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与珍珠娘约好了之后,引章便在万花楼里住下了,平日里就和珍珠娘一起练习乐器,读书学史,非常自在,比她在半面遮那里要痛快多了。

    引章从未接触过史书经部,虽然那些古籍的文字晦涩难言,她半懵半懂,但是却感到一种趣味——就好像在学习一部流传万世的绝世曲谱,每一个音符的弹奏都会令她心神动摇,心湖泛起波浪,虽然进度微弱,却异常地令人上头。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引章读着,脑海中不免想象当时场景:刺客捧着地图,图将将要被全部展开之时,刺客忽的抽出一柄寒光灿灿的匕首,泛着冷光的剑锋对准了宝座上的王者。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嘶,好吓人。

    引章目光往后文挪了挪,嗬,原来秦王也被这不要命的刺客给吓着了,“自引而起,绝袖”,动作还挺连贯的,“拔剑,剑长,操其室”,她一边看一边惊叹,只觉着秦王果然是当大王的人,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要把剑握在手里。

    她翻过一页,便看到了著名的“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的历史名场面,虽然上一刻她还在感慨秦王的镇定,但是此时她却很想笑出来。

    不知自己为何想笑,引章心里只觉得滑稽的很。

    然而,毕竟引章少年时学过一些启蒙的《千字文》和《论语》,虽然前者她背的滚瓜烂熟,但是不影响她对后者一知半解。

    司乐大人阴阳怪气地说过,在教坊司里,贱籍女子能够读论语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还想要做学问——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在引章薄弱的认识里,皇帝是天子,是官家,是最威严的人,全天下所有的人都要服从他,如果反对他,那就是造反的大罪,如果嘲笑他……大概也是造反的罪名。

    于是引章觉得自己嘲笑始皇帝好像有些失了妥当——噢,“虎视何雄哉”的千古一帝、一统中原的秦皇陛下,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风尘女子嘲笑,颇有几分蚍蜉撼树的荒谬感。于是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在心里悄声地向书中人说抱歉。

    ——可恶,为什么还是想笑啊!

    这边引章还在挣扎着要不要笑,就听见屋门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像什么瓷器哗啦啦地碎了啊、金银玉饰落了一地,还有木板被摔了个稀烂后,被人嘎吱嘎吱踩来踩去的声音,令人酸牙。

    那屋门外可是放着好几个盆栽呢,引章如是想到,听现在这阵势,恐怕那几盆小花都已经被踩死了吧。

    引章犹豫了几下,决定还是留在屋内不出去。她想起以前自己在教坊司的时候,遇上过例如恩客打架、花娘逃跑、花娘吵架、恩客打花娘、恩客和花娘私奔……诸如此类的事件数不胜数,当然,这是最常见的事情了,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引章只得合上了书本,她本来不欲多听外面的事情,只是这动静太大,倒是听出来有人凄凄惨惨地哭着,也有人在骂着,还有人声音温温和和地劝解着。

    引章不敢多听,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去多了解,以前教坊司的姐姐们都是这样说的——

    “傻妹子,有些事情,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呢,你得学会当聋子,当哑巴,当瞎子。可是你又不能真的是一个哑的,瞎的聋的,这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尘封许久的记忆被撕下小小的一个角,她记得那天,日光曈曈,她匆匆跑过曲折蜿蜒的游廊,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跌进路旁的一片宝珠香里。

    脚腕崴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刺痛,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收不住了,但是她不能不起来,可脚腕上的痛提醒着她,现在就算她奋力爬起来继续跑,也跑不了多远。

    于是她狠了狠心,就在这一丛丛的宝珠香里滚了几滚,又滚了几滚,把自己掩藏在开着白色小花的绿植里,她瑟瑟地微颤着,眼泪不停,只求那个糟老头别看见她。

    哦,糟老头就是那个阴阳怪气,说“贱籍女子能够读论语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的司乐大人,这个老头子为老不尊,经常以传授乐理知识做借口,实际上却欺凌教坊女子,这一次她就被这老东西盯上了。

    微风吹过,她闻见一阵桂花香,那是头油的香味。她听见一个柔婉多情的女声响起,也许是太害怕了,她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就只听见司乐大人桀桀大笑,像一只捕食到野兔的秃鹫,那粗劣的嗓音比琵琶弦断了还要可怕。

    他们走了,她得救了。

    过了今天时间后,她给那位姐姐送去自己做桂花糕,那个姐姐很美,眼睛很亮,但是眉宇间却是有郁气笼罩,也是,在教坊司的女人哪有开心的呢?

    见到她,那位姐姐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把东西放下,这样的意思就是接受了她的答谢。然后她对堪堪十岁的引章说了如是一番话。

    时光如水消逝,但那些掩藏在深处的记忆却不会被遗忘。

    听着屋门外的喧闹声,引章心里有了淡淡的忧郁。

    无论是谁,都有秘密,这秘密最好不要被别的人知道。如果别的人知道了,最好也装傻,装瞎。引章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是如此,但是她在教坊司里学到的就是这样的。

    一阵笑声从门外传来,那笑声里蕴含着无穷尽的冷意。引章凝神,听出这是珍珠娘的声音——那样多情妩媚、艳烈似火的珍珠娘子,竟然会有着这样冷冽的笑意,隔着金装玉饰的一扇墙、一道门,她都能听出珍珠娘子声音里的寒气。

    片刻后,珍珠娘子敛下了笑意,只听她柔声道:“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公子,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魅力能让她们为你大打出手?”

    这样柔和得让人如沐春风的语调,说着最直接、最现实的话语,不知道刺痛了哪些人的心。

    珍珠娘子继续道:“你多么可笑,你看看你,被你抛弃的妻子带着孩子一路上京寻找你。而你,为了几个钱,花言巧语哄骗秋水仙,呵,她为你贴了不少钱吧,然后,你又为了攀附高官,去亲近千金小姐。

    “呵呵,人家千金小姐什么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一眼,就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人家教养好,没有几闷棍把你打出大门,你还觉得自己魅力无疆。你穿着从一个女人那里哄骗来的绫罗绸缎,去见另一个女人,你不会觉得心慌吗?晚上没做噩梦吗?哦,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怎么会做噩梦呢,笑死个人了。”

    引章……引章在屋里听得都惊呆了,啊,这……她面上浮上一层古怪,原来世道上到处都是欧阳旭。

    外边的事还没完,引章又听珍珠娘道:“你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忽悠住这几个女人,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

    珍珠娘声音一冷:“怎么,被戳穿了真面目,恼羞成怒了?今日这万花楼,你怕不知道你砸碎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呢。这黄花梨木的桌子椅子,真金白银的首饰,还有这些玉器、瓷碗和天南地北运来的花卉盆景,你还打伤了小丫鬟!梁妈妈,快算算,这位官人该赔我们万花楼多少钱?”

    那位素未谋面的梁妈妈迅速接话,报了一个数,之后便听见一个男人几欲发狂的嘶吼,他不住地谩骂珍珠娘,但是很快响亮的几耳光就让他闭上了嘴。

    引章听着,觉得那厮应该哭了,然后又听见那人抽抽噎噎地求着秋水仙——他不停的说“水仙我错了,你快原谅我,让他们住手啊”“水仙你别不理我,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不能休了那个老女人,但是我一定会真心对你的”之类的云云。

    引章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这样腌臜的东西污染了,而且触景生情,心中难免想起周舍那个烂人,有点反胃,她索性躲到离门口最远的位置,但是还听得见外面的杂乱。推开小门,她就从屋子里溜了出来,非常顺利地走到了后花园里。

    她寻了树下的个位置,就地坐下。

    思及方才的闹剧,又想起周舍,引章觉得有些可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总是遇到这样的烂人,嗯,如果加上顾千帆……

    这些天在万花楼里,引章心里也平静了不少,仔细想想顾千帆——引章的爱慕心思早就在这个曾经救过她的男人和赵盼儿成婚时便已经冷却下来,之前她一直觉得顾千帆是装的不花心,毕竟他一边跟赵盼儿卿卿我我,转过头又对自己说着那样暧昧迷离的话。

    不过很奇怪的是,顾千帆的确没有混迹花街柳巷之间,她在万花楼里打听过。花楼之间虽然不对付,但是消息确实是相通的。

    这样说来就很耐人寻味了,引章知道自己长的不错,但是长的不错的歌妓花娘多了去了,顾千帆没必要来招惹自己。

    所以,顾千帆……应该是打着来看她、来关心她、来专门给她送东西的幌子,然后和赵盼儿私会……

    引章从地上拔下一根草,举到眼前,双眸发冷。

    她不理解,私会就私会,顾千帆打着来看喜欢的人的妹妹的名头,有必要吗?她和他熟吗?更可恶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赵盼儿和顾千帆在一起了,就自己不知道。

    他们有什么毛病吗?

    引章觉得,自己不是京城的人,果然不懂他们的情/趣,这一番,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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