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宋引章打翻孙三娘送来的粥后,三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气冲冲地训斥了引章一番,引章面色苍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能干巴巴的说出一句“我是真的不舒服”,但显而易见,三娘并不愿意相信引章。

    三娘走后,引章满腹忧虑委屈,冲出廊庑下,却茫然无措地站在院子里,迷失去向。或许是这日日头太盛,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引章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便软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儿了。

    不知身处何方,不知今夕何夕,大雾弥散飘摇,引章远远地听见有个柔弱却坚定的女子声音,那声音呼唤着她,让她自内心深处发出依恋和信任。

    引章有些害怕,又对此感到惊奇,暗道:这声音好生熟悉,却不晓得是哪个的,若说是盼儿姐和三娘姐也不太相像。于是慢慢地靠近了那个声音,这才听清楚那个女声在说什么:

    “小妹,小妹……”

    “小妹,好好活下去,不要怕这世道,不要怕他们。”

    “小妹呀……我苦命的小妹……”

    恍若雷击电鸣,有什么东西霎时间炸开,炸碎了她的过往,分裂了她的回忆,引章登时如筛糠般的抖了起来,泪珠大粒大粒地掉出眼眶。

    她往前迈出一步,却因着浑身颤抖而跌倒在地上,手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握在掌心。她只有收回手掌,紧紧握住。

    引章呜咽地哭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阿姐……阿姐……你怎么才来,不要抛下引章……阿姐……求求阿姐……”

    那个女声飘飘渺渺,听引章这般哭诉,却叹息道:“小妹,以后的路阿姐没法子陪你,不要怕这世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世间作弄人,好好活下去,小妹,好好活下去——”

    越说到后面那声音越渐渐消散,就像雨丝落在土地上一样,一点点地消失。

    引章不敢置信,抬起头,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往前方跑去,她跑得那么快,就像是要飞起来了,她大喊:“阿姐!不要走!不——要——走——”

    “不——”

    魂悸魄动,心神颠倒。忽的引章一个激灵,腾的一下便从榻上惊醒,鬓发汗湿,气喘难平,眼前一阵一阵的光影转动,刺激得眼睛生疼,她不由轻吟一声,连忙侧过头,待缓过神来,眼前仍然一片一片的模糊,却比刚刚要好上许多。

    此处正是引章的闺房。

    原来是一场梦吗?引章喃喃自语。

    双手颤抖地捋了捋散乱下来的长发,回想起那天她与三娘不欢而散,心里难过,之后她便在院子里木木樗樗像个棒槌似的杵着,这样细细想来……莫约是被晒晕了。

    真的是发傻……引章抚着头心中暗暗骂自己,不过眼观此时天色一片明亮,蝉鸣在屋外绵绵作响,应当还是大白天,想必现在去半面遮弹琵琶还来得及。

    她掀开薄被便要起身。

    “哎,你这傻妮子,快回去躺着。”一个柔和窈窕的身影转过帘子走进来,手中端着漆盘,面似芙蓉,柳眉细细,正是张好好。

    她今日并未像往常那般打扮的精雕细琢,只是穿着蔷薇色大袖衫裙,搭配茜色的披帛,乌云鬓发上斜斜地簪了一支昙花钗,步步如莲,清雅脱俗。

    张好好道:“你这一倒下呀,都快躺了两天,可算是急坏了你的两个姐姐。”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漆盘放在茶案上。

    引章一听,便有些着急:“盼儿姐和三娘姐她们那边可还好么,我昏迷了这么久,半面遮那边怕是忙不过来了。”

    张好好按住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傻妮子,你呀,合该多为自己想想。来,先喝点粥,再把汤药喝了,大夫说你是忧思成疾外加中暑了。这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去太阳底下晒晒了?把自己晒晕倒,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说到后面已是在揶揄引章。

    见张好好言语间关怀自己,引章不由脸颊发烫,连忙端起粥碗,慢慢饮下清甜的粥饮。张好好见她乖顺,趁着引章吃粥喝药的空隙,便给她讲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日半面遮打烊后,三娘回来发现不见引章,于是急忙叫众人寻找,却在院子里看见倒在地上的宋引章。大夫说幸好院内树木高大,林荫茂密,尽管天气炎热,也没有大太阳直直地晒到引章,否则就不是中暑这样简单了。

    张好好见引章许久不来寻她一起练琵琶,就打发自己的小丫鬟去半面遮找她,却被告知引章中暑昏倒的事情。

    引章昏迷着,张好好怕打搅她休息,不便来探望她,只叫人送来药材和补品,大夫说这一天引章会醒来,于是张好好估算着时间,正巧才到这里不到半个时辰,引章就醒过来了。

    说着说着,张好好唇角微挑,浅笑盈盈,她道:“引章,恐怕过不久你就可以喝到你家盼儿姐的喜酒了。”

    这话犹如爆竹被点燃,引章震惊得差点把刚刚端起来药碗给甩了出去,张好好手快,惊惊险险地接住了药碗,但是药汁依旧洒在地上了,好在没有浇到衣裙被褥上,不然很难得清洗。

    张好好把药碗放下,芙蓉面上有轻嗔:“引章。你看这碗药,都撒完了。”她不由叹气:“看你这样子,该是还不知道你家盼儿姐和顾大人的事儿吧?”

    引章勉强笑了了下,她的确感到不可置信,也有些难过。她想起那天夜里,一切历历在目,顾千帆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亲手交给她的曲谱……原来他只是在敷衍她、欺骗她么?

    顾千帆年纪轻轻就是皇城司的二把手,英俊敏捷,风度迷人,还隔三岔五地帮助盼儿姐……看来他们早已相识,顾大人应该很久之前就对盼儿姐倾心了吧……

    可是,顾大人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让人误会的话呢,是因为男人天性就风流多情吗?如此四处留情的男人,盼儿姐和他在一起岂不是会伤心吗?

    盼儿姐已经遇到一个负心薄情的欧阳旭了,顾千帆也许真的喜爱盼儿姐,但多情之人必会让痴情之人受伤,盼儿姐坚贞不屈,若是真的和顾千帆这种留情之人成婚,那她以后得多伤心啊。

    这般细细想来,引章在这艳阳天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又想到了周舍,那个男人给她的阴霾如影随形,到现在,她虽然渐渐让自己忘记,但是那种痛苦和恐惧一直藏在她的骨子里。

    当初,周舍也是多番对自己柔情蜜意,但婚后却展露本性。与她曾经认识的周舍截然不同,浅浅微笑的人换上了暴戾冷酷的面孔,狰狞的笑容、落在身上的的拳头……

    不堪的记忆如潮水袭来,引章抱住头,面色发白,身躯轻轻地颤抖,她竭力让自己逃离那些记忆,但是那个记忆里蜷缩在角落里发抖的身影渐渐与赵盼儿重合……

    不!不会的,顾大人……他是官身,他……即便多情了些,跟周舍那种骗子强人也是不一样的……天哪,这要怎么办,这种说法引章自己都不相信。

    吓,张好好在一旁见引章容色渐渐苍白,甚至额上浮出冷汗,以为她心里还对顾千帆有所留恋,便安慰道:“前几日在宴会上,我见你为了顾大人不惜去开罪萧相家的公子,那样言辞凛冽,我在旁边看着都为你揪心……那时便知道你是对他有意,只是顾大人与赵盼儿两厢情愿……你……”

    张好好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引章摇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张好好,一双如烟霞般美丽的眼眸此刻流露出惊惧迷茫,她轻声道:“不是的,好好姐……我并非为此事……”

    于是便从顾千帆与她第一次相见,到后面像为她担保沈如琢人品和半夜给她送去曲谱等事情一一详细说给张好好听。

    这些事,在详细铺展开之后,竟展现出一种诡异的色彩,令人细思极恐。

    张好好沉吟片刻,反握住引章双手,正色道:“引章,我明白你的疑虑,然而老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赵盼儿毕竟不是你的亲姐姐,她的事情你如果顾虑太多,反而对她不好。”

    张好好安抚她:“像你说的,顾千帆多情,但是也许成婚后就收心了呢,我在东京那么多年,也听闻过‘活阎罗’的名号,也听说他从不出入烟花柳巷,家中也无妻妾,看来他的风流事不多,想必没有传出去,他对你盼儿姐来讲的确是一个值得成婚的对象,只是苦了你,被他当作闲花野草招惹,还要为自己姐妹担心。”

    引章愣愣道:“我……不用太担心这个事情吗?”

    张好好回了个“是”,她又说:“你呀,担心太多,你的盼儿姐可聪明着呢,头一回见她我便知道她是天底下少见的聪明女子。”

    可不聪明嘛,张好好心头露出一丝嘲讽,那女子忙着在半面遮里给人跳舞煮茶呢,恨不得把茶馆当成勾栏来献艺,那些喝茶的人有几个是冲着她那平平的茶艺去的,不就是为了看跳舞么。

    说来之前引章这小妮子也是在那茶馆弹琵琶招揽客人的,这么大的功臣却被凄凄惨惨地晾在这边,又是好姐妹,那赵盼儿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委实过分了。

    于是张好好又亲亲热热地拉过引章,摸摸引章苍白的面颊,语重心长地说:“你呢,别担心那么多,自己过好才是真的,我知道你一直想脱籍,所以啊就好好攒钱,快点给自己赎身。”

    听见一直对自己多有照顾,又是常年在风月地带出入的张好好一直开解劝慰她,引章忧愁难平的心也渐渐定下来。毕竟好好姐比自己多长六岁光阴,见的世面也比自己更广,想来她说的也有道理,何况自己仍旧身处贱籍,的确应该多多攒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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