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嫩芽新发,本该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却又因这接连的阴雨天,毁了不少人踏青赏花的好兴致。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两辆马车缓缓朝山中寺里驶去。山中潮气重,马车一入山,车中的热气也消散了不少。

    “这几日的雨下得甚是恼人,小姐最不愿的就是雨天出门了,真是老天不作美,刚巧赶着上香的日子又没完没了的下。”穿着翠青小袄,头扎双髻的小丫头边抱怨边侧身去关窗。

    “灵秀,窗开着吧,我有些闷。”伴着车外淅淅的雨声,女子的声音在这令人烦闷的雨天,显得格外清冷,她始终端坐着,背挺得很直,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原本盯着香炉的视线,随灵秀的动作缓缓移向窗外。

    窗被关了一点,留了肩膀宽的缝隙,灵秀又转身去拿座椅上的披风给沈宛系上。

    “那小姐将披风系上,虽说现在已经入春,可仍旧…”

    沈宛任她动作,耳边的话语渐渐不甚清晰,视线随着窗外逐渐倒退的雨景移动,心中哀叹,也是这样的雨天,似乎关于他的记忆,都在雨天。

    马车行进在雾气蒙蒙的山中,许是因为山上有寺庙的缘故,隐约还能闻到春雨中夹杂着丝丝香火的气息,让人心安了不少。刚巧沈家一行人到承恩寺落脚时,雨也停了。

    “在车上时还正怨老天不作美,小姐一到,连雨都停了呢。”灵秀边搀着沈宛下轿,边欣喜的说到。

    “你这丫头嘴倒是甜。”沈夫人一下轿,便笑容满面的朝这里走来。

    “夫人”“母亲”主仆二人刚要向沈夫人行礼,便被抬手制止了“这里并无外人,礼数就罢了。”她上前握住沈宛的手,有些担忧的问“宛宛为何脸色不太好?”

    “并无大碍,许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母亲不必担忧,先去上香吧,误了时辰便不好了。”沈宛边说着边搀着沈夫人向寺庙走去。

    沈夫人信佛,因早些年怀沈宛时,请了多少名医来把脉皆说此胎恐凶多吉少,可究竟是她的亲生骨肉,仍不舍一碗汤药下肚活活丢了孩子,不知从何处听闻承恩寺一向神通,便来此处发愿。当时有位大师同她说“万事皆有缘法,旦行善事,可迎万难。前世的因果,今生才会得以显现。夫人是心怀善念的人,这个孩子是你的福报。”果真,生沈宛的那天,电闪雷鸣,狂风骤降,瓢泼大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沈宛才得以降生,母女二人皆平安。自那以后,沈夫人便月月上香,诚心向佛。

    承恩寺的香客几乎每天都络绎不绝,兴许因为这几日下雨的缘故,寺庙里冷清了不少。佛堂里,母女二人手持三柱香并排而跪,沈宛清冷的面容隐下在袅袅的香烟中,她紧闭着双眼,心中默念:“我所求不多,只愿亲人康健,家族和睦。唯一的奢求便是——能让我再遇到他,我此生是为他而来,若不能常伴左右,也只求能再遇到他。”再睁眼,佛像的金辉和香火萦绕间,好似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光影之下,是她虔诚的背影。

    上完香出来后,沈夫人先去安顿午间休憩的房间,部分家丁同沈宛留在院中。纵然是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寺庙,今日多少是有些奇怪,大抵因香客少的缘故,那一直坐在银杏树下打盹的中年男子便格外显眼。

    他的衣着算不上体面,普通的粗布衣裳,上面还有零星的补丁,虽有些破旧,倒也干净,看起来并不邋遢。手中还握着类似卜卦用的龟壳,身下垫着张八卦图,坐的并不端正,好似因为在打盹,身体还有些轻微晃动。

    “小姐盯着那人作甚,看起来好不正经,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灵秀在沈宛身旁嘟囔。

    沈宛本想开口斥责她的无礼,还未说话,那男子倒先开口“你这小丫头,好生无礼。”

    灵秀顿时有些气不过,她堂堂一等贴身女史,竟被这江湖术士教训,正打算上前同他理论,便被沈宛拉住“大师见谅,我的侍女性子直率,一时口无遮拦,若是冒犯到,烦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丫头一般见识。”沈宛微微抬步上前,她教养极好,无论行走还是入座,背始终挺得很直,这厢似乎有些致歉的意味,走到男子身旁微福了一下身子。

    “你这样的主子倒是少见,我不过一个乡野人,受不起小姐这礼,小姐既为你的侍女致歉,那么作为回礼,我便送小姐一卦如何?”他似乎断定沈宛不会拒绝,说罢便自顾自的摆弄起他的卦来,铜钱放在龟壳里摇的咚咚响,灵秀本有些瞧不上他,但顿时又来了兴致,站在沈宛身旁伸长脖子去看那男人卜卦。

    “哗啦啦”铜币被倒在卦布上,那男人时不时瞧瞧沈宛,时不时摆弄卦面,自顾自地捣鼓了一会儿,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沈宛探究的眼。眼前的女子眼角微微上扬,眼睫卷曲微翘,本该是双极美的眼,却因为始终清冷又疏离的目光而显得有些沉闷,好似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

    “执念未消,深情犹在,时机已成,故人将归。这便是小姐的卦象。”说罢便起身,自顾自地收拾他的东西。

    倒是沈宛,像是定在了原地,迟迟没有反应。

    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着一个少年的背影,男人的几句话一直在耳边反复着,她忽然踉跄了一下,身旁的灵秀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她“小姐当心。”

    等她反应过来,连忙追上男人的脚步,匆忙问“大师可还知道什么?故人在何处?何时归?”她很少有如此失仪的时候,此刻全然像变了一个人,只差整个人挡在他身前了。

    “我一个粗人,并非神仙,只会看些卦相,小姐莫要为难了。”说罢便匆匆走了,留沈宛一人惊愕在原地。

    归程途中,雨又开始下个不停,许是车夫加快了车程,竟比往日归府的时辰都要早。沈夫人还得操办内务,一落脚便匆忙进府了。灵秀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扶正要下车的沈宛,伞面不算大,她几乎尽力把伞都倾斜在沈宛的头顶,两人的衣裙还是被雨水浸湿了些许,气温尚未回暖,湿润的衣裙贴在身上仍有些微凉。

    “灵秀,先顾着你自己吧,哥哥来了。”说罢,便见撑着伞,身着湛蓝色锦衣的男子阔步朝这边走来。他的步伐很急,但走得稳,个头很高,面容清俊,眉眼间和沈宛有几分相似。

    “今日竟回来得这般早,我瞧着这雨好似越下越急,赶忙出来接你。”话音刚落,沈奕人已经到了跟前,他人生得高大,伞撑的也稳,直接将沈宛护在身前。

    “哥哥今日怎也回得如此早?校场无事?”沈宛微仰头问他。

    “妹妹问的正好,先进府再说。”

    三人绕过前厅来到中院,还未走近,便见一行人规整得站在回廊上,正不明所以的时候,沈奕开口“前几日上元灯会,听闻有几位世家小姐被掳走,近日外面不太平,我和爹商讨还是让你自个儿挑个随行侍卫带在身边。这几人皆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护在身旁我们也放心些。”

    沈宛淡然一笑,眉眼间并无什么情绪

    “有劳爹和哥哥挂念,即都是身手不错的,那哥哥选好便是了。”

    从庙里回来的路上,她情绪一直不高,耳边总是响起那男人说的话,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有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闷得喘不过气来。

    “妹妹喜静,爱洁,要求不可谓不高,更何况即是妹妹的随从,带出去便是妹妹的脸面。那定然得你来选。”

    回廊上的一行人,清一色的黑色劲装,个头都很高,远远看上去倒是整齐划一,站了许久也不见他们松懈,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面容。

    雨还是下个不停,沈宛身上的衣裙仍有些润,耳边沈奕低沉的声音和淅淅的雨声融在一起,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雨夜,少年在她耳边低语“不论你在何处,我都能寻到你。”眼眶突然泛起雾气,隔着绵绵细雨,回廊下的身影在她的眼中格外清晰,沈宛愣了一刻,又有些恍惚,好似那个少年也正隔着雨幕与她相望,可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面容,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大概是那个男人说的话让她生了幻像,竟看谁都像他,不过是身形有些相似罢了,她轻叹了声气,便转身朝自己院里走去“那就左手起第三个吧,有劳哥哥了。”

    哪怕只是身形相似也是好的,哪怕见谁都像他,也总好过茫茫人海,连个像他的背影都没有。

    明黄的烛火在暗夜里闪动,沈宛端坐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来回晃动,火光随着她的动作摇曳,映着她素净的面容。傍晚时分雨势已渐小,此时已入夜,屋内静得能听到房檐上残雨滴落的声音。

    ‘吱呀’,房门被推开,灵秀端着一个青瓷小碗朝软榻走来,靠近了,还能看到碗上浮动的白烟。

    “小姐喝了安神茶便早些歇息吧,为老爷夫人和少爷绣的荷包也不急这一时,夜里光线暗,恐熬坏了眼睛。”说罢便将青瓷碗递给沈宛。

    每年这个时候,沈宛都要为家人绣荷包,绣好后再放入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年年如此。灵秀也曾疑惑为何每年都要亲手做,沈宛答:这大抵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沈宛接过安神茶,一口口小酌起来,她喝得不急不缓,连端着茶碗低头啄饮,都十分端庄。灵秀在一旁看着,越发察觉今日在寺中,沈宛的反常。

    她自小便在沈宛身旁,从小到大,沈宛一直都是稳重端庄的样子,她的性子总是淡淡的,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闷,可今日实在是太奇怪了些,回程的马车上,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此想着,灵秀便轻声开口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真信了那道士的话?什么执念深情,什么故人,想来便是唬人的,我自幼跟在小姐身边,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别白白被人听去,毁了小姐的名声。”

    沈宛将空瓷碗放在茶几上,抬头去看身侧的灵秀,小丫头脸鼓鼓的,似还有些愤愤不平,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小姐金尊玉贵,何须向那人低头。”

    她失笑,暖黄的烛光映在她清冷的脸上,竟有些柔和。

    “灵秀啊,莫要以貌取人,你可知天大地大,这世间多的是其貌不扬却胸有丘壑,本事超群的人。”说罢,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景,因下过雨,天上没有星星,只能看到藏在云层后,露出的半弧形月亮,隐约洒下的微微月光。

    她瞧的出神,喃喃道“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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