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褚延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时光回到他落于邑城那年，他接过小姑娘求来的红绸，这一辈子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这世间就是没有如果。
正如他最终还是被逼着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路。
他这一生，永远都在与宿命抗争，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甚至是屈辱死在仇人手下。
短短二十年，前半生他是侯府世子，生来便金贵，高人一等。
后半生风雨飘摇，一心只想颠覆这肮脏的皇权。
可每当他以为自己能做回那个风光的侯府世子，重新扛起家族的荣耀时，这宿命的枷锁便会疯长困住他，使他不得动弹，一次比一次更狼狈。
他生命中出现了太多摧折傲骨的困境，但总有人想拉他一把。
然而这世态炎凉，他早已不相信任何人。
所以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只以为又是一个想取他性命，冷眼旁观他卑贱落魄的看客罢了。
他借助伪装，利用好这张脸，轻而易举让她放下戒心。
博来可笑的同情和怜悯。
崌羊山啊，古木遮天，山匪蜗居的寨子到处发散着令人恶心的酒肉臭气。
黑脸小厨娘推开那扇门，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他身上。
他忍下空气里浮动的呛人的灰尘，抱住膝盖瑟缩成一团。
毫不意外在那黑瘦的厨娘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可家族迅速衰败后，他活在皇宫里，被趋炎附势的太监宫女一次次侮辱，很早便分不清接近他的人究竟抱着善意还是隐藏极好的恶意。
皇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最懂主子们的心思。
小小少年低下头颅跪在地上，那些服侍皇子公主们的太监举着一碟馊了的饭菜，声音谄媚而阴柔，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世子，您从奴□□钻过去，这碟子就是您的了。”
秋风瑟瑟，已经快要入冬了。
小少年穿着袖口都短了一截的单薄衣衫，牙关轻颤。
他咬着发紫的唇，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在那群太监们轻蔑的目光中，忍下腹中饥饿的疼痛，双手撑在地上。
他瘦骨嶙峋，单薄的衣衫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一步步膝行过去。
太监们尖细的笑声中，那一碟子馊饭在一声“哎呀”中坠地，碎瓷落在他膝盖边。
那紫衣太监捂唇，惋惜道，“世子，这可真是奴手滑，您若是不嫌弃，捡起来吃了吧。”
小少年黑眸沉沉，将碎瓷拢在掌心，锋利的瓷片划破他手掌，鲜血蜿蜒而下。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清醒。
这世道多虚伪，多的是攀权附贵奸佞之徒，从前身居高位众人争相吹捧，跌入尘埃便树倒猢狲散。
所以当他站在那间柴火堆积的小厨房，捏着算不得干净的白面馒头时。
他麻木地拔出那把从山匪腰间偷来的剑。
谁又知道眼前这人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好心，还是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想看他感恩戴德，再狠狠摧折他的自尊，甚至是让他送命呢？
一剑封喉，小少年神情不变。
温热的血溅上他手背，他长睫翕动，藏好了手里的剑。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早在皇宫，他就学会这种自保的手段。
2.
隐忍——是家破人亡后，残酷现实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他等待最佳的时机逃出山寨，却险些身死狗皇帝授意的一场刺杀下。
或许这命运对他有几分怜悯，让他大难不死，一路颠沛流离、隐姓埋名流落至邑城。
可因为这副好相貌，让他被卖入权贵富商寻欢作乐的风花雪月之地。
他想干净活着，然而这命运一次次压弯他的脊背。
他曾相信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但在这南风楼，没有尊严可言的花阶柳市，他的人生好像再也看不见天光了。
少年容貌惹眼，风姿绰约，背后无权无势，很快就吸引许多充斥着欲望的目光。
然而那一天，在他快要堕落时。
少女气喘吁吁踹开门，狠狠扯开压在他身上那醉酒纨绔，替他拢好衣衫。
红幔飘摇，她明亮的眼睛满是怒气，将他护在身后，给了那衣衫不整的纨绔响亮的两耳光。
“看清楚本小姐是谁，敢动本小姐的人，信不信我让你滚出邑城！”
“令尊若是知道自己的好儿子从此纵情酒色，怕是要打断他的腿罢？”
“赶紧滚！”
她每日都来南风楼。
什么也不做，但每当有人生出别的心思接近他，她都会闹出不小的动静，叫人去揍一顿那些不怀好意的浪荡子。
少女的心思太明显。
可褚延知道，她对他好，愿意出手帮他，不单单只是面上看着心疼喜欢这么简单。
纵使明白这些，他也曾有那么一刻，沉溺在这种偏爱里。
但也只有那短短一刻。
他又很快清醒过来。
他本就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念头，他要活着回到醴都，为父母报仇，他赌不起万分之一的可能。
因此，当少女脸颊绯红，捧出一段红绸站在他面前时。
他谦卑低眸，举止有礼婉拒。
他装出无害的模样，忍气吞声，慢慢培养壮大自己的势力，却得知她父亲早早选择了站在魏徵那边。
邑城风平浪静，醴都暗潮汹涌。
在江南小住的国子监主薄掌上明珠或许早就知道父亲会扶持谁。
魏徵敌对势力不止他一人，还有那面上看起来无心权势的二皇子。
一场拙劣的绑架，明晃晃的试探。
二皇子想与他结盟，但却设计这一出，想要试探出他心底真正在乎的人，用来当作未来牵制他的砝码。
可他内心冰冷，选择了奚瓷。
选她死。
褚延以为自己不会后悔，然而当那把锐利的刀划破少女纤细脆弱的颈脖，他后知后觉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
他看见少女瞪大的双眼，直至逐渐涣散。
胸腔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搅动，呼啦裂开一个大口子，一抽一抽的疼。
那一日他没能再拿起剑。
3.
褚延麻木地把少女葬在邑城的林木茂密的鹊来山。
他亲手在坟边种下一棵桃花树。
来年花开，浅粉的花瓣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上，他站在墓碑前，在桃树枝桠上系了一条红绸，绸带边卷着金纹，和当初他没有收下的那条一样。
风很轻。
他的声音也很轻。
“瓷瓷，对不起。”
无人的山顶，满树桃花，他第一次落下泪，承认自己后悔。
褚延只脆弱这一回，他训练出一支又一支精锐的暗卫。
内心也愈发冰冷，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怀念邑城那个明媚耀眼的少女。
他一步步往上爬，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手刃仇敌，拉下那个狗皇帝，甚至是倾覆这污浊的王朝。
古书有言：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但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他都可以当作自己的筹码。
他步步为谋，真真假假与人做戏，替至亲昭雪，也终于走到那一步，随时可以摧毁大雍基业。
可这一次，当他与魏徵对峙，看着背叛自己又被当作人质的妻子，竟会觉得心慌。
他沉沉下令，“放箭。”
话音落地，大殿内，被魏徵掐住脖子用匕首抵着的少女泪眼朦胧。
她望向他的目光那么熟悉。
就像在崌羊山，在残破的土地庙。
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击中，他看着少女缓缓倒地，渐渐失去气息。
所有的所有，他顷刻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好，知晓自己不过是个话本里的角色，他疯魔般笑起来。
但众目睽睽下，他迈上台阶，缓缓俯下身，抱住那个早已失去温度的少女。
他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
一滴一滴，那样滚烫。
他唯一一次摆脱桎梏，就是没有像话本写的那样一杯鸩酒了此残生，他亲手握着剑刺穿了魏徵的心脏。
他抱着少女回到侯府，四处去寻能治好这致命之伤的人。
但他不是男主，不会有个神医朋友，上天也不会眷顾他，他留不住心爱的人还有珍视的一切。
他这一生，注定是配角。
4.
他从未想过，还能有再次见到她的机会。
时间飞速在他眼里倒退，退回到那一年。
她依旧在邑城，这一回她的父亲没有参与夺嫡之争，她也没有再出现在南风楼。
一开始褚延想，既然他已身在深渊，便也拉她和他一起；可后来他想，不管她这次想要怎么做，只要活着就好。
他收敛好情绪，只在暗处远远看她。
她几乎每日都呆在府中。
她的父亲一心念着她的终生大事，替她选了县丞家的小公子。
他想这辈子放过她也好，但身体不听话，他最终还是偷偷跟着少女上了山，他看见在那方小小庙宇前，少女闭着眼虔诚祈愿。
他捡下她求来的红绸，上面娟秀的小字透露着主人简单的愿望——
平安回家。
褚延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挽留。
他手段卑劣，利用苦肉计换取她心软，也解决了那个碍眼且贪生怕死的白家公子。
他谦逊不敢越线，怕在少女眼中看见厌恶。
但他的瓷瓷很心软，给他送来伤药，也愿意和他一起去茶馆听书，她还和他一起过了菖蒲节。
江岸喧嚣，人潮汹涌，他险些以为自己弄丢了她。
但她没有推开他的怀抱。
这一回，他尝试放下一切，想好好和她在一起。
远离醴都，就在邑城好好活下去。
他不愿他的瓷瓷知道他的人生如烂泥。
他伪装得太好，甚至骗过了自己。
可是在南风楼安顿好往后事情时，跨过门槛，他抬眸就看见神色冷淡的奚瓷。
他僵住，浑身冰冷，眨眼少女便消失在他眼前。
这是重生一次以来，褚延心中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惊悸。
他害怕。
害怕她不会再要他。
然而在巷口拐角，少女主动抱住他。
他在她面前落下泪，却死死压住她，不想叫她看见。
直到这一刻，他也想向曾经有过的世家傲骨靠近一点。
最重要的是，面对奚瓷，他想让自己体面一点，哪怕是掩耳盗铃，一点点也好。
邑城的冬日很冷，飘雪的时节，她埋在他怀中，说，
“褚延，开春了，我们就成亲吧。”
5.
他每日都在盼着开春。
瓷瓷不会做女红，他自己挑灯笨拙地学着绣团扇。
他选好料子最好的婚服，嫁衣上山川迤逦开，他想瓷瓷穿着一定很漂亮。
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梦。
成亲前一夜，他克制不住心中惶惶，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她。
他太害怕这是一场梦，怕醒来后他依旧一无所有。
但少女温声安慰他。
他一夜无眠，坐在她的院外等着天亮。
黎明破晓，霞光满天红。
他换好鲜红的喜服，确信这不是梦，满心欢喜期待着娶他心爱的姑娘回家。
他的瓷瓷穿着嫁衣可真漂亮啊。
她的手搭上他的手那一刻，褚延心想，这一辈子也值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感到意外。
只是有点可惜。
一点点而已。
他还没有给她却扇，还没有听她说一句喜欢。
这一辈子太糟糕了，他一直想好好活着，作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一个牵线木偶。
可他愿意放手，送他心爱的姑娘回家。
但如果有来生，可不可以让他投身平凡百姓家，有个干干净净的身份，简简单单的前半生？
他手上不会再沾满鲜血，也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
在山寺或桥头与她相遇。
邀她一起在菖蒲节上看龙舟，给她佩豆娘，系长命缕。
青柳纷飞，他向她的父亲提亲，入青庐合卺酒，这一辈子就在邑城潺潺流动的江水中淌过。
细水长流，他会和她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等到满鬓发白，他会和她一起躺在院中花架下的竹椅上。
她先他闭上眼，他会握着她的手再许来生。
不论重来几次，他始终会对她一见钟情。
也会，遵循诺言，爱她一辈子。
不长不短的一辈子。
褚延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时光回到他落于邑城那年，他接过小姑娘求来的红绸，这一辈子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这世间就是没有如果。
正如他最终还是被逼着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路。
他这一生，永远都在与宿命抗争，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甚至是屈辱死在仇人手下。
短短二十年，前半生他是侯府世子，生来便金贵，高人一等。
后半生风雨飘摇，一心只想颠覆这肮脏的皇权。
可每当他以为自己能做回那个风光的侯府世子，重新扛起家族的荣耀时，这宿命的枷锁便会疯长困住他，使他不得动弹，一次比一次更狼狈。
他生命中出现了太多摧折傲骨的困境，但总有人想拉他一把。
然而这世态炎凉，他早已不相信任何人。
所以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只以为又是一个想取他性命，冷眼旁观他卑贱落魄的看客罢了。
他借助伪装，利用好这张脸，轻而易举让她放下戒心。
博来可笑的同情和怜悯。
崌羊山啊，古木遮天，山匪蜗居的寨子到处发散着令人恶心的酒肉臭气。
黑脸小厨娘推开那扇门，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他身上。
他忍下空气里浮动的呛人的灰尘，抱住膝盖瑟缩成一团。
毫不意外在那黑瘦的厨娘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可家族迅速衰败后，他活在皇宫里，被趋炎附势的太监宫女一次次侮辱，很早便分不清接近他的人究竟抱着善意还是隐藏极好的恶意。
皇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最懂主子们的心思。
小小少年低下头颅跪在地上，那些服侍皇子公主们的太监举着一碟馊了的饭菜，声音谄媚而阴柔，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世子，您从奴□□钻过去，这碟子就是您的了。”
秋风瑟瑟，已经快要入冬了。
小少年穿着袖口都短了一截的单薄衣衫，牙关轻颤。
他咬着发紫的唇，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在那群太监们轻蔑的目光中，忍下腹中饥饿的疼痛，双手撑在地上。
他瘦骨嶙峋，单薄的衣衫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一步步膝行过去。
太监们尖细的笑声中，那一碟子馊饭在一声“哎呀”中坠地，碎瓷落在他膝盖边。
那紫衣太监捂唇，惋惜道，“世子，这可真是奴手滑，您若是不嫌弃，捡起来吃了吧。”
小少年黑眸沉沉，将碎瓷拢在掌心，锋利的瓷片划破他手掌，鲜血蜿蜒而下。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清醒。
这世道多虚伪，多的是攀权附贵奸佞之徒，从前身居高位众人争相吹捧，跌入尘埃便树倒猢狲散。
所以当他站在那间柴火堆积的小厨房，捏着算不得干净的白面馒头时。
他麻木地拔出那把从山匪腰间偷来的剑。
谁又知道眼前这人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好心，还是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想看他感恩戴德，再狠狠摧折他的自尊，甚至是让他送命呢？
一剑封喉，小少年神情不变。
温热的血溅上他手背，他长睫翕动，藏好了手里的剑。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早在皇宫，他就学会这种自保的手段。
2.
隐忍——是家破人亡后，残酷现实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他等待最佳的时机逃出山寨，却险些身死狗皇帝授意的一场刺杀下。
或许这命运对他有几分怜悯，让他大难不死，一路颠沛流离、隐姓埋名流落至邑城。
可因为这副好相貌，让他被卖入权贵富商寻欢作乐的风花雪月之地。
他想干净活着，然而这命运一次次压弯他的脊背。
他曾相信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但在这南风楼，没有尊严可言的花阶柳市，他的人生好像再也看不见天光了。
少年容貌惹眼，风姿绰约，背后无权无势，很快就吸引许多充斥着欲望的目光。
然而那一天，在他快要堕落时。
少女气喘吁吁踹开门，狠狠扯开压在他身上那醉酒纨绔，替他拢好衣衫。
红幔飘摇，她明亮的眼睛满是怒气，将他护在身后，给了那衣衫不整的纨绔响亮的两耳光。
“看清楚本小姐是谁，敢动本小姐的人，信不信我让你滚出邑城！”
“令尊若是知道自己的好儿子从此纵情酒色，怕是要打断他的腿罢？”
“赶紧滚！”
她每日都来南风楼。
什么也不做，但每当有人生出别的心思接近他，她都会闹出不小的动静，叫人去揍一顿那些不怀好意的浪荡子。
少女的心思太明显。
可褚延知道，她对他好，愿意出手帮他，不单单只是面上看着心疼喜欢这么简单。
纵使明白这些，他也曾有那么一刻，沉溺在这种偏爱里。
但也只有那短短一刻。
他又很快清醒过来。
他本就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念头，他要活着回到醴都，为父母报仇，他赌不起万分之一的可能。
因此，当少女脸颊绯红，捧出一段红绸站在他面前时。
他谦卑低眸，举止有礼婉拒。
他装出无害的模样，忍气吞声，慢慢培养壮大自己的势力，却得知她父亲早早选择了站在魏徵那边。
邑城风平浪静，醴都暗潮汹涌。
在江南小住的国子监主薄掌上明珠或许早就知道父亲会扶持谁。
魏徵敌对势力不止他一人，还有那面上看起来无心权势的二皇子。
一场拙劣的绑架，明晃晃的试探。
二皇子想与他结盟，但却设计这一出，想要试探出他心底真正在乎的人，用来当作未来牵制他的砝码。
可他内心冰冷，选择了奚瓷。
选她死。
褚延以为自己不会后悔，然而当那把锐利的刀划破少女纤细脆弱的颈脖，他后知后觉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
他看见少女瞪大的双眼，直至逐渐涣散。
胸腔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搅动，呼啦裂开一个大口子，一抽一抽的疼。
那一日他没能再拿起剑。
3.
褚延麻木地把少女葬在邑城的林木茂密的鹊来山。
他亲手在坟边种下一棵桃花树。
来年花开，浅粉的花瓣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上，他站在墓碑前，在桃树枝桠上系了一条红绸，绸带边卷着金纹，和当初他没有收下的那条一样。
风很轻。
他的声音也很轻。
“瓷瓷，对不起。”
无人的山顶，满树桃花，他第一次落下泪，承认自己后悔。
褚延只脆弱这一回，他训练出一支又一支精锐的暗卫。
内心也愈发冰冷，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怀念邑城那个明媚耀眼的少女。
他一步步往上爬，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手刃仇敌，拉下那个狗皇帝，甚至是倾覆这污浊的王朝。
古书有言：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但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他都可以当作自己的筹码。
他步步为谋，真真假假与人做戏，替至亲昭雪，也终于走到那一步，随时可以摧毁大雍基业。
可这一次，当他与魏徵对峙，看着背叛自己又被当作人质的妻子，竟会觉得心慌。
他沉沉下令，“放箭。”
话音落地，大殿内，被魏徵掐住脖子用匕首抵着的少女泪眼朦胧。
她望向他的目光那么熟悉。
就像在崌羊山，在残破的土地庙。
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击中，他看着少女缓缓倒地，渐渐失去气息。
所有的所有，他顷刻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好，知晓自己不过是个话本里的角色，他疯魔般笑起来。
但众目睽睽下，他迈上台阶，缓缓俯下身，抱住那个早已失去温度的少女。
他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
一滴一滴，那样滚烫。
他唯一一次摆脱桎梏，就是没有像话本写的那样一杯鸩酒了此残生，他亲手握着剑刺穿了魏徵的心脏。
他抱着少女回到侯府，四处去寻能治好这致命之伤的人。
但他不是男主，不会有个神医朋友，上天也不会眷顾他，他留不住心爱的人还有珍视的一切。
他这一生，注定是配角。
4.
他从未想过，还能有再次见到她的机会。
时间飞速在他眼里倒退，退回到那一年。
她依旧在邑城，这一回她的父亲没有参与夺嫡之争，她也没有再出现在南风楼。
一开始褚延想，既然他已身在深渊，便也拉她和他一起；可后来他想，不管她这次想要怎么做，只要活着就好。
他收敛好情绪，只在暗处远远看她。
她几乎每日都呆在府中。
她的父亲一心念着她的终生大事，替她选了县丞家的小公子。
他想这辈子放过她也好，但身体不听话，他最终还是偷偷跟着少女上了山，他看见在那方小小庙宇前，少女闭着眼虔诚祈愿。
他捡下她求来的红绸，上面娟秀的小字透露着主人简单的愿望——
平安回家。
褚延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挽留。
他手段卑劣，利用苦肉计换取她心软，也解决了那个碍眼且贪生怕死的白家公子。
他谦逊不敢越线，怕在少女眼中看见厌恶。
但他的瓷瓷很心软，给他送来伤药，也愿意和他一起去茶馆听书，她还和他一起过了菖蒲节。
江岸喧嚣，人潮汹涌，他险些以为自己弄丢了她。
但她没有推开他的怀抱。
这一回，他尝试放下一切，想好好和她在一起。
远离醴都，就在邑城好好活下去。
他不愿他的瓷瓷知道他的人生如烂泥。
他伪装得太好，甚至骗过了自己。
可是在南风楼安顿好往后事情时，跨过门槛，他抬眸就看见神色冷淡的奚瓷。
他僵住，浑身冰冷，眨眼少女便消失在他眼前。
这是重生一次以来，褚延心中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惊悸。
他害怕。
害怕她不会再要他。
然而在巷口拐角，少女主动抱住他。
他在她面前落下泪，却死死压住她，不想叫她看见。
直到这一刻，他也想向曾经有过的世家傲骨靠近一点。
最重要的是，面对奚瓷，他想让自己体面一点，哪怕是掩耳盗铃，一点点也好。
邑城的冬日很冷，飘雪的时节，她埋在他怀中，说，
“褚延，开春了，我们就成亲吧。”
5.
他每日都在盼着开春。
瓷瓷不会做女红，他自己挑灯笨拙地学着绣团扇。
他选好料子最好的婚服，嫁衣上山川迤逦开，他想瓷瓷穿着一定很漂亮。
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梦。
成亲前一夜，他克制不住心中惶惶，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她。
他太害怕这是一场梦，怕醒来后他依旧一无所有。
但少女温声安慰他。
他一夜无眠，坐在她的院外等着天亮。
黎明破晓，霞光满天红。
他换好鲜红的喜服，确信这不是梦，满心欢喜期待着娶他心爱的姑娘回家。
他的瓷瓷穿着嫁衣可真漂亮啊。
她的手搭上他的手那一刻，褚延心想，这一辈子也值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感到意外。
只是有点可惜。
一点点而已。
他还没有给她却扇，还没有听她说一句喜欢。
这一辈子太糟糕了，他一直想好好活着，作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一个牵线木偶。
可他愿意放手，送他心爱的姑娘回家。
但如果有来生，可不可以让他投身平凡百姓家，有个干干净净的身份，简简单单的前半生？
他手上不会再沾满鲜血，也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
在山寺或桥头与她相遇。
邀她一起在菖蒲节上看龙舟，给她佩豆娘，系长命缕。
青柳纷飞，他向她的父亲提亲，入青庐合卺酒，这一辈子就在邑城潺潺流动的江水中淌过。
细水长流，他会和她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等到满鬓发白，他会和她一起躺在院中花架下的竹椅上。
她先他闭上眼，他会握着她的手再许来生。
不论重来几次，他始终会对她一见钟情。
也会，遵循诺言，爱她一辈子。
不长不短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