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的甘州,大雪下的纷纷扬扬。饱受数月摧残的州官们忙着启笔上奏,满篇尽是:初雪乃祥瑞之兆,天佑大渊,战事将平云云云云。

    残破的城隘里,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倚靠着一根木杖在风雪中缓缓前行。他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底色的袍子,破烂的斗笠遮着大半张脸。一些破布条缠在他那双骨节嶙峋又伤痕遍布的手上,紧握着那根木杖,他时不时发出一些沉闷的咳嗽声。

    然而像这样的景象此时在庆阳郡内并没有多引人注目。四处砖石零落,屋舍破败,多的是忙于重建城墙屋舍的官兵和路边乞食的平民百姓。

    前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袭扰边地,把甘州五个郡连带着境外的戎族折腾的昏天黑地。随即一场大雪,更是给深受地动之苦的灾民们重重的一击。

    然而为什么是吉兆呢?那是因为在这千千万万个坏消息里,总算有一个对于大渊国君来说是大大的好消息。

    数月以来,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大胜渊军的戎族士兵,终于被这场百年难遇的地动给吓退了。据说在戎族的传说里,地动是极大的恶兆,是邪魔出世的征兆。纵使如今戎族不再是大巫掌权,这场天灾仍然使得军心涣散,人人自危。

    甘州的城隘建城时间十分悠久,史书记载这片土地就曾经发生过毁天灭地的地动之祸,故大渊的开国之君曾命能工巧匠,在此地修建采取了防震结构的城池。故天灾之下,城池尚算完整的渊军,比马匹四散而逃且因天灾军心涣散的戎族要占便宜的多。有了喘息之机,州官们只庆幸甘州之乱能再多苟延残喘几日,看是否有可乘之机好逃回中州去,哪里还管黎民百姓的死活。

    缓缓而行的那人停下了脚步,面前的城楼之下,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拢,渐渐排起了长队,是守城的兵士在给灾民施粥。

    “不排别在这挡道!”一些民众从后面挤上来,那人被推了个趔趄,然后略显艰难的站稳。他静静的看着门楼下那些熟悉的身影,似乎愣怔了一会儿,又从胸腔里发出几声冷冷的笑声。他又向下按了按斗笠,遮住自己那双被阴冷和怨愤充斥的眼睛和苍白瘦削的面庞,然后向队伍中走去。不久,他的背影便融入了人群当中,寻不到踪迹。

    此时此刻,五十里开外的西林郡外,一队人马正向庆阳方向行进。

    “西林城这惨状,就是戎人不再来,要恢复元气也得数年的光景。”

    说话的人是这支队伍的领队,也是当今大渊国君的二弟,齐王李修玦,他着一身黑甲策马率军前行,乃是奉了渊国君主的御令,代君远征。他们一行人马刚刚从西林城出来,那里的惨状着实令人心惊,甘州五个郡守逃了四个,西林就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在勉强撑着,边关眼看就要溃败。新帝原本颁了御驾亲征的旨意,王上亲征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原本成了一滩死灰的民心又有点复燃的迹象。结果一场天灾,吓退了戎人,也吓破了渊帝的雄心壮志。没敢声张自己不征了,渊帝只默默地拟了一道御旨,从北境琼州召了齐王,前往西境收拾这堆烂摊子。

    “前些年倒也时常有些轻微的震动,像这样的大灾变,也是百年未有。”齐王身旁打马并进的女子道,她一身青色的衣袍,长发高束在脑后,清丽的面容上难掩多日行军的疲惫。“用戎人大巫的说法这是鬼门大开,邪祟冲破地面来到人间,山穷水恶,大凶之兆。所以他们的兵马才立刻退行十里,如若不然,”那女子叹了口气道。“甘州恐怕早已沦陷。”

    “那用你江知渺的话来说呢?你们聆风阁不是也讲究奇门八卦,风水命理,你的好师傅来的来不及把这些全部教给你?”齐王瞥了一眼她那故作老成的样子,无奈道。

    “要我说当然是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大渊的国运未断,一切仍有转机。”江知渺眨了眨眼,真诚道。

    她的师傅,也就是聆风阁现任的阁主,此次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随军,就这事让齐王颇为不爽,这一路上拿话噎了江知渺好几次,然而皇亲国戚惹不起,她只有努力做全派头,耐着性子跟着。

    “师傅他老人家虽然远坐钓鱼台,但也是成竹在胸才让我跟着您。咱们二人也算是合作过多次,怎么,之前的服务让殿下不满意?”

    “还算差强人意,要不也没得你此次到阵前添乱的机会。”齐王紧皱着眉头道。“我那好王兄挖的一手好坑,这趟要是跳的不好,你们阁主也别再谈什么扶正帝星的大道理,大家一起完蛋。”

    “呸呸呸,出师大吉呢不说这些晦气的。”江知渺挥了挥手,陪着笑说道。

    像如今这样辅佐齐王其实已经不是头一遭,江知渺也还算是熟知齐王李修玦的脾性。聆风阁自大渊开国时便成立至今,据说初代阁主即是同开国君主一起开疆扩土的好友,自那以来历代阁主一直以来都以匡扶正统,安定天下为己任,广收弟子,培养人才。只不过传了数代下来,到了如今这个君王不灵光,时运也不济的年代,也有些人丁凋落的颓势了。

    渊国的情形败落至此,还要从齐王李修玦的父亲那一辈,也就是上一代渊王说起。

    先帝在时所行之事可谓是全部秉承着中庸之道,政绩平平,战绩平平,偶尔也犯过一些昏了头的错事,不过与如今的种种相对比,都只能算是小问题。朝廷上下依仗着过去数代积累的老底,聆风阁的数位英杰辅佐,黎民百姓倒是过得还算平稳安乐。

    可是他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离谱的事情,就是死前执意将皇位传给了当今的渊王李修玧。李修玧其人,当太子的时候就曾留下斑斑劣迹,不过那时他还依仗着先帝对其母也就是先皇后的喜爱,有所收敛,佯作贤德。要说他,也算是个奇才,大渊的一切都在李修玧继位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齐王李修玦呢,倒是继承了他们李氏先祖的优良品质,能力出众,治军有道。聆风阁当年也是倾尽一切来扶持这位年少有为的皇子,然而谁能想得到,先帝人至暮年,力排众议,还是选了李修玧做太子。

    当时力保齐王的聆风阁弟子让新皇屠了个干净,又把齐王赶去鸟不拉屎的北境守边,新皇才算是彻底的骑在了齐王头上,心满意足。——虽然现在看来这也不是什么英明的决定。

    百余年了,聆风阁在辅助国君挑选继承人这一块还从未出过如此大的战略性失误。大好河山一片凄风苦雨,江知渺的师傅还是选择坚持力保齐王的原则不动摇。不知道开国的先祖们有没有想到,聆风阁还有和朝廷对着干的一天。

    “等到了庆阳郡,整兵治灾的事你都不必插手,我只要谢余带出来的那队人马,这件事交给你。”

    听得齐王看似轻松的交代,江知渺又忍不住磨了磨牙道:“属下定当尽力,但是殿下您也是带过兵的人,应该也清楚,这队人驻守庆阳,是谢余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如今谢余被朝廷背后捅刀,要他们诚心归入您的麾下,恐怕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多长计议?议到镇北军被西境消耗殆尽,只等咱们的好渊王来坐收渔利,然后顺手把我这个齐王也送给谁当质子?”

    李修玦转过头对江知渺露出了一个十足“亲切”的微笑,盯的江知渺是如芒在背。

    “领命!殿下带着大军速度有限,属下先行一步,此事交到聆风阁手里,必有良策。”江知渺在心中默念着师傅对她临幸的谆谆嘱托,策马疾行。

    谢余啊谢余,想起此人,江知渺心头浮现出多年以前曾在宫中见过的,那双称得上是漂亮的眼睛。那个身形颀长的青年静静地立在远处,透过层叠的回廊注视过来,那眼底,似是掩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谢余,如今不知该不该将他称作李修瑜。此人乃是先帝登基之初一夜风流的产物。风流不要紧,关键先帝这次风流的对象是御史台谢中丞的夫人。

    人家谢中丞夫妇原本夫妻伉俪,感情和睦,一次宫宴阴差阳错,酒醉的先帝强要了谢夫人,闹出如此丑闻,满朝文武怨声再大,也不能把皇帝革了去,只能帮着抚慰遮掩。谁料数月之后那谢氏竟查出了身孕,那个孩子便是日后的谢余。

    是不是先皇子嗣此事还有待考证,反正谢余的出生令谢家和皇室同时如鲠在喉。只是后来,他不知如何混成了庆阳郡出了名的守城之将,再后来他不幸被李修玧看中,恢复皇子身份,赐名李修瑜,急召回京,然后,五花大绑,送给戎人做质子求和……

    对于这个思路清奇的举措,新皇本人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战乱不停,劳民伤财,为表大渊求和之诚心,特派皇弟前往戎地。这么做的结局就是,人也绑去了,戎人消停了没一旬就卷土重来,甘州失了守将,全线在一个月之内接连惨败。

    江知渺心想,新皇他不是昏庸,怕不是失心疯了,甘州是边境重镇,一旦失守,再没有关隘能扛得住骁勇善战的戎人。按照他们的惯例,不将西边几州劫掠屠杀个干净便不会罢休。谢余呢?他与戎人在这西境作战已有数年,戎人对其恨之入骨,如今想必是已经……

    但愿如今所做的一切,能让大多数人的结局不至于凄惨至此吧。江知渺摇了摇头,收起心中的几分酸涩,向着庆阳的方向快马加鞭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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