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公主,院前的梨花开了,您不去看看么”

    我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过来,又是一年三月春,是梨花飞扬的季节。“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可以闻到梨花的味道。”我微微侧身,梨花盛开来,寡淡的清香,铺成了满园。

    一  初 相见

    我出生的时候,满城的梨花没了一地,是以取名莫梨。姜国的祭司说,我命犯七煞,是君氏的灾祸,必须沉溺于沧淤湖底,由君氏国主震慑,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父君垂爱,力排众议,生生将我留了下来。

    父君一生妻妾无数,子嗣无数,却都是男子。近花甲的时候,母妃生了我和阿姐,是双生子,虽说双生子不祥,可是父君还是将我和阿姐捧在掌心。

    直到我成为他一生的劫。

    他说“你是谁”

    他静静地立在一处,望着刚刚从花丛中钻出来的我,满身脏兮兮的,是以分辨不出模样。

    阳光拢在他身上,墨玉一般的眼眸,静静地锁着我。

    然而,那一双幽深的眸子,虽是极尽了和煦,却让我莫名地害怕。他见我不语,便是踱着步子向我走来,我埋下头去,害怕得手足无措。“你吓她做什么”

    “原是妹妹。”他浅浅一笑,再无上前的意思。

    阿姐紧紧拉着我的手,仰着脑袋睨着他“阿梨怕生,哥哥莫要吓她,否则我去父君那里告你一状”

    他脸上的笑意盛了盛。不见了方才的严寒。

    “她脸上尽是泥巴,”他递上来一方锦帕,“给她擦擦吧。”他声音温柔,仿似春日的轻风,拂在耳畔,令人松缓不少。

    姐姐睨了他半晌才接过锦帕,却并没有给我擦,而是拉着我转身离去。我回头偷偷望他一眼,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柔和,一路送我们离去。只是,在那柔和的目光里面,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那嘴角的笑意甚至让我生寒。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君倾。

    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却是姜国众望所归的太子,人品贵重,才德兼备,名动天下。

    只是,不久之后,我便懂了。

    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二  颠星鸾

    十岁那年,一场突来的天狗食日,惶恐了天下臣民。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盛夏潋滟,艳阳高照的天陡然暗了下去,黑压压的云集聚于王都上空。云层由正中呈漩涡式向外扩散出去,覆压百里,一眼望去,只有天际显现一道白光。

    随着厚黑云层的覆压,日头沉进深渊,泼墨天下。臣民祷告,向天祈福。

    苍天垂怜,终于还是敛尽了戾气,放出光明。只是,这一场变天之后,父君却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不得不依着祭司的言语将我祭天。

    祭天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苍穹蓝的有些不真实。只是,当我回过神,我便再一次看到了他,君倾。

    他一如两年前那样,笑得尔雅,阳光拢在他身上,那模样清雅绝伦。那一双墨玉一般的眸子,散发着复杂难辨的光泽,是愈发地难以琢磨了。

    “你恨我么”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温润的模样,和煦的嗓音,分不出悲喜的眸子。我终究也没有开口。只是默然地站着。

    他俯下身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离开。我木讷地被他牵着,忘记了反抗,冰凉的手指包裹在他温暖的大掌中,我有些哆嗦,明明是灼热的温度,却是寒潭一般的冰冷。

    他说,不要恨我。

    这句话,是他一生中对我说得最多的,直到死,他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恨他。

    在那些闭门无声的岁月里,我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以为,他让我不要恨他,是因为当年祭天的决定是由他亲自做出的,是他看着阿姐死去,而冷眼旁观。如若,他与父君一般,阿姐便就不会死了。

    只是,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如果没有他,阿姐根本不会去死。他为了他的名望,害死了阿姐,是他一手促成了这样的结局。

    那一年,父君驾崩,君倾继位,赐死母妃,给父君殉葬。从此,莫说不恨,风华难顾。

    三  错 源恨

    岁月如梭,匆匆流逝。

    接下来的六年,我一切安好。君倾隔一段时间便会过来看我,他静静地立在一处,静静地望着我,目光柔和却依旧复杂,是我琢磨不透的。

    我想大概是我笨了,是以总也读不透他眼里的东西。

    碧玉年华,早早到了出嫁之年,可是君倾却迟迟不肯将我嫁出去。这一年,梨花盛开的时候,他同样遣人送来了我最喜欢的梨花糕。

    这一年,姜国与南国交好,政务繁忙,我以为他不会来看我,然而,他依旧如期而至。我随着梨花而舞,漫天飞扬的皎梨,晕染出淡淡的白雾,美得让人难以自抑。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踱步来到了我跟前,我心下一惊,一个踉跄,脚下一歪便是扭伤了脚踝。

    “吓着你了”他目光柔和,开口声音一如以往地和煦,“伤着没有”他疾步而来,却终究没有来得及扶我一把,我摔倒在地上,疼得冷汗涔涔。他许是见着我脸色不太好,未曾得到我的回答,便径自矮下身来,伸手捉了我的脚踝。

    我小心翼翼地抽了抽脚,却没有能够抽动。

    他抬眼看我一眼,眉头一蹙,声色带了几分厉色“莫动,扭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着他作为一个上位者的威慑,虽然他依旧掩藏得很好,但是我依旧窥探到了真相,果然与想象中的一样。

    他轻轻褪去我的鞋袜,修长好看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揉捏着我伤痛的地方,良久,许是查探得我的伤势不是很严重,他眉目舒展开来,嘴角再次挽起他那惯常的温暖的笑。

    “兄长……”我小心翼翼地唤他,许是他觉得赐死了我的母亲,待我有所愧疚,这些年他待我是极好的。

    可是,便是亲兄妹,我已及笄,这样的举止无疑是不合适的。他一代国主,又迟迟不肯将我嫁出去,宫闱之中的流言本就肆虐起来,若是再让外人看了去,怕又是一场风雨。

    而他,却从来不曾当作一回事。“揉一揉就好。”

    他低垂着眼帘,动作细致轻柔,我看不见他的神色,我不知道那些流传在宫闱之中的言语,他是否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抑或是,他放纵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将我逼死

    可是我实在也找不到他欲杀我而后快的理由,他若真是想杀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随便一个借口,我便可以死在这里。

    只是,无论怎么样,我终究不会如他所愿,我要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走出这重重高墙。母妃死的时候,告诉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她,会回来接我。

    “兄长,让我自己来。”我终究无法承受他的盛情,每每他离得我愈近,我便愈是喘不过气来。他极尽了温和,却依旧挡不住他身上巍巍的威慑。

    他指尖微微一滞,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一滞。然而,却也只是一闪即逝,眼里的笑意却是浓郁了些,依旧没有放开我。

    “阿璎,”他唤着我的名字,“若是我说,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你可愿意待在我身边一辈子”

    我惊得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我想,大概是我听错了罢,他那样严谨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放纵自己这样的感情。

    他们说他爱着自己的王妹,是以不肯将华璎公主嫁出去他们说他不顾朝堂众臣的劝阻,执意沉迷在这一段不伦的感情里。

    我无力地垂下脑袋,他一定又想取笑我,他总是喜欢静静地站在一处看我窘迫的样子。这一次,他又成功了。

    只是,我知道,那些传言都是骗人的。这个男人做事,从来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绝不可能轻易放纵了自己。

    “愿意么”他伸手索住我的下颚,不是很用力,我却无法逃脱,只能任他扳过我的脑袋,与他对视。

    他敛去笑意,是我没有见识过的认真,灼灼的眼神,一双眸子漆黑得令人生骇。

    我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嘴角挽着不着痕迹的弧度,一瞬不瞬地锁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躲避他的情感。他俯下身来,一手挽住我的发丝,一手轻轻扣住了我腰肢。

    他的气息轻拂在我的脸上,我甚至可以闻到属于他独有的阳光一般暖和的味道。

    望着那一张刀削般俊秀的容颜,我忽地觉得有些可笑,实在想不明白我这里有什么是他想要的,甚至需要他用这种法子来取得。

    我微微偏过脸去,躲过他削薄的唇,浅浅开口“兄长……”

    我只觉他的呼吸一滞,抬眼便是撞上他那素来含笑的眸子,里面漆黑一片,依旧是我读不懂的神色。

    他静静地望着我,神色渐渐阴郁起来,忽地,起了身子,伸手打碎了一侧的金鱼缸。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火,在我的印象里,他虽然总是给我害怕的感觉,却依旧似如天上来的仙人一般,仿似从来没有七情六欲,高高在上,干净得不容天下任何人亵渎。

    然而,这一刻,只因着我这一声“兄长”,他眼里烧起了滔天般的怒火。青花瓷的鱼缸落在青石板上,碎了一地,清水泼洒出来,湿了鞋袜。鲜活的绯色金鱼仰躺在湿润的青石板,翻着肚皮,一跳一跳,沾染了满身的皎梨,垂死挣扎。

    我低垂着脑袋,不敢再看他一眼,不曾想自己不动声色的反抗竟然会引来他如此的怒气。

    都说帝王薄情无常,我想,这一次,他大概要将我嫁出去了吧,为了惩罚我,或许会给我选一个不太好的丈夫。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逃离这里,再不用去听那些流言蜚语。他就这样站在一步外,静静地望着我,久久地不置一词。

    就在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的时候,他忽地又矮下身来。我连连往后躲了挪了些许,却依旧没有躲过他伸过来的长臂。

    只见他一把拽过我的手,拿起碎在脚下的瓷器,狠狠地割开了我手指。殷红的鲜血绽放在破碎的白瓷缸里,荡漾在清水之中。我吃痛地望着他,尚没有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便又见他割开了自己的指尖,任由血液滴落在清水里,与我的血混合在一起。

    “你好好看着,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他收起割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藏进衣袖,冷冷地开了口。

    我望着滴在白瓷里面的血液,惊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恨我。”他退开数步,声音清冽,听不出和煦,“现今,你可还恨我”

    我颤了颤,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拜下去“君上……华璎谢君上不杀之恩!”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年他会下旨赐死母妃,原来竟是这样!

    我的血竟然与他的,不相溶!

    四  一 身孽

    他说,如若那些流言都是真的,我是否愿意留在他的身侧。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相信他待我真的怀了那样的心思,一分都不能相信。我不似阿姐,没有阿姐的坚韧,也没有阿姐的夺目灿烂,若是说换成阿姐,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的。爱上阿姐那样的女子,那是再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可是,偏偏这个人是我。

    哦,我倒是忘了,我便是阿姐,是华璎。只是这个华璎因早年一场祭天的阴霾,以及后来母妃的去世,从此变了性情。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父君之于我,便是天,父君一去,再是如何骄傲自负的公主,终究也免不了仰人鼻息。君倾许是以为我学乖了,是以转了性子,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明着顶撞于他,也便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姜国灭国前五年,南国与我姜国交好。那一年,南国的仲公子景兮被长公子景清派遣出访我姜国。

    那个时候,仲公子景兮与世无争,一手好医术,行善天下,算是很有德望的公子。只是,这位公子唯一不足的是好男风,是以也就没有我兄长君倾那样的名望。

    景兮的姜国之行,本该是增进两国邦谊的事情,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行危机四伏。

    景兮到来的前夕,君倾照惯例过来看我,他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明灭的烛火映照着他的侧脸,他微敛着眼帘,眉宇间隐着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忧虑。那一刹,尽管我被他握着的手犹如烧灼一般疼痛,我忽地还是没有敢反抗。

    这样阴郁着的君倾,不仅仅让我感到害怕,更让我无端地恐惧。“阿璎,”他唤我的名字,“你素来聪慧,你说,南国仲公子此行,该活还是该杀”他嘴角勾着弧度,笑起来竟有些————寞落。

    我微微一怔,委实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兄长何有此问”南国国主只有两位公子,若是仲公子出使我姜国而发生意外,这一战祸,不可避免。而这一战,姜国与南国势必两败俱伤,错在姜国,君倾定会成为姜国的罪人。

    是以,于我看来,仲公子绝对不能死在姜国。

    君倾轻轻一叹,从袖间取出一片竹简递到我手上,那是南国的文字,清俊的小隶流露着南国的雍容。那一串的小字,首先跳入眼底的,便是那个“杀”字,我握着那片竹简,禁不住地哆嗦起来。

    “那是南国长公子景清派人传来的。”君倾扯了扯嘴角,抬眸望着我,那幽深的瞳孔里面一如既往是我看不清的黑。

    那一句话,我吓得忘记了反应,只能定定地望着我对面的那个男子。我在想,这便是帝王家的手足情分,注定是你死我活的。我很庆幸,我只是个女子,这样的角逐,我可以全身而退。

    “阿璎”君倾握了握我的手,“你在想什么”

    我敛了敛目色,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君倾与景清之间有着盟约的关系,只是这样的盟约到底能够维持多久,我不知道。

    “即是受人之托,那便杀吧,”我颤着手放下竹简,“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仲公子若是命大,景清也断不能迁怒我姜国的吧。”

    南国的老国主虽未驾崩,近年来却由长公子当国领政。素来听闻老国主喜爱仲公子,有传位于他的想法,如今弥留之际,景清终于留不得自己的兄弟了。

    君倾既然与景清之间有盟约,这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只是,国之利益,长远之计,姜国断不能贸然出手。他日,若是待南国稍盛,此事绝对可以成为他南国灭我姜国的正义之词。

    为今之计,只有假杀真保。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计,让我此后半生再没了期望。“阿璎也觉得这样可行”君倾睨着我,笑得淡雅。

    我敛下眼帘,不敢去看他,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问我这些,这或许是他的试探,试探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华璎。阿姐华璎素来聪慧,其间的利害她不会看不明白,这样的法子她不会不知。只是,他不知道,我虽懦弱,却也不笨。

    “阿璎,”他伸手轻挽起我一缕长发,俯身轻嗅。他的呼吸浅浅地拂在百侧,撩起一片暖昧,“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将你带走。”

    我愣了,默然不语。

    五  祸国罪

    南国仲公子景兮到达姜国那一日,君倾特许我跟着迎宾的使节出去放了个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传奇一般的人物,果然是传说中的龙章凤姿的公子,如玉生辉的模样比君倾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漾起两个好看的梨涡,笑容像阳光一般灿烂温暖。干净、明媚,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词可以来形容这个男子。

    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就是这样一位真的与世无争的男子会成为南国的国主,甚至于短短五年间举兵灭了我姜国,吞并了姜国纵横一千五百里山河。

    迎着队伍入城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身戎装的她。

    那一袭白衣战甲威风凛凛地贴身而着,一柄上好的宝剑横亘腰间,脸上附着一张削薄的紫金雕凰面具,只露出削尖的下巴和削薄的唇瓣,那一双眼眸如琉璃一般明澈。

    望上她眼睛的那一刹,我的背脊微微一颤,不知是否是双生子的缘故,便是十余年未曾见过,便是相见只是一眼对望,我便知道那便是我的阿姐华璎。她是来接我的,母妃死的时候说她会来接我,为此,我耐着性子等了十余年。

    她果然是来了。

    君倾跟我说他不会让我离开的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景兮会向我求亲,那一阵大家都在揣测为了加深姜国与南国的邦交,君倾可能会将我嫁给景兮。只是我没有想到,来的会是阿姐。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无论来的是阿姐,还是仲公子景兮,他们的目的大抵都是相同的。阿姐是为我而来,而这位传说中与世无争且好男风的绝代公子会答应出使姜国,断断不是为了那些权谋者眼中的邦交。

    阿姐之于景兮怕是不一样的存在,景兮让天下人说成是断袖的罪魁祸首正是她。

    当我看到阿姐与仲公子景兮站在一起的时候,当我看到景兮望着阿姐的眼神,我便都明了了。

    所以,在阿姐死后,他站在城池之下回望姜国的那一眼,我似乎就已经隐隐地预料到有朝一日这个与世无争风华绝代的男子必将领着铁骑踏平我姜国。

    事情发生在景兮离开的前一夜。

    那一天,不出国人揣测,这位好男风的公子果然向君倾暗示了意欲娶我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君倾固执如斯,竟然当众回绝了。他是铁了心地要我一世过得不安。

    那一晚,君倾再一次拉着我的手说“你看,阿璎,我说过,谁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将你带走。任凭他们怎么说,我都不会放手。”

    我静静地望着那一张我看了十余年的面容,他眉目清浅,神色寡淡,却依旧掩不住他的满满自信。

    我无声地剥开他的手,他是不知道,那个时候阿姐已经想出了带我出城的法子,还是昔年的李代桃僵。我们本想着,由我跟着景兮出城,阿姐代我留在这里,凭借阿姐的身手,孤身离开王都,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当夜的那一场大火,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姐为了救公子景兮,走了进去,再也没有走出来。

    我知道有这样一场杀伐,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场杀伐君倾的最终对象竟然会是景兮身侧的一位侍将。如今想来,也只能是这样了。那个时候,凡是长了眼珠子的东西都能看出来景兮待这位白侍将的重视。若想把戏演真,君倾只能选择牺牲掉景兮身侧的这位人物。

    只是好巧不巧,这位侍将偏偏是阿姐。

    静心的布局设计,景兮自然是死不了,景清也不会看出端倪。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与君倾说那个法子,是不是阿姐就不会死了。如果说景兮与阿姐之间只能活一个,我自然希望活着的是阿姐。

    我站在远处,看着风华卓绝的公子景兮在火堆扒着阿姐的尸体,那一晚,我看到这个男子流尽了他一生的泪。是了,阿姐这样的女子,就该值得他那样的男子一生铭记。

    那一晚,我一如昔年的那场祭祀,没有流泪,远远旁观,假装真的与自己毫不相干。君倾轻轻地执着我的手,反复摩挲,却怎么也暖不起来,我是心如死灰不复温。

    翌日,公子景兮如期离去。

    离开的时候,他久久地站在城池之下,仰着头望着身后重重的高墙,再没有来时干净明媚的笑颜,那眼里盛载的是万劫不复。

    命运总是无法抗拒的,君倾避过了景清将来的正义言辞,却始终没有逃过景兮的凌厉杀伐。

    他注定成不了姜国历史上的千古明君,是以冥冥之中踏上了亡国之路。

    六  爱相杀

    自古以来,女人得不了天下,却可以毁天下。诚然。

    此后,每每与君倾相拥而眠的时候,我会偷偷睁着眼睛看他,一夜一夜。

    我能听到枕下的利刃“嘤嘤”作鸣,半夜醒来的时候,我望着那一张脸,我就想着那冰冷的刀刃贯穿他心脏的痛快。

    只是可惜,五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给我任何伤害他的机会。从一开始,他便是防着我的。我想他死,他心里从来清楚。

    当年他执着我的手,俯身过来,在我耳边低低叹息“阿璎,你看,当年那场水淹不死她,今日我送她一场火,断不怕她水火不侵。”

    “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这一辈子都走不去的。”

    那一刹,我只觉一泼彻骨生寒的凉水浇在心里,从此再也暖不起来了。一石二鸟之计,交代了南国长公子景清,除去了姜国祭司口中的天煞之星。

    我想,我再也没有不顺从他的理由了。为了能够靠近他,我只能顺从。这些年,君倾待我是愈发地好了,可是,我却感觉,他牵我的手不再似以前的暖和。答应侍寝的那一晚,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一次见识到这个素来如玉般温润的男子的暴戾。

    我告诉他,我愿意侍寝。我本想着,他该是高兴的。

    可是他却蓦地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仰着脑袋望他,幽深的眸子里仿似泼了墨,黑得见不到底。

    他说“你恨我”

    我死死地攥着藏在袖间的手指,说“不恨。”鬼都知道那是谎言,他干不该万不该,不该烧死我的阿姐。我可以不恨他杀了我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恨他一而再地杀死我的阿姐。他不可饶恕地夺走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彩!

    “不恨”他痴痴地笑起来,手上的力道愈发地重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他就会这样生生地将我勒死。

    “恨我入骨,想我去死是吗”他语气平静,眼波无澜。

    我别开目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但是我知道,这一条路,我只能一个人

    走到黑,再没有谁可以来帮一帮我。

    “没有。”

    “没有……”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字字咀嚼,忽地笑容盛起来,近似妖冶,“有也无妨,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他声音平仄,听不出悲喜,却让我忽地失了勇气。

    这一条路,既然走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选择。

    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纵使可以防着我一千次杀他,终究也防不住我一千零一次的刺杀。只要他不杀我,只要我还活着,我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他。

    可是,我没有等来这一天,我便等来了南国仲公子景兮篡权谋位的消息,等来了南国国主景兮兵临城下的消息。

    天下人说,南国国主攻打姜国,无非是为了当年君倾拂了他的面子,求娶华璎公主不得,如今只能用武力解决。对此,景兮并未解释,我想这大概是不重要的,只要他和我都清楚这一场战争确实是为了华璎公主就可以了。

    君倾送我去南国的前一夜,月色极好。我站在梨花树下,满园的梨花,落一地。

    他负手而立,浅浅开口“阿璎,你愿意去南国吗”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开口。

    “听说南国的梨花开得极盛,比我们姜国的美。”他背着身子,月光将他的影子拖拽得老长,我从后面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莫名地感受到了死寂的感觉。

    “你若是待在我身边真的不快乐,那便去吧。”依旧是以前那温润的声音,极尽了温柔,仿似亘古传过来的叹息。

    “明天,我便送你去南国。如此……他也便可以罢战了。”

    我痴痴地笑,女人终究也比不过江山,便是嘴上再是说着如何珍惜,终究也抵不过别人的十万铁骑。

    那一年,姜国降,南国国主铺下十里红妆迎我入宫,是羡煞了天下女子。而只有我知道,他要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华璎公主。

    而我,只是莫梨。

    入南国的第一日,景兮扶着我陪着他走过重重宫墙,他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抬眸望他,笑得璀璨“不过是君倾的命,还有萧氏一族的命,罢了。”

    我想,阿姐的死,不过是因着祭司当年一句预言,君氏认为我是天煞星,是萧氏一族的灾祸。那么,等了这些年,这个预言也该是成真的时候了。

    七  离去罢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梨花盛开的季节,零零散散的还有几瓣赶得迟了的花瓣挂在枝头,风一吹,也便飞扬起来,孤孤单单,形单影只。

    我冷冷地望着遍体鳞伤,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子,短短几月不见,这个男子竟然亦是满头华发,苍老得不成样子。

    身上的伤口裂开来,泪泪地流着血,干净的空气里面因着这个男子的到来,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防了我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一日吧”我冷笑着,浅浅开口。

    君倾抬了抬眼皮,虽是一身伤痕,却依旧笑得尔雅。我忽地暴躁起来,最是讨厌看着他笑得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矮下身去,定定地望着被抽干力气的男子,他已经是废人一个。“我想杀你,你知道么”我伸手拨了拨男子脸上凌乱的发丝,看清楚他的面孔,“哈,你一直都知道我要杀你。”

    “你就不该把我送出来,你瞧,送出了一个我,你葬送了你的萧氏一族,哈哈,果然是应了当年那句预言。”

    他动了动手指,努力伸手握上我的手,他定定地望着我,只是浅浅地笑。那些过去,当时没有说清楚,如今,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我是恨透了他,他说的,我从来也不会信。

    “只要你心里痛快,我都会依着你。”他缓缓开口,笑得从容真诚,“阿梨,我爱你。”我望着他垂下手去,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终于说出自己最后的言语。他缓缓阖上眼帘,嘴角勾着从容的弧度“我以为我没有机会再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现下,便是死去,我也瞑目了。”

    他的声音轻缓缥缈,宛如叹息,听在耳侧恍如隔世。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君倾的衣襟,狠狠发问。我看不见我的面容,但是我能够想象那个时候,一定苍白得有些骇人,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

    “已经不重要了啊,”他微微睁开眼,艰难地掀动唇角,“你要好好活着,记得啊,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再恨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嘴角的笑缥缈起来,游离的气息,也终于缥缈起来。

    我怔怔地松开男子的衣襟,一时之间给不出任何表情。

    纠缠半世,你便就这样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人世,没有爱我的人,没有我爱的人,便是我恨的人,也尽数死去。

    我,如何好好活?

    还记得那年阿娘死前,也是这般凄美。她说,莫梨,好好活下去。

    八  红尘了

    莫梨莫梨。不过是莫离而已。

    我所居住的庭院,后面是汤汤的渭河水。他们说,渭河水一直流到姜国的汜水湖。这些年,我一直练习着从前院绕过重重的梨花林,站到这里面朝渭水。

    如今,又是一年三月春,梨花风扬的季节。这大概也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昔年的祭司说,汜水湖是我的归宿,那么就让我顺着这渭水,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吧。也许,君倾就在那里等着我,我要问一问,我与他之间,怎地就走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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