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骤然被劈开,露出一道白光,扎眼得很。

    我背了背光,只当那是地府的白无常驾着光来勾我魂了。

    月白的袍子从天而降,将我兜头罩住,温煦沉厚之中还带着甜淡的梨花香味。

    我怔愣良久,才惊觉这气味熟悉得很,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一地。

    钟毓一身朗朗,长剑立于身侧,他将我他捞起,托在我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抚掉我侧脸的泪。

    明净透彻的灵力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给我带来点点清明。

    游历这百年光景,我也见过不少人的灵力,或浑厚,或精纯,或内敛,或沉静,却从未见过明净通透至此的。

    原以为清醒些便能舒坦,却没成想刚压下头上的昏沉,身上的疼痛就愈发清晰。

    肩上的痛烈火灼烧一般,燎得血液滋滋作响,皮肉连着筋膜凸凸乱跳。

    我痛地只剩喘气儿,皱着眼睛,咬着唇直至咬出血印,却仍是无解,窝在钟毓怀里也顾不上旁的了,胸口来回起伏着,却连这点颤抖的动作都牵动伤口,冷汗岑岑。

    钟毓本是要寻那始作俑者,现下也顾不得旁的了,只痛惜地攥紧我的手,眉眼皱在一起,一遍一遍地唤着我的名字,那般难受的模样,好似这伤他身上也有一般。

    我想他是愧疚,他一向以维护众生为己任,见不得别人受一点苦。

    他稳了稳靠在他肩膀上的我,缓缓运气为我疗伤,又再喂了我几颗滋补的药丸。

    见我脸色好了许多,方才抱着我寻那黑影。

    我虚弱地依偎在他身前,闭目养神,耳边是呼呼而过的风声,心里却安稳的紧,不自觉弯了嘴角笑起来。

    他一面寻人,一面擦掉我额前的冷汗,干燥温暖的掌心源源不断传热度,任由我贴在他怀里。

    他轻柔说话似是与我耳语一般,“在笑什么?”

    我借着他的力,修养了片刻,多了不少气力,便又往他怀里钻了又钻,埋首笑着,抬眼看着,心下悠然。

    他自然不知我有多欢喜,劫后余生的感觉已然欣喜,况且劫后余生的第一眼还是自己喜欢的人,便更欣喜了。

    只是此刻我也忒落魄了点,想必一定是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定然与那画本子中英雄救美里的美字相去甚远,活脱脱女鬼一般吧。

    我有些丧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历练就该勤奋一点,要不然这次你定能对我刮目相看了。”

    钟毓向上拢着披在我身上的袍子,颇为无奈笑道:“傻小白。”

    他安抚般地轻言细语,“在我心中,小白本就不是唯唯诺诺的女子,而是这世间,最美好,最勇敢,最赤诚的女子。”

    我的心抢着多跳两下,一瞬间连脸也火烧一般,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极为受用。

    我这浅薄一生也算是听过不少赞美之语,左不过容貌,身姿这些,却从未听过如此让我动容的话。

    一时间忘我,他的话音刚落,我便追着问道:“没有之一吗?”

    我瞧着他的疑惑,继续道:“人们一般说最字的时候都会在末尾加个之一,其一呢,因为多半是客套,其二呢,世间本就没有完美的人。”

    “所以,钟毓你夸我最字时,是忘记了客套呢,还是真的出自真心觉得我担得起这个最字呢。”

    他低头看我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又无奈又好笑,“你啊,怎么总有这么多歪理。”

    女孩家的心思本就是九曲十八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是真心的,没有之一。”他郑重道。

    我一时之间愣住,愈发动容,想着方才的惊心动魄,再次匍匐在他的心口轻说,“阿毓,我从前只知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但方才才晓得,原来不是个高的顶着,而是内心足够坚定,有所依靠的人先顶着。”

    我说的话虽轻,却是实打实在心千回百转,又在脑子里思来想去的真心话。

    “阿毓,这天塌了,你不行了,我便帮你顶着。若我不行了,便换你来,索性我们两个轮替着,天崩地裂我都不怕了。”

    他应了我一声,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我向上看他,从他眼睛里看到我的模样,天真固执,傻气的紧。

    他眸光深深,自己都没察觉地勾了一下我的鼻尖,温柔的笑。

    那一笑简直要融化成这天地亘古不变的阴霾,笑进我的心里,叫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

    他悲悯温柔的目光变得坚毅,“小白,放心,一切有我。”

    金光再次运作他周身,一时间阴霾再无处遁形,承影随他身形一动,陡然向前劈开混沌,停滞在半空中,那黑影便现显形空中。

    钟毓轻轻将我放下,经钟毓一番照料,我身上松快不少,伤也好了大半,只是看起来严重,但已无大碍。

    钟毓施了一个法咒,那黑影便被困在空中。

    钟毓微微颔首,目光深沉,语气泠然,“阁下可是魔域右使魔将钭六前辈。”

    在正道魔道之争中,大自在殿一向保持中立,以维护生灵为己任,在他们眼中万物有灵,皆由生存意义,因此更加专注本心,鲜少与正魔两道起争执,也因此即使对方是魔将,钟毓也会尊称一声前辈。

    黑影冷冷地笑着,带着点张狂。

    “你认识他吗?”我小碎步挪过去,凑近钟毓狐疑道。

    钟毓转过脸态度迥然,对着我压低嗓音,与往常一般,温和向我解释,好似三月春风,与适才的冷若冰霜大相径庭。

    “嗯,曾经游历时,打过照面。”

    我心中一阵可乐,他外表是个恬淡疏离的壳子,装进去的却是个极柔软温暖的内里

    钟毓一步一步靠近钭六,步履平稳,每靠近一步,承影也随之逼近一分。

    “钭六前辈,我不欲伤你,只是想问一句,魔皇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钭六黑色的瞳孔骤然放大,面上长巾也遮掩不住痛苦之色,声音嘶哑,发出阵阵呻吟。

    想必他受到阵法反噬,也是命不久矣。

    钭六缓了一阵,又张狂地笑反问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乃是魔族,我们与那神族一样本就该高悬于天地之间,不过是胜者王败者寇,一时可不代表一世!”

    “为何一定要被族类所限,人界与九重天不过是修习的方寸之地有所不同罢了。如今魔皇暴戾,并非可托之辈,钭六前辈可想过此次失败,魔皇也未必会留你性命。”钟毓声音沉静。

    “命,若活不好,要命又如何?”他大笑,口中吐出鲜血,“我们魔族总有一日会重新回到九重天上,总有一日会将一切都踩在脚底。”

    钭六低着头阴森古怪笑着,突然回光返照一般放声道,“钟毓小儿,圣莲化身的你也不过如此,单单一个魔域魔将便让你如此自顾不暇了,你也已经弱了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气波冲击而来,将承影被震飞,两枚追魂锁刺,蛇绕纠缠而来,“圣莲,你以为如今的你真能困得住我吗?”

    钟毓推开我,我们分向闪避,我还未从躲过追魂钉的欣喜中出来,便看见阿平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那枚银刺从我眼前擦过,它的威力我再熟知不过,此刻正笔直刺向阿平,我一个修仙之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介凡人的阿平。

    他立于风中,嘴巴一张一合,我虽未听到声音,可却瞧的分明,他说的是姐姐救我。

    我曾对钟毓说过做不到竭尽全力,也要做到力所能及。

    我登时冲过去,奋力抓住那没锁刺,正开心之时,却听到钟毓大喊小心,猛然抬头却看见阿平朝我诡异一笑,一把短刀迎头劈来。

    迅急的刀风逼的我眼睛生疼。

    我不明白,也不懂得,为何此刻我在保护他,而他却要杀了我。

    他说他的双亲皆死于战乱。

    他说他很羡慕吃不了饭的小豆子。

    他说他不并怕死,他只怕黄泉路上爹娘不认不得他。

    避无可避,只听到刀剑刺入皮肉的钝声,等了很久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

    我睁开眼睛,只有一滴滴血落在地上。

    是阿毓帮我挡下了这一刀。

    我眼眶酸疼,下意识抓着那锁刺向前一扎,刺破皮肉的一瞬,眼前的阿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很快一缕黑烟从他体内随风而散。

    钟毓眉眼悲悯,安抚我道:“只是傀儡。”

    原来如此,原是如此。

    我的眼泪再次淹没。

    我说他怎可能要来伤我,原来只是傀儡啊。

    可昨天还是一个会说会笑会哭会思念的阿平,今天就被去骨扒皮做成了傀儡。

    那天我本想劝慰他,人生漫漫,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一路且向前看。

    可我还未对他说出口,他就已经死了。

    若非我与他多说了几句话,若非我与他多亲近了几次,或许他便不会被利用,不会被制成傀儡。

    钟毓看着我,眸中忧思。如今他身上也有伤,我不想让他忧心,朝他惨淡一笑,本想让他放宽心,说一句不碍事,哪成想一口鲜血吐出,只听到钟毓惊呼一声小白,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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