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容没能如愿,那天起,我一病不起。

    生命仿佛如同夏日盛开的荷花,盛开之后,极速走向衰败。

    我看着院子里的枯荷,嘴里的汤药再也品不出苦涩。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浑身都疼,我真的好想回家。

    白日里,我看不见卫容的身影。

    到了晚上,他总会在侍女们熄了烛火后,进到我房中,抱着我入睡。

    他把我压进怀里,将脸埋进我颈窝,常常被噩梦惊醒,清醒之后,又将我抱的更紧。

    这天夜里,他惊醒过后,反而拉过我的手,蜷缩进我怀里,牙关颤抖着祈求,“衣衣,别走,求你。”

    我额头冒着冷汗,惨淡月光透进来,我看清他泪水浸湿的眼角,说不出话来。

    卫容竟也会用“求”这个字眼。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一夜疼的睡不着,辗转难眠,天空蒙蒙亮的时候,我察觉到身侧躺着的人轻手轻脚起身,极轻的动作,走之前,还俯下身,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卫容替我掖了掖被角,冰冷的吻又落到我额上,他轻轻念道,“衣衣,等我回家。”

    他没有回来,王宫诸事缠身,小皇帝到底年幼,没办法一个人应对那些心思不纯的朝臣们。

    难得的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时,院里的小侍女们惊喜道,“下雪啦!”

    我也有了些力气,身上的疼痛像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我靠在床榻,觉得手脚也没有夜里那么冷。

    我嗓子沙哑地叫来芄兰,听着院里侍女们雀跃的声音,难得精神好,也想去看看这场初雪。

    芄兰依旧眼眶红红,像是才哭过,我打趣她,“你是水做的吗?好啦好啦,我们出去看雪吧,我还想堆个大雪人呢。”

    廊下的纱幔放下来了,满世界银装素裹,院里青竹被压弯了腰。

    这一场雪下的大,侍女小厮们本来是拿着扫帚打扫积雪,不知何时,打起雪仗来。

    我笑出声,半晌喉咙腥甜,咳嗽几声,素帕上登时落了几点红梅。

    芄兰哭出声,劝我,“殿下,咱们进屋吧……”

    我捏紧帕子,笑了笑,“芄兰,雪人怕是堆不了了,陪我一起看看雪吧。”

    听说人死前,是会回光返照的。

    我想,这回光返照来的也不赖,至少,我还能看一场雪呢。

    多好啊,洁白的,满院的笑语。

    *

    建元八年的雪和景平十三年那场雪一样大。

    灰白的天。

    我的记忆也朦胧起来。

    笑着笑着,不觉就流出泪。

    没有银川郡,没有郡守父亲和兄长,除夕团圆、花朝节、檀溪寺、一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没有棣棠花,没有花神灯。

    也没有我心心念念的小院子。

    父王死在龙椅上,王兄战死在王宫。

    一切都是一场梦。

    是系统,为我捏造的一场来之不易的美梦。

    从来就没有第二次的人生。

    这场梦再美好,也有梦醒的时候。

    眼泪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水花。

    我擦干泪,看向一直陪在身边的侍女,笑着对她说,“芄兰,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

    一起在王宫长大的小丫头,如今要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我仿佛看见,两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蹲在槐树下,看掉下来的稚鸟,商量着要怎么送它回巢。

    那时候碧柳轻扬,春光无限好。

    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喉间,我说,“芄兰,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在那个忍冬纹盒子里,你找到如意郎君后,可以和他在延京买个小宅子,那些嫁妆够你余生无忧了。”

    芄兰哭着说,“殿下,我不走,您曾经说过,还要带我去大漠看草原呢。”

    我摸摸她的头,笑着摇摇头,“可以的话,你每年给我上坟的时候,给我带一枝棣棠吧。”

    我还没看见棣棠开花呢。

    眼皮越来越重,走马观花般,许多画面浮现在眼前。

    视线里,府门处一个朱红的身影正向我跑来,我移开目光,看着纷纷扬扬寂静的雪,呢喃出声,“芄兰,你说,明年的雪也会这样大么?”

    没等来她回答,我合上眼,渐渐听不见她力竭的哭声,耳边所有声音都在慢慢消失。

    万籁俱寂,一如我初来这个世界那年。

    随后风起风歇,沉寂得像那年冰冷刺骨的湖水,我也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肩上一点湿意。

    禁锢的力道越来越紧,仿佛恨不得融进骨血。

    我听见极致破碎喑哑的声音落在耳畔——

    “衣衣,我爱你……”

    紧接着是久违的系统机械音,

    叮——

    “恭喜宿主,任务成功。”

    *

    廊外风雪不停,寒意萧瑟,我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

    我的灵魂变得轻飘飘的,系统说,脱离这个世界需要七天。

    我看着廊下抱着我的身体、双肩颤动的青年。

    暖炉滚翻在地上,他握着那具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的手,不停哈气。

    试图这样让那具身体的手暖起来。

    “衣衣,我再也不拘着你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卫容似乎想到什么,手忙脚乱从怀里拿出细细包好的一份点心。

    “你看,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荷花糕,你起来尝一点好不好?”

    然而他怀中的人也拿不住那份点心,粉白的糕点掉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他眼尾泛红,目光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他抱起那具早已无知无觉的身体,说:“外面太冷了,我们先进屋。”

    侍女小厮们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四周早就没了人。

    我看着他抱着那具尸体往前走,走过回廊,他停下来,跪在地上,无措的哭出声。

    他嘴里不停的念着,“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

    我想起那年他说的举案齐眉。

    卫容,你曾经骗我一回,我也骗你一次。

    扯平了。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七日,我一直被困在那具身体周围。

    我看见他把我放在榻上,细细为我描眉梳妆,不许任何人碰我。

    他在我榻边坐了许久,像是要坐成一尊石像,等到夜幕降临,他脱下长靴,上了榻,小心翼翼把我抱在怀里。

    第二日,他照旧上朝,回来时甚至还带了一份荷花糕,我看见他一如往日对着榻上的尸体说话,还细细擦拭榻上的人的手。

    “没关系,你今日不想吃的话,明日有胃口了,我再给你买。”

    等他再踏入这间院子已经是三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卫容这样狼狈的模样,男人面容憔悴,额头还被包扎起来,渗出一点血迹。

    他换了身衣裳,照常坐在榻边,看了榻上的人许久,最后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黄色的平安符,挂在那具身体的脖子上。

    我看了眼那个平安符,再看了眼他泛红的眼角。

    无声地叹息。

    第六日,府中来了位不速之客,我看着府门前泪眼朦胧的梁音,她如今眼角多出许多细纹,早已不是当初娇俏灵动的那副模样了。

    她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跪在门前恳求,“卫、卫相看在从前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我们母子吧。”

    原来没有和谢旻成亲的梁音,与延京有名的纨绔春风一度,作为妾室连夜被一顶小轿子抬入府。

    哪怕生了儿子,婆母也对她没有好脸色,丈夫醉酒后还对她非打即骂。

    可是卫容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着她,冷冷吐出三个字,“请回吧。”

    第七日,趁着他去上朝,芄兰请来许多力气大的小厮,悄悄将我下葬。

    是延京郊外的山头,山顶长了一棵槐树,站在那里正好可以看见王宫。

    卫容知道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这个朝代毕竟死者为大,他这样拘着一具尸体在府中,实在令人胆寒。

    我看见他望向芄兰的目光甚至都带了杀意,但是瞥见芄兰手中还抱着我的遗物,他陡然红了眼,放她出府。

    他颓然坐在书房里,目光落在书案上我的画像上,一滴泪晕开墨迹,他立即手忙脚乱地拿衣袖擦干,可是越擦,画像上女子的面容反而越模糊。

    黄昏后下了一场雨,闷雷阵阵。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个一个地抓着府里的人问,“你看见衣衣了吗?”

    “衣衣呢?”

    “她是不是生气我没有给她带荷花糕了?”

    “衣衣是不是不要我了?”

    下人们面色惶惶。

    没有人敢回答。

    最后,我看见他跌跌撞撞跑入我的院子,蜷缩在我的榻上,手里紧紧捏着我曾经给他求来的平安符。

    榻上的人无声无息的哭。

    我只感觉自己眼前现出点点光亮,高楼大厦,小城区一盏暖黄的光,熟悉的三个人影。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魂魄也会流泪的么?

    榻上的卫容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前,轻轻问出声:“衣衣,你回来了吗?”

    他还来不及惊喜,伸手想要抱住我。

    系统在我脑海里说,“许愿成功。”

    我眼前朦胧的光影中,看见的却是那一年,桐花落肩,面容清隽的少年。

    而后,在他惊痛的目光中,逐渐消散。

    卫容只抱住一阵风。

    我消失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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