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初暖,松玲已经坐在案前继续绣花。针尖在软缎上游走,绣出一朵朵艳丽的大红。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自鸣钟,指针堪堪指向八点。

    店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阵晨风。之珩提着食盒立在门口,衣衫上还沾着露水。他笑意盈盈地道了声早,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桂花糕。”

    松玲放下绣绷,目光落在低处,沉声道:“你我见面不合适。”

    之珩在她对面半蹲下,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绣绷,“绣得真好。”他的手指抚过未完工的花瓣,“和我母亲那件旗袍上的玉兰花一样,都像真的。”

    松玲低头整理丝线,并不接话。那日顺樱说要绣玫瑰,她鬼使神差地应下了。此刻被之珩这样夸赞,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这件嫁衣别惹出什么祸事才好。

    “景小姐的嫁衣还需些时日,我会尽快缝制,请放心。”

    “我放心,你不必着急。”之珩打断她,“订不订成婚还有的一说。”他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桂花糕,推到松玲手边,“尝尝?”

    松玲没动,只是问道:“听说飞臻进了宋氏的丝行?”

    “是,他有经商之才,托我举荐。他与我见面数次,聊的都是西洋风物。”他顿了一顿,想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松玲听出言外之意,不免笑道:“倒很符合他的性子,可见他已彻底断了与我的感情。”

    之珩拿过松玲手里的缎布,若无其事地要顺着松玲的痕迹绣。

    “你也会刺绣?”松玲惊讶地看问。

    “不会,但不想你不理我。”之珩把软缎藏在身后,笑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松玲抬头对上他的眼,叹口气,“是朋友,但也得避嫌,你宋家是大族,订婚一事自然满城皆知,这里谁人不识,你日日往我这里跑,可想过流言蜚语?”

    之珩怔住,二人一时无言。直到一声轻笑传来,这静默才被打破。

    顺樱笑道:“我说宋之珩怎么一大早就出门了,原来是来这儿学当绣娘。”

    之珩恢复神色:“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嫁衣啊。”顺樱将猫轻放下,猫儿一弓身瞅准了,立即蹿到之珩的膝头,“姚姑娘,绣得怎么样了呀?我可是着急穿呢!”说话间笑看之珩。

    之珩将软缎递过去:“拿去,好好看看。”

    顺樱接过后,目光在两人之间游了一圈:“绣得真好啊……只是裁剪完才到绣花这一步,太慢了些吧?不过姚姑娘,我觉得你绣的玉兰更好看,兴许是你本身就像一朵玉兰吧。”她忽然凑近松玲,“宋夫人有件很宝贝的月白旗袍,那上面的玉兰绣得极美,我见过,听说是之珩选的花样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之珩,说完也不管什么,挨着松玲就坐下了。

    松玲的脸微微热起来:“都是一些寻常的技法,能得客人喜欢就好,景姑娘若是不满意这玫瑰,我们选个别的意头好的花样吧。”

    顺樱道:“不用不用,就这玫瑰了。”她忽然将旗袍塞回松玲的手里,“姚姑娘,不如你再给我绣件别的吧?”

    松玲笑道:“美人配华服,你尽管说吧,我定尽力叫你满意。”

    顺樱俏皮地眨眨眼,“给我绣件平日穿的,也带上玫瑰,我还是喜欢热烈的花!英吉利最常见它,处处开,处处叫人欢心。”

    “好啊,一应都由你挑,定个限期,尺寸我已有了,不必再量。”松玲打量着顺樱,又道:“玫瑰与你很是相称。”

    顺樱笑笑,一转身出了门。屋里空晃着日头的晕影,虚飘飘地浮在地上,分明快到暮春了,这光芒仍然白歪歪的没有生气。之珩站起身,地上没了光影。

    “松玲......”他轻声唤她。

    松玲疑惑地抬头,旋即明白过来:“不要再说了,我不愿再听。”

    “再给我一些时日,你知道的,我只钟情于你。”之珩声音里都是苦涩。

    松玲仍不去看他:“之珩,我们从前错过,现在也绝不是好时机。我也没准备走进新的感情,你也无法从家族羁绊中抽身。我们的见面本就不应当,若不是顺樱次次来解围,我不知旁人、宋景两家会如何看我。”松玲叹息,“你若真的爱我,便应当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何况顺樱是个好姑娘,你我这样,何尝不是伤害她?”

    之珩脸色黯然,身体忽然颓唐起来。日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他又忽然转过头去,将脸全隐在暗处。

    松玲忍住不去看他。

    光尘飞舞,时间如静止一般,松玲心下怆然,隔了许久许久,她才听到之珩开口。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但我太懦弱,只敢在暗处看着你,远远地看着你,琢磨着你的喜好,悄悄地为你做些事。等我醒过神来,想要勇敢了,却发现你的手已经有人在牵,我恨得给自己几拳。”

    松玲的心跳漏了一拍,听着自鸣钟滴答滴答,一下一下拍打心上,往事种种一一浮现。她又想起那个上元夜,少年在雪地里等她,肩头落满白雪,他人在月光下沉静,脸上却是开怀的笑。这些年,他总是默默站在她身后,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那罐玻璃瓶的洋糖也是他买给飞臻,借飞臻之手作礼送的,松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没细想。

    “我于顺樱只算是同病相怜的人,她对我无意,我对她亦是。”之珩轻轻握住松玲冰凉的手:“商业联姻是家中长辈的意思,我已说服了祖母,祖母承诺会说服父亲,他们并不是不开明的人。”

    之珩的手掌温暖有力,握着松玲的手不肯放开。“松玲,这么多年,我一次次地克制隐忍,忍着不牵你近在眼旁的手,忍着不与你诉说我的心意……松玲,我真的不想再错过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松玲抬头,看见之珩的眼中满是泪光。之珩靠过来,低头吻住了松玲泪眼婆娑的双眼。

    松玲推开他。

    “别怕。”之珩握住松玲的手,“等我处理好这一切,你再答应我也不迟,不会很久。”

    店外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声。松玲慌忙背身,顺樱又出现在店里。

    她尖着声音:“哎呀,我忘了拿伞。”看着松玲慌乱的样子,她冲之珩眨了眨眼,“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之珩轻咳一声。

    “知道知道,我这就走。”顺樱拿着伞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说,“姚姑娘,婚礼用旗袍真的不急,你慢慢绣。我那件平常穿的你倒是可以先做。”

    人走了,屋里却吹来一阵暖风。松玲的脸却越来越红,起身去柜台整理东西,这块布料挪到那里,那筐针线搬到这里,线有些乱了,正好来理一理,理完了怎么办?哦,那罐西洋糖需要放到柜子里,那书签呢?留不留?留的话,难免有些嫌疑,不留的话,是不是绝情了些?松玲乱乱的,看着玻璃罐恼起来。

    之珩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松玲,忽然再忍不住似的,抱紧了松玲,一低头,重又吻上了松玲的唇。

    松玲震颤,但奇怪的是,自己却有些喜欢这个吻。这些日子,之珩的温柔体贴仿若春日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温暖着松玲落寞感伤的心,松玲感到这一点温热的光使自己的枝头开满了花,花朵挤挤挨挨,胜过此前的诸多春天。

    爱总是身不由己的,松玲想,她迟疑着没推开他,但须臾之间,之珩像得到指示似的,吻变得急切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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