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北疆,矗立着城池千座,可是这里的民夫还在没日没夜地筑着城,因为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这些所谓的坚城其实不堪一击。

    土城在上千座坚城中不算起眼,却是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最巍峨的一座城池,土城的城墙后面,就是几百万的乡民生于此长于此的家园,一旦城破,家园尽毁,所以土城一直在垒高,加固。

    从远方的山上,一直绵延到土城脚下,是筑城的民夫队伍。他们的背上背着,肩上扛着,怀里抱着,甚至头上顶着,都是坚硬的土块,长三尺宽两尺厚两尺,重达上百斤,从山上开凿下来,靠人力运送到土城,土城就是用这一块块的土垒砌起来的。正午的太阳高高的悬挂在天上,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被蒸腾,偶尔一阵风起,吹来的都是热辣辣的气息,民夫们干脆脱下了破烂的衣服,光着膀子,任由身上的汗水如雨般挥洒,模糊了视线,也浸湿了脚下的路。

    这些民夫是从各地征调过来的,城主府下了死命令,每家每户两男出一男,三男出两男,更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一律充作民夫。这支队伍的外围,是身穿盔甲手持长枪的城防军,每隔几步路就笔直地站立着一名军人,腰上缠着皮鞭,他们的任务是监督民夫们筑城的进度,看到有人偷懒的不好好干活的,一皮鞭子就直接甩了下去,震慑得前前后后的人一阵发抖。其实倒也不是有的人想偷懒,可能是身体病了,年纪大了,干的时间太久疲累了,手脚不灵活了。

    队伍里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一个老人,头发斑白,皱纹也爬满了他的脸,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他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想把背上的土块放下,他想歇一会。一双漆黑的军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老人惊慌地抬起头,一名军人高大的身躯在他的苍老的脸上投射出阴影,“啊……”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想要解释什么。

    “啪”的一声,如闪电划破长空,听得人心里发疼,一记火辣的皮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老人的背上,他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又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渗了出来。老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背上的土块压着他的身体,他在艰难地喘着粗气,一脸的痛苦。他只是年纪老迈,背着和年轻人一样重的土块,翻山越岭,确实吃不消了,他只是想休息一下。

    手里拿着皮鞭的军人不会理会这些,他只负责监督这群民夫,只要有人停下来不干活就对他施加最严厉的惩罚。老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一时实在是爬不起来,皮鞭子再一次高高地扬起,仿佛在下一刻就要落在他的身上。队伍里,突然冲出了一个孩子,小小的个子张开双臂,挡在了老人面前。“你不许打姜爷爷!”清脆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他昂着头,狠狠瞪着眼前如恶魔一样的军人,脸上的稚嫩显示出他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龄而已。而他身后的背篓里装的土块,几乎跟他的人差不多高。

    “小鬼,你让开!不然这鞭子落在你的身上可以要你的命!”那名军人大声呵斥,从来没有人敢挡在他的鞭子前面,尤其是一个尚在稚龄的孩子。

    “我不让!你不可以打我的姜爷爷!他是好人!”

    “好人?我告诉你,这里没有坏人。”

    “你打姜爷爷,你就是坏人!”

    那军人一阵皱眉,他没有耐心和一个小孩争辩,皮鞭子在他的手上握得紧紧的。“小鬼,你到底让不让开?”

    “不让!”那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倔强和无所畏惧。

    鞭子扬起,狠狠地抽了下去,这一刻仿佛连空气也被割裂开来,小孩挡在老人身前,生生地替他挨了这一记鞭子,这种老牛筋编织的皮鞭子抽打在人的身上足以皮开肉绽,尤其是一个孩子柔嫩的皮肤,血水与汗水交织在一起,孩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老人一把抱住他,孩子在颤抖,老人也跟着颤抖,一老一小犹如待宰的羔羊。

    可是并没有人能为他们求情甚至说上只言片语,这些全副武装的军人拥有足够的威慑力,周围的民夫没有慌乱,运送土块的队伍还在绵延不断地向土城移动,他们有的人只顾艰难地应付背上沉重的土块,有的人看见了却像没看见一样,有的人眼里闪动着瑟缩和畏惧,毕竟,这队伍里的人谁没有挨过几记鞭子。

    “赶紧起来!快起来!”

    那军人的意思,你只要起来,乖乖地运送土块,就不会挨打,如果你一直赖在地上,这手里的鞭子就不会停。

    “就起来,就起来……”老人搀起孩子,艰难地爬了起来,一老一小拖着颤动的步伐回到了队伍里。经过了一顿鞭子,背上的土块更显得沉重,一老一小跟着队伍缓缓地向土城走去。

    土城的城墙高十仞,绵延十几里。孩子抬起头,每当他站在城墙前面都是一脸的惊叹,在他才十岁的小小个子之前,巍峨的土城简直就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不只有人类,更有着其他的种族,在这些种族面前,土城构成不了威胁,他的年纪还小,他还没有经历过那种惨烈与绝望。

    城主府里已经传出了命令,工程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否则所有人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筑城从未停止过,民夫们不知道这段时间为什么把工期压缩得这般紧张,他们起早摸黑,连吃饭、睡觉也变得奢侈。只有最上层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整个土城现在就像一个施工场,乱糟糟的。巨大的起降机把民夫们跋山涉水背来的土块一块块地往城楼上搬运,城楼已经拔高了好几层,站在上面的人足以俯瞰整片大地,木质的城门镶上了一层层的铁皮,比原来坚固上好几倍,城墙也不断被垒高、加固、延长,垛口的位置放了无数的弓箭、硫磺、石块、滚木。城墙脚下,护城河也被拓宽、加深,河水奔流气势汹汹,更远的地方,建起了几座瞭望台,高高的矗立,瞭望台上全副武装的哨兵神色专注目视远方。一切紧张待发,有经验的人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老人和孩子把背上的土块卸下,背后皮鞭子抽打的地方一片红肿,在汗水的浸透下火辣辣的阵阵疼痛,沾着血迹的土块放在了起降机上,和其余无数的土块一起升上城楼,成为这巍峨的土城的一部分。少了背上的负担,老人和孩子相视一眼,同时舒展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轻快了许多,没有人喊停,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的耽误,一老一小跟着队伍返回,在山的那头还有更多的土块被开凿出来等着运送,谁也不知道这土城究竟要被垒多高多厚。

    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晚了,这并不代表一天苦力的结束。第一支火把亮了起来,然后第二支、第三支陆续被点燃,一支支火把举了起来,迎着微风摇曳,照亮了黑夜。挥汗如雨的声音,喘息声,抽打鞭子的声音,还有民夫们喊起的号子声,在寂静的夜里,这号子声显得格外的响亮,在他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正是这最原始的号子声支撑住了他们。

    除了号子声,还有城墙脚下传来的热腾腾的粥的味道,一口口的大锅,下面柴火烧得正旺,没有添加任何多余的东西,纯粹用米熬成的粥,纯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在黑夜里对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们构成了极大的诱惑力。

    快接近子时的时候,工程终于暂时停了下来,民夫们排着队向传来米粥的香味的地方走去,有几个小伙子仗着身强体壮想要插队,闹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监督的军人赶过来,用皮鞭子将闹事的人狠狠地抽打了回去。

    一阵骚乱刚平,一阵骚乱又起,吃的东西最能引发争执。

    “喂,我只有半碗啊!”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传达的却是十分的不满,正烧得旺盛的柴火的光映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又是白天里挨打的那个孩子。

    “小孩子就只有半碗。”盛粥的师傅顶着一颗亮锃锃的脑袋,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盛粥的大铁勺在他的手上不耐烦地挥舞。

    “凭什么小孩子就只有半碗,我干的活不比他们少,这半碗我吃不饱啊!”孩子双手捧着碗,一脸的不平,这碗口径不小,如果是平时仅仅半碗粥就可以应付一个十岁的孩子,可是他干了一天的活,只得到半碗粥肯定是满足不了的。

    “哪里来的野孩子,就只有半碗,快走!快走!后面人还排着队呢!”

    姜爷爷挤了上来。“他不是野孩子,他叫姜源,是我的孙儿。”

    “我不管他是谁的孙儿,小孩子就半碗粥,爱要不要!”

    “我也不管,我干一样的活,我就要盛一样多的粥!”

    “小鬼,你走不走?不走我打你了!”那师傅举起盛粥的铁勺子,眼看着就要落在小孩的脑袋上。

    姜源昂着头,一脸的倔强与不屈,他连那威武的军人手里的皮鞭子都不怕,会怕这个胖乎乎的大叔?

    “前面在干嘛啊!快点啊,都等着喝粥睡觉呢!”后面的人不知道这边的情况,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地叫嚷了起来,队伍真的开始骚乱了。

    “你不给我一碗粥,我就不走!”

    那师傅没办法,大铁勺回到锅里又盛了半碗粥倒在了姜源的碗里,姜源心满意足地一笑,一只手捧着碗一只手扶着姜爷爷离开,一老一小找了个没人的空地坐了下来。

    城墙脚下的火把隐隐约约能照射过来,地上的老人和孩子眼里的疲惫看得清清楚楚,毕竟,是真的干了整整一天的活,而且前几天也是天天如此。夜已沉,更深露重,碗里的粥的热气都散去了不少,尽管如此,这两碗温热的粥还是带给了爷孙一点安慰。老人摸摸孩子的头,苍老的脸上写着慈爱。“喝粥吧。”

    姜源咧嘴一笑,捧起碗就仰头喝了起来,老人看着,也捧起了自己碗里的粥。喝完了,姜源放下碗,胡乱地擦擦嘴角,然后稚嫩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对于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来说,在这风吹得微凉的深夜里喝上一碗粥,幼小的心灵已经得到了慰藉。

    姜爷爷喝完粥,又顺着碗口舔了起来,将整个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咂了咂嘴,似乎意犹未尽,等他抬起头,却看到姜源的碗里还剩着半碗粥。“怎么不喝完啊?马上粥就凉了。”

    姜源摇摇头。“这么一大碗我喝不下。”

    “那你刚才还争着要他给你盛一碗粥?”

    “这一碗粥是我应得的,虽然我喝不下,而且,剩了半碗刚好给姜爷爷你不是吗?”说着,姜源把还剩了半碗的米粥递了过去。

    “既然是你应得的,你就自己喝了吧,爷爷已经喝了一碗足够了。”

    姜源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嘴上嘻嘻地笑。“姜爷爷我只有十岁啊,这么一大碗我喝不下,给你吧给你吧。”他直接把碗凑到了姜爷爷的嘴边,不容他拒绝。老人也不再推辞,顺着碗角就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姜源一直喊老人姜爷爷,可他却不是老人的亲孙子,他是老人捡的,在一条河边捡的,捡他的时候还在襁褓里,跟老人姓,所以叫姜源。这十年,老人拉扯着孩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孩子渐渐长大了,老人也变得更老了。

    姜源仰着头,望着远方,寂寂的夜色里,一座孤城矗立。更小的时候,姜爷爷就靠着筑城换来的一点米粥把他喂养,等他长到了七八岁,也加入了筑城的民夫队伍,队伍里还有很多和他一样年纪的小孩,都是无家可归靠着一点米粥生存,姜源的力气非常大,能搬运和大人们差不多重的土块,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才仅仅十岁的孩子。

    “姜爷爷,这城我们还要筑多久啊?”

    “怎么,累了?”

    姜源挠了挠头,望着土城的眼里有一丝迷茫。“不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怕是没有头的,这土城爷爷从小就筑起,算算时间,五六十年了吧。”

    “可是这城很高很坚固啊,为什么要不停地筑下去?”

    “你看着这城很高吗?”

    姜源不住地点头,十仞高的城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庞然大物。

    “爷爷也觉得很高,就像是一道越不过的天堑。可是在其他的种族眼里,这看着坚不可摧的土城就跟你小时候用泥巴堆的城堡差不多,不堪一击。”

    “其他的种族?我不懂。”

    “你还小,没有经历过,土城筑了几十年了,就算是每天堆砌一点点,积累到今天会有多高,可是现在也不过才十仞,因为城筑好了就会不断被推倒,然后又重新筑,所以怎么也高不了。打爷爷记事起,这土城至少被推倒了四五次啊。”

    “啊!”因为震惊,姜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什么人可以把土城推倒?”

    “不是人,至少这一界面的人还没有那种力量。”

    “那是什么东西?”

    老人摇了摇头,斑白的眉毛和胡须一阵颤动,那深藏在记忆里的恐怖画面至今历历在目,在那画面里,巍峨的土城脆弱不堪,而人更像是一只只蝼蚁。看着姜源因为好奇不停闪动的眼,算了,这大半夜的,还是不要吓到他了。“别问这么多,很晚了我们去睡觉吧,明天又要早起干活啊。”

    “哦……”姜源点点头,跟着姜爷爷走向那许多火把照亮的地方,一排排的破旧帐篷看上去蔚为壮观,那就是民夫们晚上住宿的营地。民夫们有的无家可归,有的有家不能回,这些漏风漏雨的帐篷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已经到了后半夜,夜越来越深沉,乌云一层层堆积,笼罩大地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天边零零散散地挂着几颗寂寥的星。狂风骤起,火把忽明忽灭,帐篷被石头压住还是不停地在风中晃动,惊雷声轰鸣震得人心发颤耳发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山的那头红彤彤的,染得夜空都变了颜色,那是山火。脚下的大地一阵接一阵的颤动,江河在咆哮中奔流,山上的碎石向四面八方滚落而去。

    帐篷里,姜源小小的身体一直翻来覆去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赶紧睡觉。”姜爷爷用满是皱纹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姜源把他的手拨弄下来,一双大眼睛眨动,就是不肯乖乖闭上。

    “怎么了?”

    “吵……”耳边,呼啸的风的声音,雷鸣的声音,大地震动的声音,还有闪电的光,山火的光,交织在一起。不知道风会不会把帐篷吹走,不知道那雷霆会不会劈在自己身上,山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躺下的这块地方会不会开裂。虽然姜源年纪小,但是他已经能感受到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太平。

    他问,“爷爷,为什么我们活得这么辛苦?”

    “你觉得辛苦吗?”

    “嗯!”黑暗里,才十岁的孩子不停地点着头。每天起早摸黑地做苦力不说,就连这深夜里也不能睡一个安稳的觉。

    老人突然坐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六界吗?”

    “六界是什么?”

    “这个世界有六个界面,我们生活的地方只是其中的一个界面而已。”

    “那其他的五个界面是什么样的?”

    “我无法回答,没有人知道其他的五个界面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太大,规则繁复而且严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不过可以确定,不像我们生活的这个界面一样,至少不像这么辛苦。”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下狱界。”

    “下狱界……”

    “知道什么是狱吗?争罪曰狱,狱就是监禁罪犯的地方。”

    “那我们是罪犯吗?”

    “我们不是罪犯。”

    “那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下狱界?”

    “因为我们出生在这个地方。”

    “好了。”老人轻轻拍着孩子的胸口,“快睡吧,快睡吧。”不一会儿,从帐篷里传出孩子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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