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转时已是夕阳西下，于是爬上城楼嗅着微风，眺望远方。
钭六虽逃之夭夭，但会受到阵法反噬，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交战的两国和谈收兵，下了休战书，各自修养。
好像一切又回到最原本的样子，只是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却时刻提醒着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我突然想起空宸那句，听一日便是一日，看一日便是一日，可我还是没有揣摩透其中含义。
钟毓拿了晶莹剔透的药膏，涂在我脖颈处的擦伤，清清凉凉，一时间白芷香中还有淡淡梨花香味，那隐隐绰绰的梨花香不知是入了他的药，还是入了他的身。
我瞧见他露出的一截手腕，想起他为我挡下的刀，“阿毓，你疼吗？”
我想去看看他的伤势，被他拉开身位，轻巧躲过，背在身后摇头道：“无碍。”
也是，我思慕他自然不顾及男女之防，而他……
我只好与他并肩而坐。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光甚是壮阔，然而我满腹心事，却是无瑕欣赏了。
掐指一算，金丹雷劫怕是快到了，终归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平素我一直安分守己，不敢有大动静，生怕惹了天雷，但我心里清楚，不过是求个心中慰藉，躲是永远也躲不过的。
我有些眷恋地偷瞄钟毓，手指一点点挪向他，却最终还是停在半道，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
他长的真好看。
柔和暖水般的眉目，小丘一般的鼻，淡淡唇色，点染着粉白，濯濯温暖如春月柳。
这样的相貌即便是放在一向姿容出众的合欢宗，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他的手也好看。
骨节分明，修长细腻，明明是一双拿剑的手却细腻的连个茧子都没有，生的没有半分瑕疵。
他的手虚搭交握在胸前，当年在幻境中，我就最是喜欢把玩他的手，那触感好似上等的羊脂暖玉，如今回味起来着实遥远飘渺。
我收回目光，低头思虑心事，心中隐隐不安，我轻声开口，“阿毓。”
他闻声垂眸，回看向我。
天地之间，好像似乎只剩我们俩。
“阿毓。”我又唤了他一声。
“嗯。”他轻声回应。
“阿毓。”
“我在。”
“阿毓……”
“我一直都在。”
烂漫夕阳被一轮清辉替代，层云缭绕，银光清冷。
他望着皎洁月亮，眼底柔情浮动，“小白，还记得我送过你的经卷吗？”
他问的我始料未及，隐藏的记忆突然攻击我，怎么钟毓也要同师尊一般查问我的学问功课吗？
我心神尚未平，隐约记得他的确送过不少经卷，上面画着些什么，当时猜测许是什么佛家暗语，我又资质平平，定然也不怎么参悟得透，便随手又放进钟毓的柜中。
“嗯，记得。”我点点头。
“那你可知我画了什么？”钟毓看向我，眸似星星。
我皱着眉思来想去，只想起一堆圈圈，反问道：“莫不是……大饼？”
他未反驳我，笑着继续问，“那尖尖的？”
尖尖的？尖尖的又是什么，这着实是考到我了。
钟毓样样都好，文武双全，天纵奇才，尤其一手好笔墨，行云流水。
可唯独这手丹青着实让人捉摸不透，相当之抽象，每次我都怕伤着了他的心，打消了他的创作热情，总是收画收得相当欢快，临了还总会附赠些褒奖之词，
但其实我根本不晓得他画的是什么，只是想着有情人都是心有灵犀的，即便现时现刻做不成有情人，那也得先做到心有灵犀吧。
“是……尖椒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愣了愣，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被师尊留堂考问的感觉又来了，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瞧他神色不对，我立刻做摇头晃脑状，插科打诨地笑，故作轻松地补充道：“哎呦，怎么可能是尖椒呢，我在同你说笑而已。”
“所以一定是甘蕉！”我虎着一双眼睛，一脸笃定，“对不对！”
他笑了又笑，低头携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嘴角漾开浅浅的笑意，梨涡轻旋，满载着一窝梨花酒要将我灌醉。
“傻小白。”他又用那般无可奈何的口吻，好像回到了曾经。
师尊说爱是这世间最磨人的东西，是吃人的猛虎，是危险的陷阱，是乱人心智的妖歌，可师尊却从未对我说过这猛虎竟这般温柔，这陷阱竟这般会温暖，这歌声竟如此动人，叫我如何能不沉迷其中呢。
月隐西方，不再见一丝光亮，风滞云凝，乌云团聚，猝然化为滚滚雷云。
雷劫，我自以为躲了百年的雷劫，终究还是来了。
曾经我只知道喜欢的东西就是要得到，得不到想法子也要得到，承蒙上天垂怜，从未让我尝过不如意。
可这百年里，我不再是从前那般霸道的白月光，这世间有太多不如意，太多意难平，太多分离与无奈。
对钟毓起初只是好奇，撩拨始于天性，深陷却遂于心意。
心悦于他，就不该让他有半分牵累，要让他无牵无挂的朝前看，向前走。
心肠愈柔软，便愈不自由，从前扯谎有多轻松，现在就会有多沉重。
一鼓作气，再尔衰，三而竭。
我深吸一口气，“阿毓，近来合欢宗事多，而我历练这一趟也够久了，想必师尊甚是思念我，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百年了，用的借口从来没变过。
我掐住指尖，低头又道：“这一趟短则一两月，长则……长则……”
再次卡住，我只好长舒一口气，语速极快地含糊过去，“总之不是都说天下什么不散的宴席嘛，来来去去的，倒也不必挂心。”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抬头正瞧见他目光深深，眸中淌着纠结复杂。
我肯定是看错了，那必然是是落入他眼里的我的神情。
云雾穿梭之下，光影缭乱之中，他无奈的笑，嗓音微弱，“小白，手指会痛的。”
我的心在明暗交错处乱了一拍，他是记得的吧，记得我撒谎时就会掐手指。
我慌忙撒开手，负手而立，不再有那些小动作，下定决心说个明白。
“钟毓，我不是陀螺成了精，总不能一直闷头打转。这南墙我撞了，可我就是撞不破，你说是我脑袋不够硬，还是这南墙太牢固。勉强得来的那一星半点的微薄爱意，我不想要了，况且你对我连微薄都没有吧。”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又不由自主掐住手指。
“我刚才掐手指不是因为撒谎，而是犹豫。这百年全是我一厢情愿，我只是舍不得，只是舍不得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但我终究是要舍得的，你说过我不是唯唯诺诺的女子，所以我也该潇潇洒洒一回。”
“毕竟啊，有些核桃盘不好，有些铁树不开花，从此还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好。”
我怕他将我看穿，只得迅速遁走。
他对我其实只是像对苍生万灵一样，释放同等的爱意和善意，其中无关风月，无关情爱，或许也无关我本身。
可我还是想让自己特殊一点，若众生每一个生灵的陨落都会让他伤心难过，那么我不要，至少在我生命终结之时，我不要他伤心难过，我要成为他生命之中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地御剑飞行，直至灵力透支，再没有一丝力气，跌倒在山涧。
远处雷云滚滚，不消多时，这天雷便会追上我。
我心中清楚自己没有钟毓的天赋异禀，又总是偷懒耍滑，一场大战后已经灵力空空，去抵抗雷劫，何其荒唐可笑。
蝉噪林静，鸟鸣山幽。
我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山间的清石下，四下花草繁茂，在这里葬身倒也不错。
我是怕死的，这世上又有谁是不怕的呢。
大抵世人都会这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吧。
我突然想起阿平，他说天上的阿爹阿娘也在思念着他，他说他怕爹娘会忘记他。
若我消失了，天上人间也会有人记挂着我吗？
雷云漫过天边。
我想起合欢宗的师兄和师尊，想起那些在合欢宗无忧无虑的日子。
雷云翻过小山。
我想起督思雅，想起空宸，想起那些保护过我，和被我保护过的人。
雷云近在咫尺。
天空阴沉一片，如我即将而来的命运一般。
我缓缓闭上眼睛，钟毓，你呢，会不会也在我想你的时候想起我呢。
轰隆，三道天雷爆裂而下，天光霎时被炸地如同白昼，
尘埃四起，冽风之中挟裹起一股暖流，悠然的梨花香，淡淡萦绕。
我睁开眼睛，只见到月白的袍子，清俊的脸庞。
我脑中一片空白，手指颤抖地攀上他的脸，“阿毓，走马灯也在心疼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吗？”
他嘴唇是淡淡的白，嘴角噙着缓缓的笑。
他眼中是一个狼狈的我，我眼中是一个憔悴的他。
“傻小白。”他抬起袖子，擦掉我脸上的泪。
我咬着唇，肩膀抖如筛糠，紧紧攥住他托在我脸旁的手，如一个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阿毓，我以为我不怕死的，可我还是好怕……”
他的身体被我轻易晃动，脸色极差，唇色也愈发泛白，我这才惊觉是他为我挡下三道天雷。
我作势要去看他的伤势，被他张开双臂用怀抱半道截住，他手指微凉，一双眼睛却仍如春日之水般温暖。
他展开我的手心，从怀中轻轻取出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入我的手心，似是放了一颗真心。
淡淡的梨花香，原来是它，那些都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
我仔细瞧着，那花瓣上还留着我彼时紧张的掐痕。
“这、这是我那时候送你的梨花？”
他淡淡笑着，扇子般的睫毛随着点头颤动。
“小白，你懂得了吗？”钟毓低头看着我。
只是一朵花他用灵力温藏了百年，却从不告诉我，我懂得了，我当然懂得了。
这缓缓揭晓的幸福，那般不真实。
他轻轻将我拥我入怀中，我再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嗅着梨花的香味，心中甜蜜。
“阿毓，你从来都不讨厌我的，对吗？”
“嗯。”
“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嗯。”
“不是对众生的喜欢，是只对我一个人的。”
他呼吸愈发清浅，怀抱却愈发沉重。
“阿毓我们在一起，永永远远的那种，一辈子也不分开。”我笑着又抱紧了他，沉浸在欢悦之中，期许着他对我的承诺。
沉寂良久，我活动了一下身子，浅浅推他一下，调笑道：“阿毓，我身上都麻了。”
一切轰然倒塌，钟毓直挺挺地向下滑入我的怀中，窝在我的胸口，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紧闭着眼睛如沉沉地睡去一般。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毓。”
无人回应。
我又唤了一声：“阿毓。”
他仍是静静地躺着。
我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想要去轻拍他的脸叫醒他，告诉他这样的玩笑真的不好笑，可这手总是抖了又抖，如何都控制不好，只好用左手稳住右手，竟发觉已是满手鲜血。
而他月白的袍子也被染成了两面，前面明净，后面鲜艳，尤其是背面秾丽的血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用力咬住手背，拼命压抑住哽咽，好像我不哭，不悲伤，他就还在。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阿毓你只是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你一定是太累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没关系的。
“小白不会打扰你的，小白不会烦你的，但你一定要记得，要记得醒过来，要记得看看我，我求求你了阿毓，求求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求求你了……”
我描摹着他的眉眼，温热的眼泪落在他冰凉的脸上。
那温养了百年的纯白梨花已经褪色成一朵枯萎的黄花，掉落在血泊之中。
我眼眶中的泪簌簌而落，“阿毓，我等你，等你醒了，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还要带我去看真正的桃花，你还要亲口说喜欢我。”
“你不可以抛下我，永永远远都不可以的……”
空荡的山谷，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昼夜，自说自话。
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一遍遍地对自说，他睡着了，他只是太累了。
可是他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看我了。
从前有个合欢宗的小妖女，小妖女无心无情。
她为一个人生了一颗心，那个人走了，她的心，也没了。
钭六虽逃之夭夭，但会受到阵法反噬，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交战的两国和谈收兵，下了休战书，各自修养。
好像一切又回到最原本的样子，只是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却时刻提醒着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我突然想起空宸那句，听一日便是一日，看一日便是一日，可我还是没有揣摩透其中含义。
钟毓拿了晶莹剔透的药膏，涂在我脖颈处的擦伤，清清凉凉，一时间白芷香中还有淡淡梨花香味，那隐隐绰绰的梨花香不知是入了他的药，还是入了他的身。
我瞧见他露出的一截手腕，想起他为我挡下的刀，“阿毓，你疼吗？”
我想去看看他的伤势，被他拉开身位，轻巧躲过，背在身后摇头道：“无碍。”
也是，我思慕他自然不顾及男女之防，而他……
我只好与他并肩而坐。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光甚是壮阔，然而我满腹心事，却是无瑕欣赏了。
掐指一算，金丹雷劫怕是快到了，终归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平素我一直安分守己，不敢有大动静，生怕惹了天雷，但我心里清楚，不过是求个心中慰藉，躲是永远也躲不过的。
我有些眷恋地偷瞄钟毓，手指一点点挪向他，却最终还是停在半道，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
他长的真好看。
柔和暖水般的眉目，小丘一般的鼻，淡淡唇色，点染着粉白，濯濯温暖如春月柳。
这样的相貌即便是放在一向姿容出众的合欢宗，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他的手也好看。
骨节分明，修长细腻，明明是一双拿剑的手却细腻的连个茧子都没有，生的没有半分瑕疵。
他的手虚搭交握在胸前，当年在幻境中，我就最是喜欢把玩他的手，那触感好似上等的羊脂暖玉，如今回味起来着实遥远飘渺。
我收回目光，低头思虑心事，心中隐隐不安，我轻声开口，“阿毓。”
他闻声垂眸，回看向我。
天地之间，好像似乎只剩我们俩。
“阿毓。”我又唤了他一声。
“嗯。”他轻声回应。
“阿毓。”
“我在。”
“阿毓……”
“我一直都在。”
烂漫夕阳被一轮清辉替代，层云缭绕，银光清冷。
他望着皎洁月亮，眼底柔情浮动，“小白，还记得我送过你的经卷吗？”
他问的我始料未及，隐藏的记忆突然攻击我，怎么钟毓也要同师尊一般查问我的学问功课吗？
我心神尚未平，隐约记得他的确送过不少经卷，上面画着些什么，当时猜测许是什么佛家暗语，我又资质平平，定然也不怎么参悟得透，便随手又放进钟毓的柜中。
“嗯，记得。”我点点头。
“那你可知我画了什么？”钟毓看向我，眸似星星。
我皱着眉思来想去，只想起一堆圈圈，反问道：“莫不是……大饼？”
他未反驳我，笑着继续问，“那尖尖的？”
尖尖的？尖尖的又是什么，这着实是考到我了。
钟毓样样都好，文武双全，天纵奇才，尤其一手好笔墨，行云流水。
可唯独这手丹青着实让人捉摸不透，相当之抽象，每次我都怕伤着了他的心，打消了他的创作热情，总是收画收得相当欢快，临了还总会附赠些褒奖之词，
但其实我根本不晓得他画的是什么，只是想着有情人都是心有灵犀的，即便现时现刻做不成有情人，那也得先做到心有灵犀吧。
“是……尖椒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愣了愣，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被师尊留堂考问的感觉又来了，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瞧他神色不对，我立刻做摇头晃脑状，插科打诨地笑，故作轻松地补充道：“哎呦，怎么可能是尖椒呢，我在同你说笑而已。”
“所以一定是甘蕉！”我虎着一双眼睛，一脸笃定，“对不对！”
他笑了又笑，低头携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嘴角漾开浅浅的笑意，梨涡轻旋，满载着一窝梨花酒要将我灌醉。
“傻小白。”他又用那般无可奈何的口吻，好像回到了曾经。
师尊说爱是这世间最磨人的东西，是吃人的猛虎，是危险的陷阱，是乱人心智的妖歌，可师尊却从未对我说过这猛虎竟这般温柔，这陷阱竟这般会温暖，这歌声竟如此动人，叫我如何能不沉迷其中呢。
月隐西方，不再见一丝光亮，风滞云凝，乌云团聚，猝然化为滚滚雷云。
雷劫，我自以为躲了百年的雷劫，终究还是来了。
曾经我只知道喜欢的东西就是要得到，得不到想法子也要得到，承蒙上天垂怜，从未让我尝过不如意。
可这百年里，我不再是从前那般霸道的白月光，这世间有太多不如意，太多意难平，太多分离与无奈。
对钟毓起初只是好奇，撩拨始于天性，深陷却遂于心意。
心悦于他，就不该让他有半分牵累，要让他无牵无挂的朝前看，向前走。
心肠愈柔软，便愈不自由，从前扯谎有多轻松，现在就会有多沉重。
一鼓作气，再尔衰，三而竭。
我深吸一口气，“阿毓，近来合欢宗事多，而我历练这一趟也够久了，想必师尊甚是思念我，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百年了，用的借口从来没变过。
我掐住指尖，低头又道：“这一趟短则一两月，长则……长则……”
再次卡住，我只好长舒一口气，语速极快地含糊过去，“总之不是都说天下什么不散的宴席嘛，来来去去的，倒也不必挂心。”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抬头正瞧见他目光深深，眸中淌着纠结复杂。
我肯定是看错了，那必然是是落入他眼里的我的神情。
云雾穿梭之下，光影缭乱之中，他无奈的笑，嗓音微弱，“小白，手指会痛的。”
我的心在明暗交错处乱了一拍，他是记得的吧，记得我撒谎时就会掐手指。
我慌忙撒开手，负手而立，不再有那些小动作，下定决心说个明白。
“钟毓，我不是陀螺成了精，总不能一直闷头打转。这南墙我撞了，可我就是撞不破，你说是我脑袋不够硬，还是这南墙太牢固。勉强得来的那一星半点的微薄爱意，我不想要了，况且你对我连微薄都没有吧。”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又不由自主掐住手指。
“我刚才掐手指不是因为撒谎，而是犹豫。这百年全是我一厢情愿，我只是舍不得，只是舍不得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但我终究是要舍得的，你说过我不是唯唯诺诺的女子，所以我也该潇潇洒洒一回。”
“毕竟啊，有些核桃盘不好，有些铁树不开花，从此还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好。”
我怕他将我看穿，只得迅速遁走。
他对我其实只是像对苍生万灵一样，释放同等的爱意和善意，其中无关风月，无关情爱，或许也无关我本身。
可我还是想让自己特殊一点，若众生每一个生灵的陨落都会让他伤心难过，那么我不要，至少在我生命终结之时，我不要他伤心难过，我要成为他生命之中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地御剑飞行，直至灵力透支，再没有一丝力气，跌倒在山涧。
远处雷云滚滚，不消多时，这天雷便会追上我。
我心中清楚自己没有钟毓的天赋异禀，又总是偷懒耍滑，一场大战后已经灵力空空，去抵抗雷劫，何其荒唐可笑。
蝉噪林静，鸟鸣山幽。
我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山间的清石下，四下花草繁茂，在这里葬身倒也不错。
我是怕死的，这世上又有谁是不怕的呢。
大抵世人都会这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吧。
我突然想起阿平，他说天上的阿爹阿娘也在思念着他，他说他怕爹娘会忘记他。
若我消失了，天上人间也会有人记挂着我吗？
雷云漫过天边。
我想起合欢宗的师兄和师尊，想起那些在合欢宗无忧无虑的日子。
雷云翻过小山。
我想起督思雅，想起空宸，想起那些保护过我，和被我保护过的人。
雷云近在咫尺。
天空阴沉一片，如我即将而来的命运一般。
我缓缓闭上眼睛，钟毓，你呢，会不会也在我想你的时候想起我呢。
轰隆，三道天雷爆裂而下，天光霎时被炸地如同白昼，
尘埃四起，冽风之中挟裹起一股暖流，悠然的梨花香，淡淡萦绕。
我睁开眼睛，只见到月白的袍子，清俊的脸庞。
我脑中一片空白，手指颤抖地攀上他的脸，“阿毓，走马灯也在心疼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吗？”
他嘴唇是淡淡的白，嘴角噙着缓缓的笑。
他眼中是一个狼狈的我，我眼中是一个憔悴的他。
“傻小白。”他抬起袖子，擦掉我脸上的泪。
我咬着唇，肩膀抖如筛糠，紧紧攥住他托在我脸旁的手，如一个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阿毓，我以为我不怕死的，可我还是好怕……”
他的身体被我轻易晃动，脸色极差，唇色也愈发泛白，我这才惊觉是他为我挡下三道天雷。
我作势要去看他的伤势，被他张开双臂用怀抱半道截住，他手指微凉，一双眼睛却仍如春日之水般温暖。
他展开我的手心，从怀中轻轻取出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入我的手心，似是放了一颗真心。
淡淡的梨花香，原来是它，那些都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
我仔细瞧着，那花瓣上还留着我彼时紧张的掐痕。
“这、这是我那时候送你的梨花？”
他淡淡笑着，扇子般的睫毛随着点头颤动。
“小白，你懂得了吗？”钟毓低头看着我。
只是一朵花他用灵力温藏了百年，却从不告诉我，我懂得了，我当然懂得了。
这缓缓揭晓的幸福，那般不真实。
他轻轻将我拥我入怀中，我再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嗅着梨花的香味，心中甜蜜。
“阿毓，你从来都不讨厌我的，对吗？”
“嗯。”
“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嗯。”
“不是对众生的喜欢，是只对我一个人的。”
他呼吸愈发清浅，怀抱却愈发沉重。
“阿毓我们在一起，永永远远的那种，一辈子也不分开。”我笑着又抱紧了他，沉浸在欢悦之中，期许着他对我的承诺。
沉寂良久，我活动了一下身子，浅浅推他一下，调笑道：“阿毓，我身上都麻了。”
一切轰然倒塌，钟毓直挺挺地向下滑入我的怀中，窝在我的胸口，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紧闭着眼睛如沉沉地睡去一般。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毓。”
无人回应。
我又唤了一声：“阿毓。”
他仍是静静地躺着。
我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想要去轻拍他的脸叫醒他，告诉他这样的玩笑真的不好笑，可这手总是抖了又抖，如何都控制不好，只好用左手稳住右手，竟发觉已是满手鲜血。
而他月白的袍子也被染成了两面，前面明净，后面鲜艳，尤其是背面秾丽的血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用力咬住手背，拼命压抑住哽咽，好像我不哭，不悲伤，他就还在。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阿毓你只是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你一定是太累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没关系的。
“小白不会打扰你的，小白不会烦你的，但你一定要记得，要记得醒过来，要记得看看我，我求求你了阿毓，求求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求求你了……”
我描摹着他的眉眼，温热的眼泪落在他冰凉的脸上。
那温养了百年的纯白梨花已经褪色成一朵枯萎的黄花，掉落在血泊之中。
我眼眶中的泪簌簌而落，“阿毓，我等你，等你醒了，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还要带我去看真正的桃花，你还要亲口说喜欢我。”
“你不可以抛下我，永永远远都不可以的……”
空荡的山谷，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昼夜，自说自话。
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一遍遍地对自说，他睡着了，他只是太累了。
可是他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看我了。
从前有个合欢宗的小妖女，小妖女无心无情。
她为一个人生了一颗心，那个人走了，她的心，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