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那条长长的夹道上,公子蘅抬头朝天上看去。日头刚刚升起不久,红彤彤的,却并不刺眼,看久了也不会疼。今日有个好天,湛蓝辽阔,空旷高远,间或有只鸟儿自在地飞过。

    阿云台里,檀姬正对着堆了一榻的衣裙发愁。那些轻薄的衣料上绣着精美的蝴蝶、燕子、百花,穿金镂银,热闹极了,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鼓了鼓脸,拎起一件给公子蘅看:“是王上叫人新制的夏衫,但穿不下了,我长胖了。”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公子蘅忍不住笑:“那该少吃些冰。”

    “那怎么行!”

    檀姬怕热,入夏后,绿豆冰沙和冰碗取代奶茶,先后成为她的心头好。

    冰碗是用冰做成碗的形状,在里面填上各色果子蜜饯,再浇上酥酪。抱着啃一个,冰冰凉凉,甜甜蜜蜜,即好吃又消暑,深得檀姬心。只是公子蘅总说吃多了害病,劝她少吃些冰。

    “其实现在这样正正好,先前太瘦了,还是圆润些好——不过衣服若是穿不下了,倒可以给她穿。”

    公子蘅说的是那尊陶像,檀姬凑过去,和他一起端详着她。

    纵使进度再慢,经过好些个月,这陶像也已初具轮廓。檀姬亲眼见证,一大块辨不清颜色的陶土,在公子蘅手下摆弄几阵,一日日变成了舞姿婀娜的美人。

    栩栩如生的如画容颜,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绽放成花的艳丽裙摆。

    ——是那日太章台献舞的她。

    “真好看。”檀姬美滋滋地说,“那日,你定是惊鸿一瞥吧。”

    不知是在夸公子蘅手艺精妙,还是在赞美自己的美貌,她又感慨了一遍:“真好看!”

    她心中高兴,便想跳舞。没有鼓,那就击掌作节拍。

    玉臂轻舒,衣裙摇曳,她身姿轻盈,旋转起来如一片胡地飘来的蓬草,带起阵阵旋风。

    舞到兴处,她随手扯过一片长长的披帛,那披帛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变化多姿,灿若云霞。

    一通胡旋舞跳得檀姬浑身是汗,却又酣畅淋漓。她气喘吁吁,脸热得通红,汗水黏住了发丝,一双眼却是亮晶晶的。

    她用手给自己扇着风,颇有些得意地问公子蘅:“怎么样?可以成为你的惊鸿第二瞥吗?”

    公子蘅看着她的样子,笑着点点头:“自然,阿檀姑娘的舞姿翩若惊鸿,令人见之忘俗,在下三生有幸,得以一窥。”

    檀姬心满意足地笑了,长长地“嗯——”了一声。

    只是,檀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所谓惊鸿一瞥,原来是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侍女捧着冰镇好的瓜走进来,摆在了小几上。

    那瓜是吐浑那新近上供的,刚从冰鉴中取出,红艳艳的瓜瓤冒着丝丝冷气,被整整齐齐码放在白瓷盘中,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檀姬欢呼一声,牵着公子蘅的衣袖走过去坐下。

    “快些,这瓜还是要冰着吃滋味才最好!”

    她先挑了片大的递给公子蘅,又眼尖地发现了一块籽少的,乐呵呵地说:“这块好,这块是来报恩的。”

    她捧着切的比她脸还大的瓜专心致志地吃,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勤勤恳恳储备粮食的小仓鼠。

    檀姬把啃得干干净净的两块瓜皮整整齐齐地摆好,正准备伸手拿第三块的时候,突然想到前几日来月事儿时自己疼的满地打滚的样子,又把手缩了回去。

    她月事向来不准,有时一连五六个月不来也是有的,却从来没有像上次那般疼过,就好像……就好像有只手拎了把大铁锤,在她腹部乱搅一气,直搅和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想到此处她就觉得腹部隐隐作痛,犹豫片刻,还是把盘子朝公子蘅推了推:“我不吃了,你把它们全吃完吧,莫要浪费了这好瓜。”

    清甜的瓜香仿佛还萦绕在左右,檀姬不自觉翕动了下鼻翼,然后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坚决把那盘瓜又推远了寸许:“你快吃啊!”

    “我吃不下了。”

    公子蘅不是个胃口大的,腹中早就满得再塞不下其他,不过,他倒是奇怪檀姬这个素来贪吃又护食的姑娘今日怎如此反常。

    但当他看到檀姬下意识捂着肚子的手,稍一思索便猜到了个中缘由。

    “咳……那个,菱悦啊,”公子蘅耳朵红红地唤来侍女,吩咐道,“把这些端下去放放。等不凉了再拿出来给姑娘吃吧。以后也该多注意才是,姑娘家凉的吃多了要伤身子的。万不可一味纵着她,平白又惹得肚子疼。”

    说完这些,他已羞得不行。其实话没落地他就觉出自己逾越了,但这些毕竟是心里话,不吐不快,更何况她身边又没有真正贴心照顾的人,少有人会想到这些。

    罢了,罢了,逾越就逾越,他循规蹈矩的半生,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檀姬倒是重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他心中还有几分尴尬,不敢看她,只盯着地面,若无其事地说:“阿檀姑娘,不如把这两天练的字拿来我看。”

    他转移话题的伎俩实在不高明,只是再拙劣的渔翁也有一条笨头笨脑的小鱼愿意咬他的钩。

    檀姬兴高采烈地应了,跑到书案边拿了几卷纸,又颠颠地跑回来给他看。

    檀姬原本是不识字的,只是半月前她心血来潮,要公子蘅教她写字,首先要学的自然是她的名字。只是这“檀”字着实不好写,檀姬又惯是个没耐性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半月才勉强写下来。

    公子蘅拿着这几卷纸,细细地看了一遍,从满篇歪歪扭扭的字中找出几个尚能入眼的,提笔圈了出来:“这几个写的很好,很端正,下次就照着这样写吧。”

    满屋的侍女都以袖掩唇,窃窃地笑。

    至于笑的是檀姬那一手学了半月还如狗爬的字儿,还是公子蘅日益精进的睁眼说瞎话功夫,就不得而知了。

    檀姬不察,非常满意于公子蘅对自己的肯定,笑的见牙不见眼。

    “那这个字就算过啦!我们学下一个吧。这次我要写‘蘅’,你先写一个,让我看看难不难。”檀姬笑眯眯地看着他。

    公子蘅愣了一下,耳朵尖悄悄红了。他铺平纸,蘸了蘸墨,提笔落下一个大大的“蘅”字。

    字如其人,他一笔一划都自成风骨,力透纸背却不显凌厉,铁画银钩,犹如松柏。

    为了便于檀姬日后临摹,他又顺着往下写了一溜。檀姬在一旁托着腮,起初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写,没一会儿就被他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公子蘅有双很好看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不同于岘都其他王孙公子那般养尊处优的细腻,他的手上有一层薄茧,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并不难看,反而更添清隽。

    檀姬忽又想到,正是这双手握着把刻刀,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便再现了她的音容笑貌。

    “公子。”

    “嗯?”

    “士农工商,在世人眼中,工匠地位低下,仅高于商人。你身份尊贵,怎会有如此精湛的手艺啊?”

    “……”

    轻轻一颤,那只手捏紧了手中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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