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深伯是莫兰中学高一8班的政治老师,他原名叫做狄震,但身处西南地区的他嫌这个名字不吉利,特别是大家用方言喊,狄震来了,狄震来了的时候,有种微妙的恐慌感。于是他给自己起了深伯这个名字。

    “请大家叫我深伯老师。”他在高一8班的第一堂政治课上,笑意盈盈,加上快退休的年纪,颇有种学究之感。

    于是大家开玩笑的叫他December老师,毫无疑问,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和淑芬不一样,虽然年纪已近50,但是深伯更加幽默,幽默的老师总是受学生欢迎的。

    他不仅会要求大家每天上课时起立,边比划动作边大声说,我真的很不错。

    喊得不够响还不许坐下,真的是社死现场,不过邱比特是“我真的很不错”的忠实爱好者,每天都会在程谙燃和童佳面前表演夸张且虔诚版的,感谢所有人,我真的很不错。

    当然了,狄老师除了幽默,也很懂些心理学,他也会在阳光明媚的某个下午,不上课把同学们拉出来搞集体活动。

    其中一项是让某个学生站在高处,其余同学把手交叉握在一起,编织成网状。体验者需要背部往后倒,其他同学接住。

    美名其曰,培养集体信任感。

    田力生毫不犹豫的倒了下来,裹挟着一阵风。随着大家轻微的惊呼,像一团光芒。人总是想要靠近具有力量感的东西。大家对田力生总是好奇的。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穿着虽不浮夸,但也总是带着大家没见过的logo,还有种清新的味道,让人总想去打探他家的洗衣液是什么牌子。锋芒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你的注意,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看向这发光的物体。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田力生却侧过脸,他的头刚好枕在程谙燃的手臂上,头发不经意扫过程谙燃手臂上的皮肤,扭过头来,准确的找到了程谙燃的眼睛,眨了眨眼,很快,几乎没人能看见。

    这一切只有程谙燃脸上的红晕知道。

    狄深伯和程父是好朋友,这种体验的机会,程谙燃知道狄深伯会点到她。

    但她站上去时,腿有些发抖。站在高处时,总是有风的。

    “我来!”孟薇薇在人群里兴奋的举着手,“快点啊,快下课了。”

    “往下倒啊!快点呀,程谙燃。”看着站着不动的程谙燃的背影,传来了熟悉的,众人催促的,不满的声音。

    没人知道程谙燃此刻的表情多么痛苦,她的脸刷白,右眼眶隐隐作痛。

    废物,程谙燃在心里评价着自己。

    那张网其实很安全,男生们手腕握手腕的编织成网状,有邱比特,李维一,还有那个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的田力生。一向集体活动他都是能躲则躲,但这次也乖乖的站在人群里,托起每一个从高处倒下来的人。

    程谙燃掐着自己的大腿,为什么要发抖。她临近害怕和恐惧的边缘

    “狄老师,我肚子疼!”

    童佳痛苦的表情捂着肚子。

    “怎么了,需要去医务室吗?”狄老师总是对每个学生的需求都给予反馈。

    “没事没事,我去个厕所就行。”

    人群一下疏散,“行,那换个人顶替上。”

    “那就本丘比特来吧!”邱比特抖了抖肩,在人群中开一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组长组长,我来啦!”他走到程谙燃身边挤了挤眼,程谙燃一下明白了童佳和邱比特的配合,确实,也只有他们知道。

    “谢谢!”程谙燃眼眶红红的,她从来没有这种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感受。

    “诶,程谙燃你也来啊!邱比特这种重量级选手,我们可有点害怕!”

    于是程谙燃加入了那张网,她本想避开田力生,他身上有太多她不明白也不了解的东西,但可惜,只有他旁边的位置了。

    她的手很小,手腕也极细,就像是那张网里最细的那条线。隔着校服外套,田力生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很紧很温暖。

    “谙燃,你终于笑了,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刚还在肚子痛的童佳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注意到程谙燃的释然。

    诶,你笑起来这儿就有酒窝呢!童佳笑道。

    童佳指着程谙燃太阳穴旁边的眼角处,笑起来时,那儿有个小小的窝。还好,不那么显眼。

    四年级时,程谙燃七岁,迎来了春藤小学四年一度的野炊。

    野炊是要分组的,全班小朋友站起来,自愿组队。选好了的就坐下。

    而程谙燃不出意外的站到了最后,即使是人很不错的圆脸班长,这时候也愿意选和自己离家近,能互相讨论帮忙拿东西的同学。

    像程谙燃这种平时不爱说什么话,又没有特别要好的圈子的小透明,无一例外的被剩下。

    和她一起被剩下的还有一个戴着厚眼镜片的厚刘海儿吴蔓,传说家里是□□的白小虎,他的衣服总是不太干净,看起来脏兮兮的。以及另一个同样不爱说话的透明人小男孩儿。他们四个,组成了一个边缘人野炊小组。

    野炊在一条小溪边上,水倒是干净,白小虎一改往日的的邋遢,倒是很利索的安排着大家做事。

    晚春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了夏季的炎热,太阳也有了些毒辣的意味。

    大家纷纷把外套脱了下来,为了不被溪水沾湿,于是都放到了一块很高的岩石上面,先前还有身长腿长的男生帮忙爬上去整理,到了后来大家都纷纷往上抛衣服,程谙燃使劲把衣服往上一扔,见还算落在个安稳的位置,便回去帮白小虎洗菜做饭,她年纪小,的确做不来许多事,不过在这个边缘人组合里,倒也没什么拖油瓶的称呼,反而还挺轻松。

    班主任也格外关照这个组,只不过人多事杂,一会儿有人要去附近农家借厕所方便的,一会儿又是鞋湿了想打电话让父母送鞋来的。

    就在快要结束的空档,程谙燃打算去拿自己的外套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挂到了岩石上方的树枝上。

    显然是绝对拿不够的位置。

    老师也不在,大家纷纷拿好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

    “刚刚大家都在玩儿抛衣服,可能谁不小心把你的衣服抛上去了。”戴着厚眼镜片的吴蔓善良的解释道。

    “快看,那是谁的hello Kitty呀。”

    程谙燃被挂在树枝上的外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那件印着helloKitty头像的粉色针织衫挂在松树枝上一摇一晃的。

    hello Kitty怎么了,那也是妈妈买给自己的啊!她心里委屈的想。

    大家哄笑着,不会有人愿意帮她。

    程谙燃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往上冲。

    嬉笑声更多了些,“你们看她的样子!”

    程谙燃的眼眶红了,但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模仿着那些男生爬上去的样子,再次助跑两步,一冲,脚紧紧踩住凸起的石头,手也抠住岩石的缝隙。突然脚下一滑,她能感受到包裹着小腿骨的皮肤被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但她用膝盖跪住某一处凸起,好让自己不彻底掉上去。

    这时候嬉笑声少了些,开始有同学意识到这或许意味着一些危险。

    到了岩石顶上,能感受到风大了些,可程谙燃把手伸直了也够不到自己衣服的一角。

    她踮着脚,裤子已因为刚刚的攀爬而变得满是泥灰,她捡了一根树枝,终于,衣服被勾了下来。

    这时候大多数人已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大家都拎着自己打包好的东西,像看一个可怜虫一样看着程谙燃。

    但爬上去容易,直到要跳下来的时候程谙燃才意识到有多高。

    拿到衣服的兴奋立刻消散干净,她双腿开始发抖,随即而来的有一阵剧烈的尿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恐惧,只记得脑子里一阵眩晕

    这都不敢下来吗?

    自己不是怕高的人,但为什么此刻如此害怕。

    程谙燃,你小心点!也有同学注意到了程谙燃裤脚上的血迹。

    别让我们等你一个人呀!

    其中最大的有孟薇薇的声音,她最喜欢看我出丑了,程谙燃很清楚。

    她开始感到害怕,紧张,两腿间那股尿意更是处于抑制不住的边缘。于是她坐在岩石的边缘,脚慢慢往下滑,但依旧有很高的距离。跳下来呀程谙燃!跳呀! 开始有一些人围了过来。

    随着重力的一滑,尿意也忍不住的喷涌而出。

    哈哈,她尿裤子了。程谙燃陷入巨大的羞耻和恐惧之中。

    两条腿都是软的,不出意外,程谙燃重重的的跌到了地上,而地面上是崎岖不平的石子,程谙燃的脑袋眼看就要撞向地面,她只感觉自己的眼眶被重重的的磕了一下,随即便陷入完全的昏迷。

    程家爆发了一次巨大的争吵,都怪你!让女儿跳什么级,这遭的什么罪!

    程谙燃因为眼眶被磕到,整个右眼都肿了起来,医生说幸好没撞到眼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维文想起来也后怕,便亲自去了一趟学校调查情况。

    不过别说程谙燃是谁的女儿,就是任何一位学生在学校活动中受伤,学校也是要负责任的。

    班主任开始在班里彻查,当天扔衣服的都有哪些。

    起初许多人不敢举手,直到班主任放下狠话,现在不交代的就交到德育处按退学处理。才有个女生战战巍巍举了手。她和孟薇薇打赌,看谁的衣服扔的更高。

    当时大多数人都在扔衣服,所以也没注意,扔的是谁的。

    “孟薇薇,你也扔衣服了是吗?”

    孟薇薇开始始终不承认,我是跟她打赌了,但是我就没扔她的衣服。谁哪只眼睛看到我扔她衣服了?

    孟薇薇不愧是做买卖生意家庭出生的,嘴皮子自然利索。

    “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帮助程谙燃,或者通知老师。你们对班级同学就这么冷漠吗?”

    孟薇薇,我可听见举报,就是你起哄让程谙燃往下跳的。

    那也是她自己往下跳的!我又没拽他,拉她,这都能怪到我身上啊!

    孟薇薇开始大哭大喊了起来。

    我待会儿就通知你的家长,还有那几个参与故意扔他人衣服的同学,你们必须去向程谙燃赔礼道歉!

    废物,真没出息,程谙燃无数次在心里这般评价自己。

    不管是被人排挤也好,没有要好的同学也罢。被孤立不许和自己说话也好。程谙燃从来没有因此掉过眼泪。

    但只有在那些被注视着的时刻,在高台上不敢跳下来的时候,被困在石头上被吓得尿裤子的时候。这句话便反复浮现在自己眼前。废物,真没出息。

    就像自己曾经原谅孟薇薇一样,孟薇薇的母亲拎着大包小包来家里看自己的时候,虽然程父程母一贯是好说话的人,但那天也是面色铁青。孟薇薇的母亲虽然一副做生意的市侩模样,但道歉也是真的很诚恳。

    燃燃,其实没人这么叫程谙燃,她听起来很别扭。

    “燃燃,对不起,我们家薇薇做错了事。阿姨给你道歉,一定很痛吧?这么乖的孩子。”

    那时的样子可乖不起来。

    程谙燃的右眼眶整个肿了起来,呈可怕的青紫色,看起来整张脸都因为肿胀而变了形状。心疼女儿的程父程母光是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但常年做生意的孟母也是很懂人情世故,她冲着半躺在床上的程谙燃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

    “燃燃,阿姨希望你可以原谅她。‘

    即使只有一只眼睛能清晰的看人,程谙燃也知道孟薇薇在一旁包含着泪水,眼里的神色复杂,顿时程谙燃心中有些不忍。

    孟母拉着孟薇薇到前面来,“道歉!”她的语气里有种不由分说的决绝。

    “对不起,程谙燃。”

    孟薇薇看着程谙燃头附近的位置,像是在对程谙燃的床头道歉一样。

    “我不原谅你!”程谙燃想这么说,但实际上她脆生生的声音组织起来的声调却是,“好的,我原谅”。她总是知道别人想要她怎么说,怎么做。

    第二天的家长会,班上的女生被选去校门口当志愿者,引导家长。学校提供了红领巾给小志愿者们使用,女生们一拥而上,个子高的女生抢到了先机。轮到程谙燃时,已经一条也不剩了。“能借一条红领巾给我吗?”有许多换下来的旧红领巾。

    “不行!凭什么我们要让着你?”我们,和你。分的很清楚。

    真是好问题,孟薇薇。

    同样的句子,凭什么我们都要等她! 我们和“她”。从来都是被划分好的泾渭分明,程谙燃从小到大也就是这样一点点被孤立成异类。

    那是在孟薇薇道歉后的第二周,程谙燃顶着淤青没散尽的眼睛第一天回学校。

    “以后我们不要和她一起玩了。”这句话不大也不小,只是悄悄接收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狄老师的课总是那么有趣,时间很快就要到下课了。

    “还没有有同学想尝试的?”狄深伯对这次学生团建活动化还觉得意犹未尽。

    “狄老师!我想再试一次!”

    “好样的!这才是你啊程谙燃!”

    “跳吧!”似乎每个音节都是向上的,有他的声音。明亮的,桀骜的,温暖的!

    猛的倒了下去,太阳穴不再隐隐作痛,心脏像在那一秒里停止跳动,他们,和他,稳稳接住了自己。

    秋季的天空,如此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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