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很厌恶下雪的日子。
阿娘走的时候，正是隆冬，漫天大雪。
她自缢在我爹的灵堂前，手里握着一支银簪，面容很安详。
她走得那样轻松，可从来没想过，此后我却没有家了。
我被叔父带去王宫，在大殿外站了许久，终于隐秘地探出父亲的死因。
真可笑啊。
齐国无往不胜的大将军，并非真正战死沙场，反而是因为功高盖主，引来那把龙椅上的人忌惮，遭人陷害，还被人毒杀在军营。
而军心不稳的卫家军折损颇多，死伤惨重。
世人口中先前敬仰的战神最后落得一个指挥不当的骂名，他创下的功绩被抹去，死的也不光彩。
含冤三年。
十二月的天，我僵冷了身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功高不赏，震主身危”。
也明白了为什么叔父明明有治世之才，却宁愿偏安一隅，只安安分分当个小小的郎中令。
我遥遥望着大殿上，那个才登基不久的男人。他与先前那位昏聩的君主一母同胞，端坐在龙椅上，周身都是上位者的气度，眉宇间却不甚威严。
我想起一条白绫悬于梁上结束自己生命的母亲。
三跪九叩行礼，大殿里，那些大臣投来的怜悯的目光，我心底生不出一丝情绪。
这群人和姜氏皇族一样，虚伪的叫人恶心。
但龙椅上那人一句话，我父亲平冤昭雪。
我退出大殿，叔父被国君召去商议水患，阴沉的天，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像解决一件心头大事，叫我去御花园等他。
我低眸敛目，“子安都听叔父的。”
然后就遇见一个落水的小姑娘。
她很瘦小，穿着衣料不菲的宫装，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我扫视了一圈。
这里僻静得很，没有人经过，我站在湖边上，漠然看着她挣扎。
水面咕噜咕噜，小小一个人，无力在冰冷的湖水里扑腾。
她太小了，小小的脸渐渐被冻得苍白，失去血色，求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弱。
水面上的动静也越来越小，我就这样看着她渐渐沉下去。
我想，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起了一阵风，小姑娘落下的小手帕被吹起来，湖边的柳条轻轻扬起，风停的时候落在泛起涟漪的湖面上。
那一瞬间，心底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
我手指动了动。
没怎么犹豫就跳下眼前这片寂静的湖。
湖底幽深暗淡，没有光亮，我看见了闭着双眼的小姑娘，然后拉住了她和湖水同样冰冷的手。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王宫里的宫女着急忙慌寻来，所有人都急得不行，看见躺在草地上浑身湿透的小姑娘，哆哆嗦嗦着求那个衣着矜贵的小少年饶命。
小少年一言不发，眉头紧紧皱起，不太冷静地吼人，“给孤叫太医！”
一行人连滚带爬去请太医，我在害怕掉脑袋的宫女祈求声中听到，“老天保佑，小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老天保佑……”
原来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是齐国真正的金枝玉叶，延京百姓口口相传的病秧子小公主。
我咳出呛进肺里的湖水，在人群外看见一身官服的叔父，低眸笑了。
公主么？
这副病弱的身体，能活过及笄吗？
我下意识忽略，那时看见水面趋于平静时心脏骤然一阵紧缩的疼。
*
赏赐如流水。
最后都入了东院——这座宅子女主人的院子。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在府中忍受了无数嘲讽与侮辱。
小姑娘出现那天，正是我被我的那位好叔母以不打搅我用功读书为由头，将我安排进府中最偏远阴冷的北院那日。
开春了，北院照不到阳光，依旧残存着冬日的瑟冷。
小姑娘就蹲在院门处，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探头探脑地望向我。
像是纠结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一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深沉，半晌，她用稚弱的嗓音问：“你就是把我从湖中救上来的恩人么？”
我低眸看她。
她的脸色不如正常人红润，唇色泛白。
就连站在我面前也没有我坐着高。
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忐忑地仰视我，那么清澈的眼睛，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第一次撕下伪装，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故意说：“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小姑娘涨红了脸，用力深吸一口气，看得出来卯足了劲儿。
她拔高小奶音，“我方才问，你是那日把我从湖中救上来的恩人么？”
她眼睛亮晶晶的。
目光干净到一尘不染。
我在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她忽然就笑了，那样欣喜，笑意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跟着嘴角上扬。
可我透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看见她身后那位手握万人性命、轻而易举就能叫人家破人亡的一国之君。
她是姜氏皇族的人，和从前那位昏庸无道的君主流着一样的血脉。
我突然就想摧毁这份美好。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小姑娘变戏法似的，背在身后的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在我面前摇晃。
她握着小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两声，而后转过头，眸子晶亮地对我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脑中自动接上下一句，“只好以身相许了。”
等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疯了。
眼前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慢吞吞补上下一句，“小恩人，以后在延京，芙衣罩着你，不会叫你被别人欺负的。”
她幼稚地举起小手发誓，“小恩人日后想要什么，芙衣都给你找过来，芙衣是公主，一言九鼎！”
我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点心，也不再看她。只说了一句：“公主请回吧。”
仅存的良知，让我再说不出别的更恶劣的话。
后来想，衣衣这辈子遇见我，也是她的劫难。
但我不愿意放手。
我看着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闯入我生命，而后一呆就是十余年。
我知道她会躲在墙角看我习武，有时候甚至会很大胆的叫侍女搬来梯子，爬上墙头，看我被教习师傅弄伤，又立马小声嚷着要下去，偷偷给我送药。
她喜欢荷花糕。
时常捧着那一碟点心问我吃不吃。
后来有一天，我不耐地对她说，“公主，臣喜静。”
她一双杏眼呆住，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嘴角还沾着糕点屑。
闻言，小脸呛得通红。
春日午后阳光暖煦，北院的寒意终于驱散了些。
我给她递了杯茶，道：“公主体弱，受不得风，还是回宫吧。”
余光里，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出了这间简陋的小院子。
她依旧喜欢来找我。
变得安静许多，经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里溜走，她安静得像个影子。
有好几次，我看着她困倦撑着下颚，头一点一点的，最后没挡住困意，趴在我对面的石桌上睡了过去。
心里恍惚生出，这样一直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的想法。
然而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又被立马压下去。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
让我父亲毒发而亡沉冤三年、母亲自缢的罪魁祸首尚且还能在行宫安享晚年。
姜氏皇族的人，凭什么能够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开始刻意疏远她。
小姑娘皱着眉，以为是哪里惹了我不快，在我面前更加寡言少语。
我捏紧了手里的书，心想，这样也好。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甚至知道，她接近我，不单单是为报恩，她心里，还藏着别的目的。
哪怕是知道了她去寒山寺是为我求平安符，我也是刻意等到大雨倾盆，衣袍湿透，才出现在她眼前。
各取所需而已，我告诉自己，别动感情。
*
转眼到了她及笄这年。
公主府的帖子早就递到我手中，我看着上面的娟秀小字，最后一行写道：“子安一定要来观礼。”
我收了帖子，却没有去。
心神皆被另一个人牵住，那人是太尉府上的二小姐，生得俏丽，笑起来唇角上扬的弧度，很像记忆里温柔陪我写字的母亲。
我像是中了蛊一般被她吸引，不想看她陷入任何危险，甚至愿意为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衣衣及笄那日，梁音在小巷被人调戏，身边没有侍卫，求助地看着我，让我送她回家。
宿命的线被牵动了，我只能按着早已预设好的轨迹走。
第二日，衣衣来府里找我。
我拉开院门，小姑娘耷拉的眼睛亮起，她掩盖着失落，笑语盈盈递出一个食盒，“昨日子安你没来，不过没关系，我给你留了王宫里御厨做的点心，你肯定没吃过，可好吃了。”
我看了她许久，最后接过食盒，语气淡淡地说，“多谢公主。”
我以为她送了食盒就会离开，然而眼前的姑娘一张小脸渐渐绯红，她捏紧了粉白的衣裙，叫住我，“卫容，你等等。”
三月的天。
鸟雀飞上屋檐，细雨扑面。
她仰着一张桃花般的小脸看我，比府中盛开的迎春花还娇妍。
我第一次意识到，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小恩人”叫个不停的小丫头了。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声音软和如春水，“这是我送你的及冠礼，可能是早了些，但是，子安，你收下吧，说不准你会喜欢呢？”
我顿了顿，顷刻就明白了她话里另一层意思。
世人皆知小公主体弱，她可能……
我没再细想下去，抬手打翻了盒子，那一瞬间的心慌，牵着整颗心脏都疼。
檀木盒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白玉簪掉出来，碎成好几截。
我眸光滞住，面前的少女也怔愣住了。
她无声息地蹲下身，想要把断了的簪子捡回盒子里。
我看着她的动作，身体不受控制的，也随着蹲下去，玉簪割破掌心，她抬眸，眼尾还有一抹红，却拉过我的手，目露担忧，心疼地说：“卫容，你的手流血了，疼不疼啊？我带你去上药吧。”
我抽回手，起身将木盒合上，“无碍，公主的及冠礼，臣收下了，有劳公主费心。”
小姑娘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反应过来后，眼睛又弯成月牙，“你喜欢就好。”
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很容易哄。
她还是拉着我的手给我上了药，最后出府前，站在马车前，紧张问我：
“卫容，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好吗？”
一瞬间的鬼迷心窍，我听见自己放缓了几分语气说“好。”
*
我又失了约。
国君下旨要为公主挑驸马。
下属回禀时，说他有意于侯府家的小世子谢旻。
烛火跃动，密函顷刻烧成灰。
梁音收拾好包袱，夜里敲响我的院门，眸里含着泪光，“容哥哥，谢谢你多日来的照顾，我打算和谢旻私奔了，日后有缘再见。”
我定定看着眼前这张脸，纵使愤恨这命运，还是不得不像个傀儡般说，“你不必走，我会娶公主。”
花朝节我没有去赴约，第一次逃避，不想看见那个时常对我笑脸相迎的少女。
我承认也有迁怒。
我将她拒之门外。
来年四月，成婚前，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心悦太尉家的梁音。
满寺的桐花灿烂盛开。
她穿着鹅黄的襦裙，眉眼长开了许多，乌黑的发丝挽成飞仙髻，面如桃花。
她一如当初的温柔，连带着那年的风都温柔。
我细细感受着胸腔下，那颗心脏的跳动。
一阵阵心悸。
也是第一次，我不违心地说：“公主，臣会护自己的妻子安稳一生，与她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是真心的。
像脱开了宿命的枷锁和桎梏，吐露真心。
然而每次见了梁音的我，就如同牵线木偶，拒绝不了她所有请求。
*
我们成婚了。
日子定在春末，四月十六，宜嫁娶，十里红妆，我娶了那个小病秧子回家。
我不确定自己掌心下，跳动得比平时都要剧烈的心脏意味着什么。
揭开盖头后，喜烛下那张上了红妆的脸双颊绯红。
她的嫁衣上绣了桐花，端着合卺酒的玉杯手指葱白纤弱，仙姿玉色。
娇羞得不敢抬眸。
直到结发时，面前的少女笑着望着我。
四目相对。
小姑娘脸上染上微微的红晕，一闪而过的羞赧。
她笑弯了眼睛说：“子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一直陪着你。”
喜烛噼啪一声，我终于确定，那一阵阵悸动是什么。
原来我也是欢喜的。
可是后来，灵魂好像被割裂成两个，我一面看着那副躯壳下的人冷眼对待她的好，极尽冷漠，一面觉得心痛。
直到后来，那个身躯下的我打翻了那碗长寿面，冷言相向，“公主不必费心做这些，臣娶公主，不过是为了臣心悦之人能安心嫁与她心悦之人罢了。”
我像个窥探者，看着这一幕，什么也做不了。
意识那么清醒，我亲眼看着小姑娘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那一瞬间，什么东西将要失去的恐慌席卷了我，我不敢在留在原地，也不敢再见她。
时局动荡起来，我在王宫遥望着公主府。
日复一日。
心里总想着，马上就要替父亲母亲报仇，等解决完一切，我就带着衣衣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是了，我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不喜欢梁音。
我想和小病秧子永远在一起。
可我还是失去了她。
城破之日，她被叛军掳上城楼，旁边还有一个梁音。
嚣张狂妄的叛军首领逼我做出选择，“驸马爷，公主和梁小姐，您选一个吧！”
我压下心慌，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可她目光里隐隐的释然和即将解脱的欣喜，让我几乎要冲上去。
她也以为，我喜欢梁音，不会选她么？
我叫自己冷静下来，暗示手下的最好的弓箭手放箭。
挟制住她的人终于死了，一击毙命。
我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她像折翼的蝶从城墙下落下。
那一刻，心里像是被撕裂出一个口子，我眼里只有那个鹅黄的身影。
她那么轻，轻的像羽毛。
身体做出的反应让我想要跑去接住她，可是路太远了，像没有尽头。
蝶断了翼，碎在我眼前。
她身上流的血那么多，怎么都捂不住，冷的像块冰。
心呼啸着底空了大半。
漫天的雪，我小心抱住她，“衣衣，别睡了，我带你回家好吗，外面太冷了。”
“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只要你睁眼，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我屏息盯着她的反应，不敢呼吸。
风起的时候，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醒过来。
无法言喻的喜悦几乎要跳出心脏。
可是风停了，她的手从我怀中垂了下去。
她又一次死在了我怀里。
耳畔掠过刀割般的呼啸北风，心里像是缺了块什么，风一吹都在生生的疼。
眼眶发酸，好像渗着什么东西，啪嗒砸在手背上。
*
她的棺椁迟迟没有下葬。
我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但是总会坐在她房中发呆，某一天，我想起她当初给我求来的平安符，于是几乎翻箱倒柜，将整个公主掀翻了去找。
我想，她是不是生气我总是忽视她的心意，才不愿意醒过来见我。
我找了一天。
天黑的时候，一个侍女颤颤巍巍把那个平安符递到我眼前。
“郎、郎主，之前是您将它落在花园，奴婢捡到了、所、所以……”
我抬眸看她一眼，吩咐人，“拖下去，杀了。”
那个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求我饶命，见我没有心软，反而视死如归吐出很多恶毒的话，“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配不上殿下，她泉下有知，也会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将你忘了干净！”
“卫容你不得好死！”
府中几乎所有人都记着她的好，认为我是豺狼虎豹。
认为是小姑娘引狼入室，才不得善终。
我靠在她的棺椁前，说，“衣衣，你看，我找回来了，你别生气，起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想起城楼上她释然的眸光。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豁然开朗，“你不喜欢梁音对不对，那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将要踏出门时，我听见有个声音叫住了我。
那道冰冷的声音说，“你不能这么做。”
我垂下眸。
想，终于等到了。
*
我知道一开始，小姑娘就是别有用心接近我。
我一步步往前走，挣脱宿命的枷锁，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早已成定局。
我有过夺权的野心。
在那个自称天道的家伙的掌控下，我看见了自己原本会经历的一切。
我依旧和她相遇。
然而她让我进宫给她当伴读。
小公主身体孱弱，却任性娇蛮。
她还是喜欢缠着我，不在乎我的冷脸，一厢情愿地觉得我们是青梅竹马，什么时候都是声音温软地叫我子安，而我与她虚与委蛇，利用这张脸，让她对我日久生情。
梁音依旧成了我的“例外”。
她也还是嫁给了我。
恨意一叶障目。
这一次，叛军异动之初，我就牢牢掌控住他们，我看见自己手执长剑，一剑杀了她的父王。
她的王兄为了保护她，孤身一人替她抵挡千军万马。
姜氏皇族覆灭，我站在她的对立面，冷眼看着她崩溃，直到她站在城墙上。
灰暗无比的天。
她的眸光空洞死寂，遥遥望着我说：“卫容，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再也不见。”
与现实一般，她从城墙上掉下来，如同折翼的蝴蝶。
她许一个没有我的未来。
她也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叫我子安，不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子安，子安，我好喜欢你。”
我想伸手接住她，这一次，明明那么近，她的身体却穿过我掌心，随后眼前一片刺眼的红。
喉头一阵腥气。
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如你所见，这是你们的上一世。”
“你亲手杀了小公主的父王，疼爱她的王兄也因为你死在士兵们的长戟上。”
“她的父王和王兄用这一世的功德为她求来另一个世界美满的人生，可是你执念太深，那个世界的她，被病痛折磨，终究也死在十八岁。”
我眼前，画面破碎又聚合，白光闪过，朦胧的一切景象也清晰起来。
雪白的房间，被人用白布盖上，失去呼吸和温度的少女。
她的脸色那么苍白。
再也没能醒过来。
心脏疼到麻木，我喃喃道，“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再见她一面而已。”
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就一眼。
*
我和所谓天道做了交易。
用我剩下的寿数和转世轮回的机会。
它把我的衣衣还给了我，“她不想见你，于是我为她造了一个梦。”
“是个美梦，但是，随着她沉睡的时间越长，我会无法掌握梦境的走向，她也可能会一直沉浸在这场梦里。”
“所以，抉择在你手里。”
我抱紧怀中的人，她身上的伤痕愈合了，那张脸也更像上一世的小公主。
我茫然地抱着她，听见自己嘶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她能再醒过来看我一眼就可以了。
我扶持小皇帝上位，朝中许多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前朝那些老顽固撞柱死前，目眦欲裂骂我狼子野心。
我没有理会。
她从前的侍女说，她喜欢荷花糕，我还得去给她买呢。
我每日下朝都会将人抱到廊下一起看夕阳。
不记得是哪一年夏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云霞似锦，浮在王宫的角楼之上。
我小心翼翼将少女的头搁在我肩上，学着她曾经温柔的语气说，“衣衣，今日的夕阳很美。”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我如今做到了。”
拜托你睁开眼，看一眼。
建元三年，她还没醒。
建元六年，我仍然没等来奇迹。
于是建元七年，我抱着她，麻木地说，“让我入梦吧。”
如果她不能醒，我就在梦中陪她过一辈子。
那道声音顿了顿，坦白道，“你想要入梦，在梦境里也只能短暂地拥有身体的控制权，你可想好了，时间短到可能只有一刻。”
一刻也够了。
她的梦里正是花朝节。
那年我没能陪她去的花朝节。
小姑娘提着一盏花神灯，穿着碧绿色的襦裙，目光被满街的花灯吸引。
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轻松快意。
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就这样跟在她身后，跟了她一路。
可是变故突生。
走水的花车朝她滚去，那一瞬，我眸光一滞，挤开人群想要冲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她被兄长抱去安全的地方。
人群熙攘，我捡起她落下的花神灯和步摇。
她不安地躲在兄长身后，似乎不愿意见到我。
我想跟她说说话，一句也好。
在她兄长安抚的眸光中，她终于开口，“多谢郎君。”
四个字，我心中酸涩鼓胀。
那一瞬间，我知道她只把我当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是听到她的声音，我险些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我等了七年了。
*
一如天道所说，我失去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只能看着梦境之后的事情发生。
她的梦境坍塌了，也终于醒了过来。
然而她看见我那样冷淡的目光，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从前了。
纵然我做再多，都弥补不了。
秋日来的时候，我回府时，看见满府的红灯，灯火通明，像极了从前她等我的日日夜夜。
我以为她心软了。
可是直到我看见那条腰带，才明白，她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从前的喜欢。
是我害怕失去。
她的生命还是那样短暂，请来的医官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臣等无能，大、大人还是早些给夫人准备后事吧。”
我推翻了书案，叫他们“滚。”
她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总是梦见她朝着那个我曾经只见过一眼的世界走，任凭我如何祈求，跪着求她别走，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
建元八年隆冬，大雪。
如同初见那年，她在我怀里渐渐冰冷。
冷的让我颤抖。
我抱紧了她，守了她两日，最后一个人一步一叩首，上了寒山寺。
我给她也求来一个平安符，她只是病了，会好的。
大殿上端坐的佛像如此慈悲。
我跪在蒲团上，想点燃那盏长明灯，如何都看不到火光。
寺里的方丈拦下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施主，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即此火宅尘劳便是解脱。”
我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可我只是，我只是舍不得。
曾经我想，她只要活着就好，哪怕不在我眼前。
后来我想要她多看我一眼。
如今她真的离开了。
我却想要她留下。
人总是贪心的。
她的侍女瞒着我，将她葬在延京郊外，那日黄昏，闷雷滚滚，看见她走向那盏亮着灯的家。
恍惚得像梦。
后来我去看她。
山顶的槐树生的高大，风飒飒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我靠在她的墓碑上，将当年她送我的白玉簪埋在她的坟边。
这一年的风很温柔。
卫容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红着脸唤“子安”的小姑娘。
她笑靥如花问他，“子安，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呀？”
喜欢。
“子安，你是真的愿意当我的驸马吗？”
是真心的。
“子安，成亲后，我们离开延京，一路往北，去看看大漠草原吧。”
好。
他抬头看天，感受到点点湿意。
是下雨了么？
“子安子安，你说，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么？”
会的，我会一辈子爱你。
可是一辈子太短了，短到只有十几年。
说的百年好和也太短了，短到只有那一刻。
前尘搅荡，纵使没有来生，世事虚虚假假，挣不开宿命，但他爱你。
从始至终，是真心的。
阿娘走的时候，正是隆冬，漫天大雪。
她自缢在我爹的灵堂前，手里握着一支银簪，面容很安详。
她走得那样轻松，可从来没想过，此后我却没有家了。
我被叔父带去王宫，在大殿外站了许久，终于隐秘地探出父亲的死因。
真可笑啊。
齐国无往不胜的大将军，并非真正战死沙场，反而是因为功高盖主，引来那把龙椅上的人忌惮，遭人陷害，还被人毒杀在军营。
而军心不稳的卫家军折损颇多，死伤惨重。
世人口中先前敬仰的战神最后落得一个指挥不当的骂名，他创下的功绩被抹去，死的也不光彩。
含冤三年。
十二月的天，我僵冷了身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功高不赏，震主身危”。
也明白了为什么叔父明明有治世之才，却宁愿偏安一隅，只安安分分当个小小的郎中令。
我遥遥望着大殿上，那个才登基不久的男人。他与先前那位昏聩的君主一母同胞，端坐在龙椅上，周身都是上位者的气度，眉宇间却不甚威严。
我想起一条白绫悬于梁上结束自己生命的母亲。
三跪九叩行礼，大殿里，那些大臣投来的怜悯的目光，我心底生不出一丝情绪。
这群人和姜氏皇族一样，虚伪的叫人恶心。
但龙椅上那人一句话，我父亲平冤昭雪。
我退出大殿，叔父被国君召去商议水患，阴沉的天，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像解决一件心头大事，叫我去御花园等他。
我低眸敛目，“子安都听叔父的。”
然后就遇见一个落水的小姑娘。
她很瘦小，穿着衣料不菲的宫装，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我扫视了一圈。
这里僻静得很，没有人经过，我站在湖边上，漠然看着她挣扎。
水面咕噜咕噜，小小一个人，无力在冰冷的湖水里扑腾。
她太小了，小小的脸渐渐被冻得苍白，失去血色，求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弱。
水面上的动静也越来越小，我就这样看着她渐渐沉下去。
我想，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起了一阵风，小姑娘落下的小手帕被吹起来，湖边的柳条轻轻扬起，风停的时候落在泛起涟漪的湖面上。
那一瞬间，心底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
我手指动了动。
没怎么犹豫就跳下眼前这片寂静的湖。
湖底幽深暗淡，没有光亮，我看见了闭着双眼的小姑娘，然后拉住了她和湖水同样冰冷的手。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王宫里的宫女着急忙慌寻来，所有人都急得不行，看见躺在草地上浑身湿透的小姑娘，哆哆嗦嗦着求那个衣着矜贵的小少年饶命。
小少年一言不发，眉头紧紧皱起，不太冷静地吼人，“给孤叫太医！”
一行人连滚带爬去请太医，我在害怕掉脑袋的宫女祈求声中听到，“老天保佑，小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老天保佑……”
原来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是齐国真正的金枝玉叶，延京百姓口口相传的病秧子小公主。
我咳出呛进肺里的湖水，在人群外看见一身官服的叔父，低眸笑了。
公主么？
这副病弱的身体，能活过及笄吗？
我下意识忽略，那时看见水面趋于平静时心脏骤然一阵紧缩的疼。
*
赏赐如流水。
最后都入了东院——这座宅子女主人的院子。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在府中忍受了无数嘲讽与侮辱。
小姑娘出现那天，正是我被我的那位好叔母以不打搅我用功读书为由头，将我安排进府中最偏远阴冷的北院那日。
开春了，北院照不到阳光，依旧残存着冬日的瑟冷。
小姑娘就蹲在院门处，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探头探脑地望向我。
像是纠结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一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深沉，半晌，她用稚弱的嗓音问：“你就是把我从湖中救上来的恩人么？”
我低眸看她。
她的脸色不如正常人红润，唇色泛白。
就连站在我面前也没有我坐着高。
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忐忑地仰视我，那么清澈的眼睛，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第一次撕下伪装，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故意说：“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小姑娘涨红了脸，用力深吸一口气，看得出来卯足了劲儿。
她拔高小奶音，“我方才问，你是那日把我从湖中救上来的恩人么？”
她眼睛亮晶晶的。
目光干净到一尘不染。
我在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她忽然就笑了，那样欣喜，笑意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跟着嘴角上扬。
可我透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看见她身后那位手握万人性命、轻而易举就能叫人家破人亡的一国之君。
她是姜氏皇族的人，和从前那位昏庸无道的君主流着一样的血脉。
我突然就想摧毁这份美好。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小姑娘变戏法似的，背在身后的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在我面前摇晃。
她握着小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两声，而后转过头，眸子晶亮地对我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脑中自动接上下一句，“只好以身相许了。”
等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疯了。
眼前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慢吞吞补上下一句，“小恩人，以后在延京，芙衣罩着你，不会叫你被别人欺负的。”
她幼稚地举起小手发誓，“小恩人日后想要什么，芙衣都给你找过来，芙衣是公主，一言九鼎！”
我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点心，也不再看她。只说了一句：“公主请回吧。”
仅存的良知，让我再说不出别的更恶劣的话。
后来想，衣衣这辈子遇见我，也是她的劫难。
但我不愿意放手。
我看着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闯入我生命，而后一呆就是十余年。
我知道她会躲在墙角看我习武，有时候甚至会很大胆的叫侍女搬来梯子，爬上墙头，看我被教习师傅弄伤，又立马小声嚷着要下去，偷偷给我送药。
她喜欢荷花糕。
时常捧着那一碟点心问我吃不吃。
后来有一天，我不耐地对她说，“公主，臣喜静。”
她一双杏眼呆住，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嘴角还沾着糕点屑。
闻言，小脸呛得通红。
春日午后阳光暖煦，北院的寒意终于驱散了些。
我给她递了杯茶，道：“公主体弱，受不得风，还是回宫吧。”
余光里，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出了这间简陋的小院子。
她依旧喜欢来找我。
变得安静许多，经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里溜走，她安静得像个影子。
有好几次，我看着她困倦撑着下颚，头一点一点的，最后没挡住困意，趴在我对面的石桌上睡了过去。
心里恍惚生出，这样一直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的想法。
然而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又被立马压下去。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
让我父亲毒发而亡沉冤三年、母亲自缢的罪魁祸首尚且还能在行宫安享晚年。
姜氏皇族的人，凭什么能够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开始刻意疏远她。
小姑娘皱着眉，以为是哪里惹了我不快，在我面前更加寡言少语。
我捏紧了手里的书，心想，这样也好。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甚至知道，她接近我，不单单是为报恩，她心里，还藏着别的目的。
哪怕是知道了她去寒山寺是为我求平安符，我也是刻意等到大雨倾盆，衣袍湿透，才出现在她眼前。
各取所需而已，我告诉自己，别动感情。
*
转眼到了她及笄这年。
公主府的帖子早就递到我手中，我看着上面的娟秀小字，最后一行写道：“子安一定要来观礼。”
我收了帖子，却没有去。
心神皆被另一个人牵住，那人是太尉府上的二小姐，生得俏丽，笑起来唇角上扬的弧度，很像记忆里温柔陪我写字的母亲。
我像是中了蛊一般被她吸引，不想看她陷入任何危险，甚至愿意为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衣衣及笄那日，梁音在小巷被人调戏，身边没有侍卫，求助地看着我，让我送她回家。
宿命的线被牵动了，我只能按着早已预设好的轨迹走。
第二日，衣衣来府里找我。
我拉开院门，小姑娘耷拉的眼睛亮起，她掩盖着失落，笑语盈盈递出一个食盒，“昨日子安你没来，不过没关系，我给你留了王宫里御厨做的点心，你肯定没吃过，可好吃了。”
我看了她许久，最后接过食盒，语气淡淡地说，“多谢公主。”
我以为她送了食盒就会离开，然而眼前的姑娘一张小脸渐渐绯红，她捏紧了粉白的衣裙，叫住我，“卫容，你等等。”
三月的天。
鸟雀飞上屋檐，细雨扑面。
她仰着一张桃花般的小脸看我，比府中盛开的迎春花还娇妍。
我第一次意识到，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小恩人”叫个不停的小丫头了。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声音软和如春水，“这是我送你的及冠礼，可能是早了些，但是，子安，你收下吧，说不准你会喜欢呢？”
我顿了顿，顷刻就明白了她话里另一层意思。
世人皆知小公主体弱，她可能……
我没再细想下去，抬手打翻了盒子，那一瞬间的心慌，牵着整颗心脏都疼。
檀木盒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白玉簪掉出来，碎成好几截。
我眸光滞住，面前的少女也怔愣住了。
她无声息地蹲下身，想要把断了的簪子捡回盒子里。
我看着她的动作，身体不受控制的，也随着蹲下去，玉簪割破掌心，她抬眸，眼尾还有一抹红，却拉过我的手，目露担忧，心疼地说：“卫容，你的手流血了，疼不疼啊？我带你去上药吧。”
我抽回手，起身将木盒合上，“无碍，公主的及冠礼，臣收下了，有劳公主费心。”
小姑娘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反应过来后，眼睛又弯成月牙，“你喜欢就好。”
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很容易哄。
她还是拉着我的手给我上了药，最后出府前，站在马车前，紧张问我：
“卫容，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好吗？”
一瞬间的鬼迷心窍，我听见自己放缓了几分语气说“好。”
*
我又失了约。
国君下旨要为公主挑驸马。
下属回禀时，说他有意于侯府家的小世子谢旻。
烛火跃动，密函顷刻烧成灰。
梁音收拾好包袱，夜里敲响我的院门，眸里含着泪光，“容哥哥，谢谢你多日来的照顾，我打算和谢旻私奔了，日后有缘再见。”
我定定看着眼前这张脸，纵使愤恨这命运，还是不得不像个傀儡般说，“你不必走，我会娶公主。”
花朝节我没有去赴约，第一次逃避，不想看见那个时常对我笑脸相迎的少女。
我承认也有迁怒。
我将她拒之门外。
来年四月，成婚前，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心悦太尉家的梁音。
满寺的桐花灿烂盛开。
她穿着鹅黄的襦裙，眉眼长开了许多，乌黑的发丝挽成飞仙髻，面如桃花。
她一如当初的温柔，连带着那年的风都温柔。
我细细感受着胸腔下，那颗心脏的跳动。
一阵阵心悸。
也是第一次，我不违心地说：“公主，臣会护自己的妻子安稳一生，与她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是真心的。
像脱开了宿命的枷锁和桎梏，吐露真心。
然而每次见了梁音的我，就如同牵线木偶，拒绝不了她所有请求。
*
我们成婚了。
日子定在春末，四月十六，宜嫁娶，十里红妆，我娶了那个小病秧子回家。
我不确定自己掌心下，跳动得比平时都要剧烈的心脏意味着什么。
揭开盖头后，喜烛下那张上了红妆的脸双颊绯红。
她的嫁衣上绣了桐花，端着合卺酒的玉杯手指葱白纤弱，仙姿玉色。
娇羞得不敢抬眸。
直到结发时，面前的少女笑着望着我。
四目相对。
小姑娘脸上染上微微的红晕，一闪而过的羞赧。
她笑弯了眼睛说：“子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一直陪着你。”
喜烛噼啪一声，我终于确定，那一阵阵悸动是什么。
原来我也是欢喜的。
可是后来，灵魂好像被割裂成两个，我一面看着那副躯壳下的人冷眼对待她的好，极尽冷漠，一面觉得心痛。
直到后来，那个身躯下的我打翻了那碗长寿面，冷言相向，“公主不必费心做这些，臣娶公主，不过是为了臣心悦之人能安心嫁与她心悦之人罢了。”
我像个窥探者，看着这一幕，什么也做不了。
意识那么清醒，我亲眼看着小姑娘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那一瞬间，什么东西将要失去的恐慌席卷了我，我不敢在留在原地，也不敢再见她。
时局动荡起来，我在王宫遥望着公主府。
日复一日。
心里总想着，马上就要替父亲母亲报仇，等解决完一切，我就带着衣衣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是了，我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不喜欢梁音。
我想和小病秧子永远在一起。
可我还是失去了她。
城破之日，她被叛军掳上城楼，旁边还有一个梁音。
嚣张狂妄的叛军首领逼我做出选择，“驸马爷，公主和梁小姐，您选一个吧！”
我压下心慌，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可她目光里隐隐的释然和即将解脱的欣喜，让我几乎要冲上去。
她也以为，我喜欢梁音，不会选她么？
我叫自己冷静下来，暗示手下的最好的弓箭手放箭。
挟制住她的人终于死了，一击毙命。
我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她像折翼的蝶从城墙下落下。
那一刻，心里像是被撕裂出一个口子，我眼里只有那个鹅黄的身影。
她那么轻，轻的像羽毛。
身体做出的反应让我想要跑去接住她，可是路太远了，像没有尽头。
蝶断了翼，碎在我眼前。
她身上流的血那么多，怎么都捂不住，冷的像块冰。
心呼啸着底空了大半。
漫天的雪，我小心抱住她，“衣衣，别睡了，我带你回家好吗，外面太冷了。”
“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只要你睁眼，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我屏息盯着她的反应，不敢呼吸。
风起的时候，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醒过来。
无法言喻的喜悦几乎要跳出心脏。
可是风停了，她的手从我怀中垂了下去。
她又一次死在了我怀里。
耳畔掠过刀割般的呼啸北风，心里像是缺了块什么，风一吹都在生生的疼。
眼眶发酸，好像渗着什么东西，啪嗒砸在手背上。
*
她的棺椁迟迟没有下葬。
我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但是总会坐在她房中发呆，某一天，我想起她当初给我求来的平安符，于是几乎翻箱倒柜，将整个公主掀翻了去找。
我想，她是不是生气我总是忽视她的心意，才不愿意醒过来见我。
我找了一天。
天黑的时候，一个侍女颤颤巍巍把那个平安符递到我眼前。
“郎、郎主，之前是您将它落在花园，奴婢捡到了、所、所以……”
我抬眸看她一眼，吩咐人，“拖下去，杀了。”
那个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求我饶命，见我没有心软，反而视死如归吐出很多恶毒的话，“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配不上殿下，她泉下有知，也会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将你忘了干净！”
“卫容你不得好死！”
府中几乎所有人都记着她的好，认为我是豺狼虎豹。
认为是小姑娘引狼入室，才不得善终。
我靠在她的棺椁前，说，“衣衣，你看，我找回来了，你别生气，起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想起城楼上她释然的眸光。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豁然开朗，“你不喜欢梁音对不对，那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将要踏出门时，我听见有个声音叫住了我。
那道冰冷的声音说，“你不能这么做。”
我垂下眸。
想，终于等到了。
*
我知道一开始，小姑娘就是别有用心接近我。
我一步步往前走，挣脱宿命的枷锁，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早已成定局。
我有过夺权的野心。
在那个自称天道的家伙的掌控下，我看见了自己原本会经历的一切。
我依旧和她相遇。
然而她让我进宫给她当伴读。
小公主身体孱弱，却任性娇蛮。
她还是喜欢缠着我，不在乎我的冷脸，一厢情愿地觉得我们是青梅竹马，什么时候都是声音温软地叫我子安，而我与她虚与委蛇，利用这张脸，让她对我日久生情。
梁音依旧成了我的“例外”。
她也还是嫁给了我。
恨意一叶障目。
这一次，叛军异动之初，我就牢牢掌控住他们，我看见自己手执长剑，一剑杀了她的父王。
她的王兄为了保护她，孤身一人替她抵挡千军万马。
姜氏皇族覆灭，我站在她的对立面，冷眼看着她崩溃，直到她站在城墙上。
灰暗无比的天。
她的眸光空洞死寂，遥遥望着我说：“卫容，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再也不见。”
与现实一般，她从城墙上掉下来，如同折翼的蝴蝶。
她许一个没有我的未来。
她也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叫我子安，不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子安，子安，我好喜欢你。”
我想伸手接住她，这一次，明明那么近，她的身体却穿过我掌心，随后眼前一片刺眼的红。
喉头一阵腥气。
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如你所见，这是你们的上一世。”
“你亲手杀了小公主的父王，疼爱她的王兄也因为你死在士兵们的长戟上。”
“她的父王和王兄用这一世的功德为她求来另一个世界美满的人生，可是你执念太深，那个世界的她，被病痛折磨，终究也死在十八岁。”
我眼前，画面破碎又聚合，白光闪过，朦胧的一切景象也清晰起来。
雪白的房间，被人用白布盖上，失去呼吸和温度的少女。
她的脸色那么苍白。
再也没能醒过来。
心脏疼到麻木，我喃喃道，“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再见她一面而已。”
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就一眼。
*
我和所谓天道做了交易。
用我剩下的寿数和转世轮回的机会。
它把我的衣衣还给了我，“她不想见你，于是我为她造了一个梦。”
“是个美梦，但是，随着她沉睡的时间越长，我会无法掌握梦境的走向，她也可能会一直沉浸在这场梦里。”
“所以，抉择在你手里。”
我抱紧怀中的人，她身上的伤痕愈合了，那张脸也更像上一世的小公主。
我茫然地抱着她，听见自己嘶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她能再醒过来看我一眼就可以了。
我扶持小皇帝上位，朝中许多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前朝那些老顽固撞柱死前，目眦欲裂骂我狼子野心。
我没有理会。
她从前的侍女说，她喜欢荷花糕，我还得去给她买呢。
我每日下朝都会将人抱到廊下一起看夕阳。
不记得是哪一年夏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云霞似锦，浮在王宫的角楼之上。
我小心翼翼将少女的头搁在我肩上，学着她曾经温柔的语气说，“衣衣，今日的夕阳很美。”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我如今做到了。”
拜托你睁开眼，看一眼。
建元三年，她还没醒。
建元六年，我仍然没等来奇迹。
于是建元七年，我抱着她，麻木地说，“让我入梦吧。”
如果她不能醒，我就在梦中陪她过一辈子。
那道声音顿了顿，坦白道，“你想要入梦，在梦境里也只能短暂地拥有身体的控制权，你可想好了，时间短到可能只有一刻。”
一刻也够了。
她的梦里正是花朝节。
那年我没能陪她去的花朝节。
小姑娘提着一盏花神灯，穿着碧绿色的襦裙，目光被满街的花灯吸引。
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轻松快意。
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就这样跟在她身后，跟了她一路。
可是变故突生。
走水的花车朝她滚去，那一瞬，我眸光一滞，挤开人群想要冲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她被兄长抱去安全的地方。
人群熙攘，我捡起她落下的花神灯和步摇。
她不安地躲在兄长身后，似乎不愿意见到我。
我想跟她说说话，一句也好。
在她兄长安抚的眸光中，她终于开口，“多谢郎君。”
四个字，我心中酸涩鼓胀。
那一瞬间，我知道她只把我当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是听到她的声音，我险些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我等了七年了。
*
一如天道所说，我失去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只能看着梦境之后的事情发生。
她的梦境坍塌了，也终于醒了过来。
然而她看见我那样冷淡的目光，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从前了。
纵然我做再多，都弥补不了。
秋日来的时候，我回府时，看见满府的红灯，灯火通明，像极了从前她等我的日日夜夜。
我以为她心软了。
可是直到我看见那条腰带，才明白，她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从前的喜欢。
是我害怕失去。
她的生命还是那样短暂，请来的医官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臣等无能，大、大人还是早些给夫人准备后事吧。”
我推翻了书案，叫他们“滚。”
她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总是梦见她朝着那个我曾经只见过一眼的世界走，任凭我如何祈求，跪着求她别走，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
建元八年隆冬，大雪。
如同初见那年，她在我怀里渐渐冰冷。
冷的让我颤抖。
我抱紧了她，守了她两日，最后一个人一步一叩首，上了寒山寺。
我给她也求来一个平安符，她只是病了，会好的。
大殿上端坐的佛像如此慈悲。
我跪在蒲团上，想点燃那盏长明灯，如何都看不到火光。
寺里的方丈拦下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施主，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即此火宅尘劳便是解脱。”
我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可我只是，我只是舍不得。
曾经我想，她只要活着就好，哪怕不在我眼前。
后来我想要她多看我一眼。
如今她真的离开了。
我却想要她留下。
人总是贪心的。
她的侍女瞒着我，将她葬在延京郊外，那日黄昏，闷雷滚滚，看见她走向那盏亮着灯的家。
恍惚得像梦。
后来我去看她。
山顶的槐树生的高大，风飒飒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我靠在她的墓碑上，将当年她送我的白玉簪埋在她的坟边。
这一年的风很温柔。
卫容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红着脸唤“子安”的小姑娘。
她笑靥如花问他，“子安，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呀？”
喜欢。
“子安，你是真的愿意当我的驸马吗？”
是真心的。
“子安，成亲后，我们离开延京，一路往北，去看看大漠草原吧。”
好。
他抬头看天，感受到点点湿意。
是下雨了么？
“子安子安，你说，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么？”
会的，我会一辈子爱你。
可是一辈子太短了，短到只有十几年。
说的百年好和也太短了，短到只有那一刻。
前尘搅荡，纵使没有来生，世事虚虚假假，挣不开宿命，但他爱你。
从始至终，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