔亲王商议联姻。

    他们愿让爱女谢慈与特穆尔次子缔结良缘,由此联结二国定为盟友,联合抵抗西羌的进犯。

    那时的谢慈并不知晓何谓“缔结良缘”,在那一次漠北之行,她也并未见到那个在长辈口中人人称赞的蒙原世子。

    在懵懂里,谢慈只记得秦妙元的叮嘱:“小慈,这是爹娘寻的一桩好姻缘,世子会好好待你,百姓会记着你的好。”

    谢慈似懂非懂,她似乎曾向爹娘点了头,就这样答应下来。

    而她在那一次,并没有见到这位被钦点的世子爷。可谢慈并不在意,她随爹娘天南地北地去,日子过得写意飞扬,渐渐淡忘了这件旧事。

    待到她十五岁那年,特穆尔亲王派人带来了一整个车队的珍宝。

    谢慈悄悄躲在帐篷外听墙根,那人说这都是蒙原大汗送给谢慈及笄的贺礼。

    而其中一队车马,押运的则是景朝与蒙原联姻的圣聘。

    箱子一个个打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惹来周围一阵艳羡。在熠熠光辉里,谢慈的耳根渐渐染上一丝滚烫。

    她暗自好奇那位未来的夫婿的人品样貌,这些年里似乎也听得过一些他的消息,总归都是好的。

    可那人从没打算跟她见上一面,谢慈并未知晓缘由,但也从不过问。

    一切转折在收到聘礼后的次月。

    才将入夏,西羌的铁骑毫无征兆地破入城门。

    在此之前,大批守城将士已被加急调派到百里外的函关城抵御外敌,却不料西羌的精锐部队早已做好声东击西的准备。

    增援部队迟迟不到,良关渐渐被血腥笼罩。一场大战过后,良关城几乎已没了能喘气的人。

    西羌军被后援击溃,穷寇撤离前点火一炬,良关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所有战死的将士俱化作了抗敌的焦土,与城关融为一体。

    所幸良关城终究还是保下来了,而谢慈最终没等来爹娘的好消息。

    那年凛冬,谢慈独自踏过冷清的生辰。

    冬去逢春,秦妙元的贴身佩刀被送来小池坞。

    谢慈追问来人是谁,可家仆说那人并未留名,只让谢慈万必珍重。

    爹娘尸骨未寒,在这一年春,她奉旨前往京师,却被皇帝诏罪,责罚她幽闭思过,不诏再不得出。

    弑亲通敌,这世上最为恶毒可怕的罪名!

    他将莫须有的罪证昭于堂前,像是一刀刀的酷刑,让谢慈浑身里外被冷汗沾湿。

    谢慈想不明白,蒙原搁置合盟她的婚事作废,受害者明明是她,可到最后竟变成她为情所困,连累良关失守?

    她本是尊贵之身,如今却成落魄罪人。

    谢慈咬咬牙,侧过身埋入黑暗,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一路浑浑噩噩,京城到江南不知怎地好似天般远。

    皇帝差了一队兵马送她回小池坞,名为保护周全,实则监视软禁。

    谢慈也不在乎了,她在那天清晨踏入勤州城。

    护送她回家的皇帝亲卫就安札在渡口边,他们目送谢慈登上客船,在将来的漫长时光里,这些人也会一直驻守于此。

    他们视谢慈为洪水猛兽,可曾想过,这只“野兽”的双亲是这个国家的功臣。

    谢慈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这才回头,遥望宽阔的湖面。

    摆渡人很沉默,与她同乘的只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妇人。

    谢慈叫了碗热茶,靠在舱边默默喝了几口。

    忽觉天旋地转,伏桌欲睡。

    恍惚中,她似乎瞧见那摆渡人停了桨,正揽起袖子朝她走来。

    眼前彻底蒙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浮沉中挣扎,忽然灌入口中的冰冷让她猛地一呛。

    谢慈剧烈地咳嗽起来,刚想伸手拍抚胸口,却又猛地呛了一口水。

    她奋力睁大眼,想要快速恢复神智,可视野里一片漆黑,她的双臂被反绑在背,五指顺着渔夫结往下,竟摸到一个巨大的铁球!

    她的双腿已弯曲无法尽伸,现在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谢慈暗道不妙,她如今怕是被人塞在木箱里,最终将要沉在水底。

    她当即乱了阵脚,求生的本能让她无力地用身子击打着木箱四周,微弱的呼喊在木箱回荡,似乎连声音也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

    耳边只有波涛回荡的拍打声,在茫茫水域,谁又能听到如此微不足道的渴求?

    谢慈想不明白,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害她性命。

    可她独居小池坞已有一段时日,从未在外与人结仇。她的爹娘在世时更是人人敬仰的忠义大侠,又哪来手段如此拙劣的仇家?

    木箱渐渐被流水灌满,她挣扎着与铁球抗衡,整张脸贴在最上方,以留给鼻腔最后的一丝空气。

    谢慈闭上眼,渐渐察觉那冰冷的流水已贴近她的下巴,再是脸颊。

    最后,她匆忙地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就这样被水流往下一压。

    在这样彻底黑暗寂静的空间,谢慈的心跳越来越急。

    谁又能来救她?

    谢慈硬着头皮逼迫自己去往好的方面想,哪怕死也不至于如此凄凉。

    脑海里曾闪过逝去的爹娘,叛离的家仆,甚至是那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倌......

    她一一都想过了,可心中的惊惧无半分减少。

    还有霍持钰……

    或许吧。

    莫名的,谢慈心里那份惧怕似乎少了一点。

    这世上还有一个霍持钰。

    大概在她死后许多年,霍持钰能在偶然间记起她,也许他会突发奇想前来小池坞打听她的下落。

    又或许赶上哪一位倒霉渡客的商船失事,官府派人打捞,也能发现她当年被沉尸湖底。

    说不定霍持钰发了善心,愿将她同爹娘合葬于小池坞?

    心跳渐渐弱了下去,大簇大簇的水泡从她口中涌出。

    原来死,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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