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栋楼没有她的家。

    1801的住户告诉她:“18层没有叫‘杨俭’和‘尤玫’的夫妻俩。”

    楼下的面部识别器识别不出她的脸。

    居民楼外的老榕树不见踪影,徒留一圈修剪成方块的绿化带。

    小区大门的进门处原来有一片空旷场地,周末的晚上常有一群退休的中老年人聚在这里跳广场舞。现在这片空地上建了一圈儿童乐园,零星几个小孩在里面滑滑梯。

    杨嬿婉穿着离家时的那身红裙子站在幸福小区大门前。

    散发着鼠尾草香的羊绒大衣口袋里,揣着记着陆良时号码的纸条,和他借她的一千块钱。

    “杨俭及尤玫已于2003年2月7日销户。”办公桌前的老警察将视线移到电脑屏幕外,他言辞恳切:“姑娘,如果你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明说,不要害怕,我们会尽所能去帮你!”

    “不可能。”杨嬿婉喃喃着:“不可能的。”

    她永远记得,2010年2月7日,外婆出殡,她第一次见到爸妈。

    于是,年幼的她辗转着,从一个家去了另一个家。

    颤抖的手握成拳,杨嬿婉尽量平稳声线:“所以……我是个孤儿。”

    从派出所出来的一路上,路人三三两两围在她身边,对着她指指点点。

    “真好看啊!我觉得她比傅娉婷好看!”

    “傅娉婷的头衔该易主了!我看这个小姐姐才是‘五千年难得一见的美女’。”

    杨嬿婉心不在焉。

    路边的咖啡店向外流淌着温暖的香气,杨嬿婉脚步一顿,侧头看向那扇晕着昏黄灯光的玻璃门。

    “小姐姐,能加个简讯号吗?”一个年轻人被推到杨嬿婉身前。

    他红着脸,打开简讯APP的添加页面,“你好漂亮,可以认识一下吗?”

    “你在说……我吗?”见年轻人点了头,杨嬿婉却忐忑地垂下眼睫,“抱歉,我没有手机。”

    年轻人锲而不舍:“那可以把你的简讯号告诉我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扰你!”

    绝大部分的抑郁症患者,他们的思维与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哪怕是不愿意做的事,他们的心里也生不出拒绝,因为会自责、会惶恐、会不安,会怕对不起别人。

    话到嘴边,杨嬿婉还是扯出一抹笑,“好。”

    她落荒而逃。

    出租车里的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

    司机时不时透过后视镜,观察杨嬿婉靠着车窗的侧脸。

    他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姑娘,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杨嬿婉闻声回头。

    司机缓缓踩下刹车,抬眼看前方的红灯,“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没有恶意!就是看你长得好看!”

    “我……好看吗?”杨嬿婉面无表情朝后视镜扫一眼。

    还是那样丑陋,令人作呕。

    “嗐!你这还不好看呐?”司机回头,“我闺女爱追星,一天天学着那些个女明星穿红戴绿,我倒是觉得姑娘你这样就特好!素净!”

    出租车停在星眠山的山脚,司机找不开整张钱,额外抹了六块的零头。

    星眠山是亡人的长眠地,杨嬿婉的外婆就葬在这里。

    这里好像一点都没变。

    绵延的墓碑冰冷又密集。

    魏兰枝睡在半山腰。

    墓碑上的字迹历经常年的风雨,颜料淡了几分。

    杨嬿婉从大衣腕袖里扯出红裙子的袖口,轻轻拭去墓碑上的积灰。

    她想起年幼的时候,总是和大姨家的表妹打架。

    表妹性格霸道,想要的都要得到。

    小嬿婉不愿意让着她,表妹就哭喊着赖说小嬿婉欺负她。

    大姨舍不得表妹受委屈。

    她从不管谁对谁错,只会架着姨妈的辈分压她:“你这孩子,错了就错了,姨妈又不会跟你计较,怎么就不认呢?”

    “我没有!”

    6岁的小嬿婉攥紧拳头,小小一个人仰着头和大姨对视,哪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仍倔强的不肯低头。

    当着外婆的面,大姨从不好直接管教她,只能寄希望于魏兰枝这位大家长,“妈,你管管她呀!”

    “婉婉说她没有。”消瘦的外婆坐在轮椅上,朝小嬿婉招了招手,“婉婉,来外婆这里。”

    “妈!姩姩都哭了!”

    “尤璐。”魏兰枝抬头看她,神色平静:“我的婉婉也哭了。”

    彼时的外婆会拧一条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就像她现在这样,动作很轻。

    杨嬿婉却只能擦冰冷的碑文。

    她站在暮光下,站在月光下。

    是空花阳焰,是梦幻浮沤。

    再没有人来爱她。

    “外婆,婉婉过得很好,您别担心我。”杨嬿婉抚着墓碑上的刻字,她笑着:“外婆,婉婉走了。”

    下山的路崎岖,但月光总是公平的。

    祂照进蜿蜒的山道、肮脏的沟渠,祂被公路上的车轮碾碎成星,落进杨嬿婉洇湿的眼眶里。

    公路两旁有几盏闪烁的路灯,她沿着明明灭灭的光晕,影影绰绰的走。

    鹭市的晚春仍裹挟着冬季的寒冷。

    尖锐的风从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带走她的体温。

    星眠山脚只有一条路,不知道通向哪里。

    杨嬿婉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顺着这条看不到头的路,漫无目的。

    远处有零星几座平房,其中一家挂着亮起灯的门匾。

    是家早餐店。

    店门口有一位坐着小马扎的年轻母亲,正在洗不锈钢盆里的菜叶。

    年幼的女儿偎在她身边,炫耀自己得了小红花的画。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还有甜甜!”小小的人儿扬起小小的脸,“妈妈,甜甜棒不棒?”

    甜甜爸将洗好的不锈钢盆搁在店门外使劲甩了甩,他拎着盆走到母女身边蹲下,“爸的闺女真棒!晚上爸给咱家小宝贝做糖醋肉吃!”

    一家三口的温馨画面撞进杨嬿婉的眼里,生出了疼。

    人迹罕至的公路落下星光点点,这条路的尽头停留在月上中天。

    她终于越过终点线。

    密集的人流处挂着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的字迹隐约。

    “天呐~傅娉婷真的好有性张力,她演的女驸马好杀我!”路过她的女孩低声尖叫,“我家姐姐那个腰线真的太可了!”

    行人拥挤,时不时撞退她几步。

    她在反方向的人潮里,像条逆流的鱼。

    “Vocal!谁啊!走路不长眼!”被撞退的杨嬿婉踩了身后人的脚后跟。

    她反应迟钝,男人等不及她开口,扯着她的肩头要求她道歉,“撞到人不知道说‘对不起’是吧?什么素质啊!”

    杨嬿婉被强硬的力道扯着后转,散在后背的头发被甩到侧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时间像是被摁下暂停键。

    她怔愣的看着男人来不及收起的怒容,喉头里的声音短暂的消失不见。

    “美女,撞了人要说‘对不起’!”男人抓着杨嬿婉的那只手松开,他站姿痞痞,扬起的笑容有几分刻意,“美女,你要是不想道歉……咱们交个朋友也可以。”

    “她不可以!”鼠尾草的香气将杨嬿婉藏进阴影里,陆良时穿着分别时的那身白衬衣。

    她的视角只看得到男人忽然收了笑。

    他满脸不乐意,嘟囔着离去:“长得还不如我呢!有什么了不起!”

    “杨女士。”陆良时回过身,板正的白衬衣起了几道褶。

    带着暖意的围巾罩在她的头顶,温暖的指尖将她颊边的发丝勾起,他笑得明媚,似夏日艳阳下那朵盛开的槐花。

    他说:“我很担心你。”

    “陆先生。”杨嬿婉抬起的那双眼里雾气氤氲,她低喃:“我没有家了。”

    陆良时的指尖停留在她颊边。

    出院时她说感谢他的照顾,头也不回走向和他相反的路。他悄悄跟在她身后,看她在人群里的局促、在月光下的狼狈。

    他站得远远,望着星眠山下那张扬着笑的脸,隐隐泛着泪。

    指尖抬起,陆良时缓缓摩挲她的脑袋,“别怕,我在。”

    周末的网约车,加价也难叫得要命。

    杨嬿婉站在陆良时的身边,安静的看他拒绝第十七个前来加她简讯的陌生人。

    “因为杨女士太漂亮了,大家都想认识你。”陆良时将她脖颈间的围巾向上提了提,只露出一双胭红的眼,“别担心,他们没有恶意。”

    她漂亮吗?

    陆良时给了她回答。

    视频里的女主角长着一双杏眼,外突的颧骨连接的平面上嵌着不高的鼻梁,长人中以及一张嘴角稍稍向下的唇,是很普通的路人长相。

    女主角叫傅娉婷,媒体称她为“五千年难得一见的美女”。

    “你觉得她漂亮吗?”陆良时侧头看她,目不转睛:“虽然她这张脸常年霸榜华国最美面孔第一名,但我觉得她不及你三分。”

    男主角正巧登场。

    他长着一张方圆脸,两瓣厚实的嘴唇上突出粉底都盖不住的蒜头草莓鼻,最有记忆点的是那双三角眼,面部特写能清晰看到他的下三白,显得刻薄又强硬。

    陆良时仔细观察男主角的长相,他客观的评价:“男主角是最近很火的一个小生,实话说,他长得确实很帅……”

    这是最近热门的电视剧,剧里的两位主演胖得出奇,像是被吹圆的气球,甚至无法抱紧在一起。

    丑的变成美的,胖的变成瘦的。

    杨嬿婉猜到自己不在原本所处的世界,可这里的审美直接颠覆她的固有认知。

    华国、月牙岛,以及消失的家。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一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真相。

    她死在了夏国。

    她上辈子的愿望,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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