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时候,记忆力减退称得上是幸运的被动技能。

    前一晚还在掉小珍珠的杨嬿婉,一觉醒来只记得桌上那碗被收走的蟹肉蒸蛋。

    陆良时莞尔:“奥利弗女士,蟹肉蛋只奖励给认真吃饭的乖孩子~”

    窗外透进的光斑爬上她的手背。

    杨嬿婉的眼睫低垂,对上一双檀褐色的眼。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吃饭,乖。”

    “那晚上给你蒸蛋。”陆良时抬手顺她散在手臂外侧的发尾,入手是略微的滞涩。

    杨嬿婉从右手指节里摆出两支,讨价还价:“俩。”

    营养餐的配菜换成清炒扁豆。

    爽脆的口感杨嬿婉很喜欢,是少见的空盘。

    饭菜嚼两口囫囵咽入喉,她张嘴,像一条坐等投喂的白鲸。

    “啊——”

    陆良时低首舀饭,抿去唇角的笑意。

    今日的人鱼小姐着急上岸,饭后的休息时间主动减半。

    治疗师食指点地,与她的脚尖只一掌的距离:“往这踩!”

    汗水顺着后背滑入腰间,镜子里的人被颊边的碎发糊了一脸。她佝偻着背影,长期不见光的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白,像未发酵完全的面团。

    第七步踏出时,脚掌传来久违的坚实触感。

    窗外的女贞花随风摇曳。

    绿叶被蝉鸣的声浪震得颤颤,攀着枝桠抛向瓦檐,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惊飞檐角打盹的麻雀。

    似观众席间传来的爆发和雀跃。

    此刻,她撕开恐惧的茧。

    杨嬿婉的手浮在半空,她走得小心翼翼,试图抓住空气。

    脱拐是从依赖到自由的漫长跋涉。

    陆良时站在光里,双臂敞开拢成半弧,像终点的冲线带。

    “加油!奥利弗女士,你一定可以!”

    距离终点只剩小臂的距离,杨嬿婉脱了力,被胜利稳稳接进怀里。

    陆良时折膝抢地,肩头抵着的那条小鱼正在艰难地呼吸,他在她耳边落下细语:“奥利弗女士,你今天特别的棒。”

    治疗师蹲在一旁的矮桌写病历,不时与身边弓着腰的主治医生低语两句。

    “陆先生。”主治医生走到陆良时身边,“患者的身体机能恢复不错,再观察一周,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准备出院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回程的电梯停在3层,人群涌进。

    穿着病号服的大婶脸上带着好奇,看向杨嬿婉目不转睛。她问:“这姑娘生了什么病?”

    杨嬿婉下意识抬起手臂,挣扎了几番力气,堪堪扯过颊边的披肩遮住口鼻。

    人群的视线令她芒刺在背,如履薄冰。

    “游泳的时候不小心溺水了。”陆良时答得漫不经心,“吓着了。”

    旁边的大爷背着手,摇晃着脑袋发出“啧啧”声:“现在的孩子都娇气,要我年轻那时候,别说是吓着!只要能动都得下地挣工分!说到底,就是太闲了!”

    “爷爷!跟您说了多少回!现在是新时代,不是您那会儿了!”大爷身边的少年反驳他:“科技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人跟人呐,不能比!”

    嘲讽和嫌弃犹在杨嬿婉的耳边,回忆苏醒。

    那时她就站在人群里,生生忍受他们话语里的恶意。

    “长这么丑还敢出门?也不怕吓死我们!”

    “人家哪像你们动不动要死要活?杨嬿婉的内核多强大啊?人可是专业第一!”

    “也是,人跟人呐~确实不能比!虽然我比她脆弱,但是她比我丑陋啊……”

    心悸,窒息。

    干涸的眼眶泛起酸涩的潮意,杨嬿婉的喉头发不出声音。

    略长的指尖在脖颈处抓挠,又凶又急。

    原来,疼痛也可以是活着的证明。

    “奥利弗女士!”鼠尾草的气息靠近,陆良时温声引导:“深呼吸。”

    电梯梯厢灌入氧气,她终于远离人群。

    流浪猫的足音不再是杂讯,那是柔软的生命节拍器。

    如冰层下的游鱼,终于听见破冰的声音。

    “……派派。”杨嬿婉接住黑暗里那束温暖的光,她祈求:“救救我。”

    陆良时拥她入怀里,温暖的怀抱愈紧。

    他说:“别怕,我在。”

    住院楼背面的小花园寂静无人影。

    凉亭里的石凳上曾积满落花,此刻只剩凹陷的坐痕与半枚模糊的指纹。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抬头看漫天的星。

    晚风吹起,枯萎的花瓣被风吹起,落在她的脚边。

    “派派。”她的声音很轻,“花……枯了。”

    陆良时的目光撇过满地残红又映上她的脸,他笑容浅浅,像夏日的弦月,“奥利弗女士,春天会来,花还会开。”

    希望永在。

    很乖的奥利弗女士没能吃到今晚的奖励。

    她在沉睡。

    小圆桌上摆着两盅散着热气的蟹肉蒸蛋,旁边躺着震动不停的手机。

    浸过热水的手帕细细擦过杨嬿婉的两臂,陆良时为她抹上薄薄一层护手霜做收尾。

    震动声持续响起。

    陆良时在杨嬿婉绑好的发尾扎上一朵兰苕小花,“做个好梦,等我回来。”

    他关门的动作小心翼翼,门锁的锁舌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

    “做贼呢?”病房外的白墙边斜倚着一位着西装的瘦高男人。他摩挲着金属打火机的齿轮纹路,齿轮擦过火石溅起星子,“出去抽一根?”

    吸烟区设立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

    陆良时微微侧头点燃一支卷烟,他语气随意:“你怎么来了?”

    男人的脚步停在陆良时身边,劈头盖脸:“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咱们陆大画家出门采趟风,摇身一变成为热心市民陆先生?”

    “我有这么好心?”陆良时环胸靠在男人对面,他的眉尾挑起,淡淡扫过男人的脸,“老谭,你高看我了。”

    老谭嗤笑一声:“又出钱又出人,不是好心是什么?”

    陆良时不答,兀自问道:“老谭,我让你查的东西呢?”

    老谭从公文包里翻出档案袋,嘴里骂骂咧咧:“得当你陆大画家的经纪人,又得做你画廊的经理人,现在还得帮你做背调……”

    陆良时取出薄薄两张打印件,首页的二寸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温柔又腼腆,像精灵落入人间,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关于女孩的家庭描述只有短短两行字——

    杨嬿婉,2002年10月生员。父亲杨俭不幸牺牲;母亲尤玫产后身亡。

    其由外婆魏兰枝抚养,2010年2月魏兰枝病逝,同年被收入阳光孤儿院养至成年。

    陆良时往后翻一页,密密麻麻都是心生压抑的字眼。

    月光将阳台门上的磨砂窗洇成银鱼白,探视家属遗落的康乃馨斜插入消防栓,边缘的花瓣蜷曲陷入光的褶皱里。

    老谭拿起那只花,话语里尽是叹息:“挺好的姑娘,上进又努力,据说是专业第一。可惜,还这么年轻。”

    “她只是生病了。”陆良时将猩红点上花瓣枯萎的边,“任何的情绪都是被允许的。老谭,她会好的。”

    一支烟抽到底,老谭掐着烟嘴在烟灰缸里捻了捻,“搁我这当起良医。怎么?真想当热心市民?”

    陆良时不语,笑容恣意。

    救她的那天刮着台风,海浪争相扑向岸边。

    是他心血来潮,才使得命运将二人相连。

    陆良时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灭,“老谭,她太美了,像希腊神话里的乌拉尼亚。”

    老谭了然:“看上了?”

    陆良时抬眸,眼里是明晃晃的势在必得:“她是我的。”

    鼠尾草味的香水从半空喷洒而下,掩盖身上的烟草味。陆良时驻足在病房外,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额海。

    房门被悄悄打开,冷不丁对上坐起的杨嬿婉。

    “奥利弗女士……”

    她此刻还沉浸在梦里。

    梦里是蛮横暴躁的妈,和只会拉偏架的爸。

    “当初我叫你读研,你说不想,后来你爸劝你考公,你又不要!外面的工作竞争多大啊?遍地都是大学生!当初给你铺好了路你不走,现在你说找不到工作!杨嬿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听话?”

    宽厚的背脊微微佝偻。

    那是她记忆里的自己。

    “妈妈,我没有不听话,我当时跟你说过的,我在学校被霸凌……”

    “你还要狡辩是不是!”

    “玫玫,咱不生气啊,我先扶你回屋躺会儿。”杨俭从尤玫身后伸出手臂,他环住妻子的肩头,“杨嬿婉,你妈妈心脏不好你不知道吗!跟你妈道歉!”

    她的唇缝里溢出不甘,像被强压头的猫:“对不起……是我错了。”

    月光照不到的病房角落里生出黑影,像一滩洗不干净的烂泥。

    “是我错了……”

    “奥利弗女士!”陆良时快步迈向床前,握住她的肩。他屏住呼吸,放缓声线:“不怕,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是母亲愤怒的脸,是面前这双盛着担忧的眼。

    眼前的景象来回撕裂,她在须臾间恢复清明。

    是再不复亲近的往昔,似被刻意拉开的距离。

    “谢谢您救了我,我是杨嬿婉。”她挣了挣锁在肩头的桎梏。

    陆良时的手倏然松开。

    “抱歉,是我太着急了。”他话锋一转,体贴的问一句:“做噩梦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我去叫医生吗?”

    杨嬿婉摇头。

    她从脑海里,翻出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医院。”

    “不。我想问的是,月牙岛在哪里?”

    月牙岛在鹭市的南边,是一座5A级的观光岛屿。这里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每逢假日,来往的旅客繁多,是华国有名的旅游胜地。

    杨嬿婉自打出生就居住在鹭市,但她从来没有听过月牙岛。

    “你看。”陆良时打开手机里的搜索软件,将月牙岛的简介翻出来递到杨嬿婉面前,“月牙岛一直存在,是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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