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一开始,我便知道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往事仍旧历历在目,那年13岁,父亲同我说,如果以后你不打算读书,我们会选择在你的兴趣上培养你。我说,我喜欢写作。他叹了一口气:“你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他的意思倒不是说因为人人都认识文字所以人人都可以写作导致成功几率渺茫,而是说——这个时代的人心早已被娱乐蛊惑。

    让我们看看这个最好的时代吧:高楼大厦遮天蔽日,吃穿住行再不成问题,没有战火纷飞,只有虎虎生威,我们似乎避开了前人的所有苦难。可再让我们看看这个最坏的时代吧:资源分配不均,贫富落差悬殊,外貌歧视,家庭矛盾,学业竞争……巨大的压力一点点摧残着我们的精神面貌。可如果我说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那最可怕的会是什么呢?是人们在压力下无人引导而导致的错误解压——游戏、摆烂、荒淫。如果你对此毫无触动,那么,容许我对你进行讨伐:你的思想早已不再,你的思考早已被娱乐腐蚀。

    手机,对,就是现代人不可离身的那个宝贝盒子。它确实是人类科技的一大巨大飞跃,但它同时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威胁。要让人类健康、正确地使用手机,这简直比跑天上去摘星星还要困难。你多少次在枯燥的工作面前选择了手机消遣,美其名曰先放松,最后将工作草草敷衍;你多少次拒绝了现实社交而选择了虚拟网络,还责怪人际交往过于复杂是他们读不懂你。好吧,或许你说的都对,但,要是把书本和手机放在一块,它们同样都是能带给你信息的媒介,你会如何选择?对,你不会选择书本的,一定不会。

    人们太依赖单向的、轻松的、碎片化的消遣,而拒绝了真正有益身心的活动。如此娱乐,文字自然也被抛弃。何以形容这个时代?文字的落寞,娱乐的天国。

    要是人人都如此,那么我心想这样的耽溺并不算罪过,可偏偏总有清醒者夹杂其中:他们热情着、真诚着,却再难以温暖他人的心。忍受不被理解的孤独,还是高举旗帜以“救世主”博爱的胸怀指引迷途的羔羊?也是13岁,我机缘巧合走入了这座哲学围城,此后便再也没能找到出路。

    如果我天赋异禀,那这些疑问应当是命运之神予我生命的一次契机,注定我要垂名青史;但很显然我是生性愚笨的孩子,它最终只成为了我生命里绝大部分痛苦的来源。亲爱的,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与错误的时代洪流抗衡?

    合上眼再睁开,我又回到了那个我孤身一人夜以继日努力奋斗才足以昂首阔步踏入校门的青岩一中。十四五岁的不幸的黑夜里,大人们告诉我,好好学习,那儿有你找寻的朋友;好好学习,那儿有你向往的辩论;好好学习,那儿是一片崭新的天地。可当我设身处地于他们口中的“那儿”时,我听见一根柱子崩塌,那声音震耳欲聋:我还是我,那个爱着文字的疯子。

    我们的当下,网络文学霸道横行,一切有关校园的事物都被贴上了“青春”、“暗恋”、“美好”的标签。可,果真如此?我想答案是亦真亦假。真是因为夕阳下生命曾真切地鲜活舞蹈,假是因为他们口口声声宣告着的“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还有什么呢,大概就是清醒的堕落者被逼着扬起了她生活的那张破帆,在陌生的海域上航行,就算破釜沉舟也在所不辞。

    “柯洛伊,柯洛伊。上课了,”同桌苏玺天轻轻摇醒我,顺带递给我一颗薄荷糖,“是昨天睡太晚了吧,吃颗薄荷糖清醒一下。”

    她真好。我接过糖,注视着眼前这个女生无可挑剔的姣好容颜,想到她年级第三的惊人成绩,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声:“真是‘妍皮不裹痴骨’诶。”

    “这又是什么文艺句子呀?”

    “就是夸你很好看而且学习成绩又好。”我道。

    “你这人真奇怪,”苏玺天对我笑,“不爱说话吧,在关于理论的事情上据理力争;爱说话吧,宁愿一个人趴在桌上装睡也不愿意参与他们关于八卦、娱乐、游戏的聊天,说起话来永远有一种书面语的感觉。”

    “你这算是在表扬我吗,那谢谢了。”我说。

    “我想说的是,你太特别了,以至于让我们都有点敬而远之的情绪。”

    “你说过头了,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烂人,过得一点也不光彩。”我的自卑来得没有半点虚假。

    我看到她皱了眉:“洛伊,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摇摇头:“玺天,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没病,顶多只是没能解开心结。”

    她欲言又止,我们的话题也因为老师的出现而终结。苏玺天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孩了,她大方、坚强,善似人间绝无仅有的一泓清泉。我也好想和其他女孩一样同她发展一段真挚的友情,可碍于我们的性格相去甚远,沉默总是我们三言两语后表达的去向。我对不起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再难热情了,痛苦的往事消耗了我太多的能量。没有人来清理这破败的悲哀,唯有我在此间发烂。

    说我没病,其实我撒了谎:抑郁症,在他人看来一个不起眼的病,说出来了更像是在无病呻吟。心理疾病不是一枚值得炫耀的勋章,也不是一项可以向他人索取关心的特权。正是有人居心叵测,真正的病人才痛不欲生。我觉得我没病,因为我看得透彻,尽管活得不够坚强,这世间太多被病魔缠绕在深海的人,我的痛苦远不如他们,要是人人都以为这个群体全是像我一样的胆小鬼,那那些血淋淋地在生活的英雄又该被大众何以污名化。

    我的确见过他们中的一个代表,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的一个下午。那个男孩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模样,错把在门外等待我结束治疗的母亲当成老师,十分礼貌地同我母亲问好,清澈的双眸里全是生活的死水,他太希望得到帮助了。他说他在学业和生活上遇到了困难,周围人没法给他提供解决的方案,他迷失了方向。那语气破碎得令人心疼。可是,咨询中心的硬性要求是必须由家长陪同才可以接受辅导。他一定有难言之隐,结局只好无奈地打道回府,言语出口后我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没有方向,你可以试着去文字里找找答案。”母亲斥责我给别人瞎提意见:在她眼里,我的病,就是因文字而起。他回望我,我看着他,那张脸似乎有点眼熟:我可能见过他吧,在现实里,在虚幻里,在流泪满面时看向镜子里,你与我同病相怜。

    后来我没有再遇见那个男生,或许他已在生活的捶打下败下阵来,或许他已经千锤百炼成为逆风飞翔的勇士;或许白骨被压在一方冰冷的墓碑下,或许心脏高挂天空温暖了人间一角。天上的星星有多少,人间的戏剧就有多闹,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许下一秒,他就会出现在我的生活,然而我丢失了记忆认不出了他。

    好了,让镜头从回忆转回当下吧,还是那个漂亮的苏玺天,事情的进展是我被拉入了她那个令人无比羡慕的交际圈(尽管这个圈子有个幼稚的名字叫“小猪佩奇家族”)——这其中都有谁呢,待我娓娓道来:“完美女生”苏玺天,“交际达人”张亦宇,“足球男神”忱辰,还有一个素未谋面但据说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邻家学长”杨帆远航。这其中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恐怕都是足以在校园表白墙盖起一栋高楼的风云人物,混入一个默默无闻的我,似一堆闪耀的珠宝里混入了一颗朴素的石头,违和至极。

    一群讲究情调的人约定了某个放学的黄昏在门口的奶茶店给我举办欢迎仪式,我们点好了饮料在等待那位因为文学社活动而迟到的杨学长。我捧着《海子诗集》坐在角落以沉默的阅读消磨这段时光。

    张亦宇问我:“柯洛伊,你这么喜欢文学怎么没去文学社啊?”

    我被他的提问吓了一跳:说,不说?这其中又要扯出一大段冗长的往事。他有耐心听下去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在抱怨?

    “你放心说吧,不用考虑太多。”苏玺天替我解围。

    “我在初中时曾加入过我们学校的文学社,但,那里的氛围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道,“真正阅读过文学书籍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是奔着挂着文学名头的各种娱乐活动来的。跳蚤市场物价乱标,辩论赛打得像菜场争吵……这样的社团莫不是在玷污文学么?”

    “虽然我不懂文学,但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挺可悲的,”忱辰表示理解,“就好比校足球队里总混着几个压根不爱踢球的,你去打听他们为什么进来,原来是觉得可以在女生面前耍帅很有面。”

    “那他们的本事总归是实打实的,不然也不可能通过选拔,”我说,“我们那时候的社团不一样,尽管明面上要考试,但其实也是有后门可走的。”

    “真令人作呕啊。”张亦宇的嘴角勾起的扭曲的线条表达了他的不满。

    “在说什么呢,店门口就听到你们的讨论声,”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走了过来,伴着温和的声音,比落座更先的是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们的新朋友似乎也很健谈。”

    他的目光说着便投射在了我的身上,当我凝望他时,一阵天崩地裂的地震在我的瞳孔内发生,但很快又随即恢复平静:原来你就是杨帆远航。这个机缘太巧,我的读者,原谅我当下没有办法说明。

    “柯洛伊,”他叫声亲切,似老朋友久别重逢,“又见面了。”

    我回应:“是。”

    “你们,认识?”张亦宇想要听闻这段故事。

    “我们一个初中的,她比我小一届。鄙人曾有幸在一考和她做过同桌,她当时可是我们这一届一致认为很厉害的学妹呢。”他道。

    我赔笑:“杨学长才是我们这一届公认的大佬,你温文尔雅的气质可是迷倒了校园内一众女生。”

    “我说这两位同志,都是高中生,这么成熟的交谈,没必要吧?”苏玺天打断了我们尴尬的“商业互捧”。

    他却耸耸肩,无辜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有笑而不语。

    “你们既然都在群里了怎么没有互相添加一下联系方式呢?”张亦宇道。

    “怕打扰。”我此话一出,五人间便留下一段长达十秒的空白,杨帆远航回答:“不会。”

    “对啊,我们都把你当好哥们。”忱辰道。

    张亦宇:“我们还怕你嫌弃我们这么大了还在玩小猪佩奇过家家的游戏呢。”

    “不说啦不说啦,”苏玺天举杯,“让我们drink to Chloe,欢迎小猪Chloe,我是小羊Susie。”

    “被迫成为故事主角的小猪Peppa。”张亦宇笑容勉强。

    “小猪宝宝Alexandria。”忱辰朝我眨眼。

    “松鼠Simon,”我看着杨帆远航对我说,“欢迎。”

    “别以为我们都是幼稚小鬼,告诉你,这个姓杨的看的书不比你少哦。”张亦宇拍拍杨帆远航的肩,极力推举他的好兄弟。

    “我还可以教你踢球。”

    “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和我说。”

    ……

    “我有一个问题,”我差一点没绷住眼泪,“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不希望有任何一个璀璨的人因为曾经有过黑暗而错失前程的灿烂。所以,务必和我们一同热爱生活。”

    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个重新生活的傍晚,问题依旧还是问题,无法改变的也都未曾改变。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孤独与自卑不再是我的宿命。我可能仍旧是一本苦涩难懂的书,但所幸有人出现了并以自己的方式解读了我。尽管我的痛苦还似蛀虫般折磨着我灵魂的躯体,但好在之后照旧漆黑的路有人愿意鼓励、甚至陪伴我走完。

    [2]

    我知道,亲爱的,我无可避免要同你解释我和杨帆远航之间的关系——的确,十六十七岁的少男少女总不能有太多惊愕发生在他们之间,假若有,那其中的故事必定是一方喜欢另一方。但很遗憾,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轻松,如果我有能力喜欢他,我宁愿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

    是的,十三岁遇见他的我并不喜欢他,就是现在也不存在这样的情感。如果我说,我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是火焰里迸溅出的那第二个我,你会信吗?我看过他,趴在第一考场走廊外迷茫张望的模样;我看过他,独自一人来往于上下学必经的那条最繁华的街道。那时的我想:要是那都不算孤独,我们的灵魂究竟该用什么陪伴?我一股脑地要到并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他通过了,但我们的话题也终止在官方的那一句“我已通过你的好友验证......”——他不是第二个我,他的人生也不该出现我。原来,是我看不见他和兄弟三五成群打篮球时的模样,是我听不见他和兄弟提及自己心仪的女生时不着边际的大话。他是英俊的,我是丑陋的;他是受欢迎的,我是被孤立的。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存在,泾渭分明的道路千万别混为一谈。我怪我自己,更悲泣命运:我以为生命终于迎来曙光。是的,我更希望自己可以喜欢他,因为喜欢只需要一个名分,但共鸣,它更需要一片天地。

    所以,我到底是个怎样的我,我也说不清楚。激情澎湃时大言不惭:“上帝一定已宽恕伊甸园的罪孽,于心不忍便让诗人热爱所有的人类。”躁郁时搬起石头给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人类只会导致文明走向毁灭。”我太矛盾了,然而知识浅薄,急需一个思考如我、甚我的人,去帮我回应灵魂的质问。就算没有,上天是否也该借一记巧合往我生命力塞进那么几个愿意接纳我疯癫、怜悯我痛苦的人。人世间的幸运总在不幸之人面目全非时到来。我真要迷惑,一路走来,在命运的赌局上输光所有的小丑,是否要感谢这无心购买竟得天奖的彩票是神明施恩于我。

    只是,我知道,我不要相信时间,也不会感谢苦难,如果硬要显得我知恩图报,我只有感谢自己应得这般坎坷然而出现盼头的命运。

    我亲爱的,原谅我不愿开诚布公与你讨论我是个如何的我,那显得我虚伪至极。如今短短几页文字,你或许看我懦弱,看我自负,看我吃力不讨好。但,请等我把故事说完,好吗?短暂星河璀梦里的一璨黑,要是生命皆如此多好。

    既然视野已然回到青岩一中,那我们的言语就不该充满抱怨。前桌是那个口吐莲花的段子能手张亦宇,喋喋不休地说着“需要抗倒伏的不是小麦,是实验班的我们”;后排的忱辰避人耳目地掏出零食,却还是引来其他男同学的虎视眈眈:都说了,在教室里吃东西和在人民广场放鸽子在形式上并无区别。

    浮光掠金,静影沉璧,我看窗外草木葳蕤,天空明媚。如果没有课业,这应该是一个感受生活的绝佳黄昏。

    “玺羊羊,猪猪柯,你们听说了吗,”张亦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回头来与我们闲聊,“前些日子校门口有个混混收保护费,一人十五,有人给了二十他还找了五块,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挺有原则的。”我笑着点评。

    苏玺天一反常态地没笑:“这样啊。”

    我问不出“怎么了”,因为张亦宇和苏玺天已经心照不宣地得到了答案。我不可能蒙昧地索取,我只有等待,等着那个故事可以让我听闻。

    所以,我切换了话题:“放学有没有人想去体育馆后边的草坪开个零食派对?今天的风景真不错。”

    当然,我知道我的想法天真幼稚,学业压力繁重的高中生连作业都无法每天保质保量地完成,还哪来时间玩耍嬉戏?再说,晚上还要晚自习。所以,我默认了自己的话是一段要被人忽视的表达,他们不说我“闲的没事”就不错了。

    “好主意,”张亦宇的话出人意料,“柯洛伊你的想法好得没话说。”

    “酷毙了,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把羽毛球打到夕阳上去了。”忱辰拎着被瓜分完后所剩无几的薯片来到我们座位周围。

    苏玺天不吝啬称赞:“好诗意的活动哦,不愧是你‘文艺少女’。”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我的想法,而不是反驳。我听他们三言两语开始策划。

    “待会叫上航哥,晚饭就在校门口的那个麻辣烫店解决一下,然后我们就去采购零食。”张亦宇说。

    “我想下去中山街的面包店买些布丁和酸奶,可能比较久。”苏玺天道。

    “我要去美食街买车轮饼和烤冷面,刚好和你一起。”忱辰说。

    张亦宇思索着:“我去买奶茶的话,那零食就交给航子和小伊。”

    “洛伊,你没问题吧,”苏玺天担心我跟杨帆远航不熟会心生芥蒂,“我觉得你们挺像的,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像吗?如果像,我又怎么察觉不到。我叹了口气:“玺天啊,你怎么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娇弱不能自理的小孩子呢,这种小事没问题。”

    放学,吃饭,我们很快分道扬镳。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苏玺天说无所谓,张亦宇说杨帆远航知道。一路上,我和杨帆远航保持着一段距离行走,沉默无言,或许是出于没有话题的尴尬,又或许是出于对流言蜚语的畏惧。

    “你们四个人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我问他。

    “我们的父母彼此熟识,所以我们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但我初中和他们不在一个学校,是这两年才重新联系上的。”他回答。

    “哦。”我把这个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话题重新摔在了地下。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也察觉了我对他微妙的态度。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如此拘束,”他不明白,“你是一个热情的人不是吗,和任何人都能说得上话。”

    我讨厌他这么说:“我从来都不善于交际,我表达的自始至终都是他们想听到的。我很累了,希望你作为朋友别再让我伪装,就算责怪我失礼也无所谓。”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本来我的要求也很奇怪。我是个疯子对么?”

    他摇头:“‘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仅仅是这样。”

    “谢谢你。”我道。

    “我不希望你难过。”他道。

    “为什么呢,”我说,“我也没帮过你什么。”

    “这不需要理由。”但他扬起的嘴角却不像说了实话。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大概是初中三年的孤掌难鸣,看清规则的无能为力,文学愤青,现实疯子,丑陋的面庞,臃肿的身材,没有特长,没有才艺……这一切导致了我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更糟糕的是,我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大家都活得现实、物质,只留下我一个人白日做梦。我没错,但,我没错吗?

    好多个夜晚,绝望的我独自一人沿着书籍的小路,跋涉千里,来到古希腊的雅典城头,我在等,等一位名叫苏格拉底的前辈,我想问他要个答案:“如何让人们重新学会思考,去省察,去关心灵魂与精神的问题?”可是先生没有出现,原来我来迟了——我生错了时代,活该成为此局的弃子。

    他要解救我的不幸吗,太迟了,不可能了,就是最厉害的医生也难治死神的沉疴。改变我?依顺我?归属我?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份上。好吧,就算能,那又可以治愈我的什么?我已经不愤怒了,曾经的火焰烧得我体无完肤,我只剩下悲哀与彷徨。而且,要是他真的在意我,为何当初不采取行动?他既然看不见我为什么又说我与众不同?迟来的善意从来都不是救赎,而是自证清白。

    我想,他肯定不明白。

    “你不应该付钱,要让我来付。”我一路重复着这句话来到草坪,不知道杨帆远航会不会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我是真的很生气:好不容易有机会报答一下他们,他们居然又跟我客气。

    “你俩感觉一下子变得很熟了呢。”苏玺天道。

    我说气话:“是吗,我可没有。”

    “她气得要熟了。”他还有心情笑。

    “这点小钱你不用在意啦,实在过意不去下一次请我们喝奶茶就行。”张亦宇道。

    “那说好了。”我要一个肯定。

    他们点头。

    要我说,朋友之间的麻烦大概也在于此。想好好玩吧,经费这方面无可避免要欠来欠去。不是说欠人情,而是说这钱来之不易。谁的零花钱不是爸妈希望孩子开心每月辛辛苦苦挣来的,花在别人身上,未免要心寒。AA制吧也不合理,因为这么熟,不是大钱的话这样也太过生分。

    “好了,我要看书了。”

    我在后边的草地上一躺,这次我没有看《海子诗集》,我看的是《Find Me》。它的前传《Call Me by Your Mame》我在初中时就看过,感慨颇深:有人的故事在意大利因雪莱的诗歌而起,现在为时不晚,我们要谈天说地,描绘各自心中破碎的海子。我想,我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意大利,就算没有遇见我的灵魂伴侣,我也要去那里找寻一回自己。

    “你在看什么书?”杨帆远航坐在了我边上。

    我往傍边挪了一个身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不喜欢跟人靠得太近。”

    “那你为什么老是和苏玺天贴在一块,”他拆穿我,“你喜欢她?”

    “朋友层面上我一定喜欢她,但是别的层面来说,我谁也不喜欢,”我说,“我不排斥她一方面因为她是同性,还有一方面是我接触她比接触你时候多多了。”

    “你真的没喜欢过别人吗?我是说别的层面。”

    “你好像很八卦,”我皱眉,“当然没有。首先我不喜欢把太多时间放在别人身上,其次我对外貌没什么感觉,最重要的是我追求的是灵魂的共鸣。我的爱情观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我在痴心妄想地找寻世界上的第二个我,我们可以彻夜畅谈宗教哲学,散步徘徊历史长河。这个人难以出现,所以直到现在我也谁都不爱。但只要这个人一出现,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我都要为之欣喜若狂。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爱,我可能只是需要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好吧,”他道,“你有希望这人是谁吗,或者感觉这人是谁吗?”

    “有,但是我好像感觉错了。”我道。

    “那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你真好笑,”我无礼地说,“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他被我的话吓到了,我坐起身来继续说:“你的生活高枕无忧,上帝往你的身体里塞进了所有人类的赞美词,成绩好、长得帅、有才华、有朋友……你到底为什么要趟我的浑水?我是很感谢你们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但我也知道我的悲伤不可能给你们承受,这不在‘朋友’的范畴。你肯定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的是灵魂一体,悲欢与共;我要向内是自私的,向外是是博爱的;我要吞噬了彼此的血肉,去馈赠予世界无尽的温柔。我在做梦,朋友,这是我的疯癫。我在乎你,所以不想你成为我。你可以无限向上,可千万别向下。”

    “柯洛伊,”他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非常生气,“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描述得那么破败不堪。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你眼里光鲜亮丽,你在我眼里也同样明媚灿烂,别把自己想象得那么晦暗闭塞。你很好,非常好,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站在那里就是一首忧郁的诗,破碎得要让人落泪。大家都觉得这样的你极具艺术,孤独是你的美,只是我却无意察觉你暗淡的悲叹。我明白,你不要那样,那样也非你所愿,你震撼了我。所以你为什么总在拒绝,你为什么总要害怕麻烦别人,你以前不这样的。你总要留一面脆弱让别人爱你,不是吗?”

    我:“你在哪儿见过我的从前?”

    “我初二的时候,在一考,大家都在复习,你在和别人说笑话。”他又藏了半句话。

    “可是你知不知道,听故事,一定要听后来,”我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会理睬你故意展露的脆弱。”

    [3]

    就算如今有光打尽了我深邃的地窖,我也无法说自己的痛苦得到了赦免的宣告。我的身上也有拔不出的钉子,但它不来自春天,它来自降临我的命运。

    “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我孱弱的控诉换来愤怒的巴掌。女人先我落泪,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怪我们的吗。你有没有点良心?”

    “可是我不想活了。”

    “那你就去死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男人,我的父亲说:“你就是活得太轻松了。”

    活得轻松,那是怎样的生活?是模样丑陋惹人讥讽,是路漫漫理想遥不可期,是孤助无援白日做梦,还是明明医生诊断了我重度抑郁,你们却不屑一顾,依旧认为我就是在所谓地“瞎折腾”。我只是想要朋友,一个有观点、有能量的朋友;或者就让我一个人,先天就有可以少有痛苦的特权,好好活,别生不如死。

    我冲进房间关在门后嚎啕大哭,左手的血管不听使唤地穿着刀尖一样锋利的舞鞋在我的神经上舞蹈,一定有人在这个时候偷走了我的大脑,我无法思考,我在等待我在神志不清中杀死自己的噩耗。谁救我,我看着无人留言的社交软件心想世界为什么这样冷漠。只有我安抚他人情绪,只有我体恤他人辛劳。他们说是我太天真,倾注了太多美好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冷酷、自私,这才是人类。既然爱终究是要被击碎的,为何最初要教我人间处处是真心,事事讲诚信,以至于我现在像个傻子一样坚定不移地相信并这样做着,而且无法改变。不能保护我为什么要欺骗我。我怎么劝我自己啊,我只能一人揽下所有的罪过,因为别人没有而我有,只有我病了,只有我错了。我的出生毫无意义,我的死亡属于胜利,恭喜物质赢了,又有自不量力的理想被你打败。

    可是啊,我死不成,我没有忍受疼痛的勇气。精神上、□□上的疼痛我都承受不住,我连说自己是一个病人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怎样忍受才能在那个缺乏爱的世界里存活。

    三年来,我说我忘记了,可是我又什么都记得。如果我不曾清醒,我还会是那个在一考讲笑话的小女孩吗;如果我不曾清醒,我还可以不痛不痒地孤独着吗;如果我不曾清醒,腐烂的世界就不会波及我脆弱的生命吗。但是啊,我能够不清醒吗?命运注定要催熟我,我不可能抵抗命运。能有多少幸运的人可以越活越小?

    “实在不行就把她送进三院吧,我受不了她了。”女人说。

    “不行。”我极力抗拒。

    我必须去上学。我的生命仅剩下在学习上微不足道的那一丝一毫的天赋了,再失去它,我就彻底匍匐在命运的金靴下了。

    “故事发展到现在,就是我来到了这里,遇见了你们。但我所讲的只是曾经的一个夜晚,还有很多的被误解、被嘲笑,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怜悯。讲故事的人永远记得故事,但她不愿意说。

    “你知道吗,你看到的破碎,是我好不容易用碎了一地的脆弱拼凑起来的城墙,尽管它的坚强都是伪装,但这确确实实保护了我。我宁愿破碎也不要脆弱。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好吗?”我笼统地叙说了故事——经历太残忍,我只敢把它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仿佛这其中受难的主角从来不是自己。

    他肯定难以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为何会经历这些二三十岁,甚至更老的人才需要经历、才需要明白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生而残疾,就像瞎子眼红哑巴的明亮,否认他说不出话的悲凉。我们看不得别人好,却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人活得比自己更难。所以,允许别人受伤,在各自心里比承认自己的错误更加难得。可除了我谁会明白,除了我谁又想明白?我是一只蚂蚁呼号于大象间,没被碾死已是我三生有幸。

    “很抱歉我错误的言辞,我不该念叨着过去的你,因为那是对如今的你的辜负,如果我真的想要走进你,我应该接受所有的你,而不是改变,也不是抱怨,抑或怀念。你或许热情过,毫无保留过,但因为缺失回应变得麻木而尖酸刻薄。我应该理解你、尊重你,而不是颐指气使地质问你。对不起,但请别怀疑我对你的真诚。我为什么想靠近你,这其中确有原因,但等我以后再说给你听,好吗?”

    他这样说令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总要比苏玺天他们疏远得多。他确实也意气风发,但总感觉也拥有着一股执念,隐忍着什么,也渴望着什么。我大概说过了,他再完美,也会有自己的烦恼。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帮帮他什么?这样,或许才是朋友的意义:各有目的,所以更加亲近。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上蹿下跳的张亦宇从一旁闪出,“我就说没错嘛,你们文化人就该凑一块,柯洛伊天天跟我们待一块都没说这么多话呢。”

    我说:“你们天天说笑话,我笑都笑不过来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能让别人开心也是一件很伟大的技能,不是么?”杨帆远航说。

    “你怎么总在反问呀,”我觉得很奇怪,“你不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你认为是,那就是,这没什么,你说话只是因为你想说话,别人的观点有时未必正确,自然也未必重要。”

    “那我试着,在你们面前改改?”杨帆远航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索性彻底改掉呢?”

    “在一些人眼里,就算是美丽的翅膀也会被视作邪恶的逆鳞,最亲近的人也未必想接受最真实的你。”他说得很委婉。

    这些话让最活跃的张亦宇也不再闹腾了,他或许也想起了什么事,迷茫、难过、忧伤。他打开了一瓶汽水,封条连带着氤氲的白色雾气,一切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我们是黄昏的子民。敏感,让这个年纪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一个被创口贴封着的伤痕。有些人幸运地遇到了足以治愈其的人;有些人不幸地被揭开伤口,加以嘲讽,最后笨拙地以泪的针线缝合了痛的伤口。

    我终于知道我们为什么相聚于此,原来我们彼此都有过去的难以治愈的惨痛的伤。“小猪佩奇家族”的确幼稚,但这也是我们对于受伤的童年最后的慰藉,对于惶恐的未来最后的安抚。

    那些说少年在月亮下光鲜亮丽的人啊,你是否注意过他们背后那地上的,遍体鳞伤的影子?

    “苏玺天。”女孩带着笑意转身,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是悲剧的第一个主角。如果我最初就知道了一切,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一定主动说:“苏玺天,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女孩。”

章节目录

盛世灿烂下的悲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天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妤并收藏盛世灿烂下的悲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