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鸿甫的病前前后后拖了近半月才好利索，是以叶知秋在半月后才得空出府去找范世雍。只是她急匆匆地走到巷口，却见前头人影幢幢，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子，这看来是过不去了。”茯苓踮起脚抻着脖子往前看去，却还是看不到发生了何事，于是看向身边的一位大娘，“大娘，这前边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大娘比她们来的早些，正挎着菜篮嗑瓜子，听她这么问，顿时来了劲儿，还分了一把瓜子给茯苓，“我跟你说啊，前头那些胡人居住的地方又发生命案了。”
茯苓顿时瞪大了眼睛，“又？”
“你不知道吗？前日就死了一个高延人，谁知道昨儿又死了一个。这一大早大理寺的人就来了，把那儿围得跟铁桶一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她话音一落，叶知秋眼皮忽然一跳，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涌上。
“高延人？为什么会杀他们啊？”
“还能为什么，有仇呗。”
“他们惹到什么人了吗？”
那大娘忽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啊，那几个高延人知道他们那边要来人，整天得意的那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说话忒不客气，看不惯他们的人那可是多了去了。”
“是他们先欺负人在先啊？”
“那可不，我跟你说啊……”
“茯苓。”叶知秋忽然出声打断，“我们该走了。”
茯苓立马和那大娘告别，转身追了上去，“娘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叶知秋看了看四周，估摸了一下方位便抬脚朝另一边走去。茯苓见状连忙跟上，可谁知二人刚走出几步，身后的人群里却忽然响起一阵吵闹。
叶知秋回头看了看攒动的人头，走上一旁稍微高些的石阶，朝前看去。
人群之前，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振臂一呼，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中原话冲拦路的士兵大声嚷道：“两日里接连死了两个高延人，结果到现在你们大魏官府却还是一头雾水，连凶手是谁都没查到，叫我们还怎么安心继续在这里做生意！”
他旁边又一人高声喊道：“这两日因为这事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太阳落山后都不敢随意走动，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亏我们高延的使臣还特地前来大魏，要与贵国商议开设商道之事，结果大魏却连我们这些外邦人的身家性命都保护不了，如何能让人再放心的来这里做生意！”
“就是啊！得给我们个说法！”
“给我们个说法！”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便一个两个的附和起来，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叶知秋起初还觉得是这两个高延人被杀的事情让其他胡商感到不安，一时气愤想要发泄。可听到最后却意识到，这些胡商怕是着了别人的道。
高延使臣入京之事并未隐瞒，知道的人不少，但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并未向外透露。然而方才最后那人说的话却是在明里暗里将这次凶案的缘由推到大魏不愿与高延和谈之上，挑动胡人与大魏朝廷对立，此举倒是有些耐人寻味。诚然这两人的死会令人不安，但也不至于才案发两日便如此冲动，这般激进，倒像是受人煽动。
叶知秋沉思片刻，再抬头看去，就见那些民众竟与士兵推搡起来，一时之间人头涌动，呼喊阵阵，乱作一团。
事态瞬息万变，民众人多，逐渐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冲到里头去。有个士兵终是没忍住，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朝面前人群晃了一晃。
刀刃锋利，刀身银白，一下就唬得人群不敢上前。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官兵杀人啦”，方才还聚在一起的人群顿时抱着头四下逃窜。
叶知秋站在高处，却还是没能躲开四处乱逃的百姓，拉着茯苓侧身躲到了角落里才勉强没被冲散。
耳边尖叫声不断，叶知秋觉得事态有些失控，正想着找机会离开此地，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
“靖王殿下到！”
也不只是有何种魔力，这话一落，周围乱作一团的百姓竟逐渐安静下来。叶知秋心头一跳，走出角落看去。
因为方才那一闹，驼铃巷此刻有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也不知是谁慌忙之中跑丢了鞋子，左一只右一只散落在路中。刚刚还吵着嚷着的百姓此刻也都不说话了，形容狼狈地聚在路边，看向不远处被官兵围着的两人。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就在方才官兵把守的胡同口，此刻站了两个年轻男子。
一个背对于她，身着大理寺官服，应当是前来查案的庄旭。
另一人站于庄旭身前，负手而立，一身靛蓝色长袍，腰间犀角带上只坠了一只乳白玉佩，领口的银丝暗纹滚边在日光下如有光芒流动。
他忽而朝这边看过来，叶知秋一愣，正欲垂眸躲闪，却见那道目光只是往这边扫了一下，继而环视周围一众百姓，又落回到庄旭身上。
叶知秋长舒口气，轻轻摇头将脑中那些奇怪的感觉摒弃开来，这才又抬眸看去。
那边两人似乎是商量出了什么结果，庄旭朝萧云起行了一礼，走过去一把将方才那拔剑的士兵抓了过来，面向百姓推跪在地上。
叶知秋见他此举便明白过来。
眼下高延使臣已然入京，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高延人被杀一事，想来高延那边定是要讨个说法。这般情势之下，若是再使胡汉对立，引得京中胡人愤而反抗，到时舆论甚嚣尘上，即便两国都有结好之心，这和谈怕是也难以再继续下去了。
片刻功夫不到，只见庄旭上前一步，抬手抱拳，向着百姓鞠了一躬，“方才某之下属不知轻重，惊扰了诸位，某在此代他向诸位道歉。某知他方才之举，愧为我大魏士兵，某在此向诸位保证，待回到大理寺官署，某定上书呈其罪过，给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似是要表明自己会遵守承诺，他从腰间取下一根马鞭，走到那跪着的士兵身后，抬手便朝他后背猛地抽去。
那马鞭黝黑发亮，庄旭又刻意聚了力抽过去，只一鞭子下去那士兵的背便已皮开肉绽，透出血水来。
周遭民众似乎也没想到他会下如此狠手，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叶知秋也十分惊愕，不禁仔细瞧去。
庄旭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评事，但身为尚书令庄伯承之子，又是太子表弟，从来也无人敢小瞧于他。听闻他不喜官场往来，只将全副身心投于各个疑难案件之上，入大理寺不过两载，已是屡破奇案，满京闻名。
不过叶知秋印象中的庄旭是个相当温和之人，未曾想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犹豫，直接对下属下了这么重的手。
她这边想着，那边庄旭却是手下没停，又接着一鞭一鞭打下去，每一下都仿佛凝了千钧之力。
那士兵开始时还咬紧牙关使劲忍受着，但这几鞭子下来却是再也忍受不住哀嚎起来，尚且稚嫩的脸庞皱成一团，额头上汗如雨下，人也跪立不住一下子趴到了地上去。
只见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血水黏连着衣裳里被抽打出的棉线，随着那根马鞭的起伏拉起一道道红线。然而他也不曾反抗，只是趴在地上承受着，没过多久，便看着是有些出气多进气少了。
短短巷陌一时间静如半夜，只能听到马鞭抽打在那士兵背上的凌厉声响。
庄旭依旧没有停手，挥动鞭子带起一串串血珠，让人看得心头一凉。
“大人，别打了，再打人就没了！”也不知是哪个百姓看不下去了，略有些颤抖地喊了一句，接着便听到周围一声接着一声的求情。
“是啊，大人，别打了。”
求情的声音越来越多，庄旭便也停了下来，那只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上头的血水顺着末端滴落在地上，渐渐聚起了一小滩。
缓了片刻，他转身朝民众鞠了一躬，这才让人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士兵抬了下去。
经过这样一遭，周围百姓看他气息微弱的被人抬下去，皆面露不忍。都是为人父为人子之人，见此惨状，哪还计较他方才的举动。
这时有一男子出来朝庄旭说道：“大人，我看那孩子面色惨白，怕是不太好，我家世代行医，可否让我过去先替他包扎一下？”
庄旭看向他的眼神中略有一瞬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他方才拔剑向你，你竟还愿意替他疗伤？”
那男子眼神闪烁，方才一时头脑发热控制不住火气，此刻冷静下来倒是品出些不对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大人，刚才那事本就是我们太过激进，那孩子也不过是在执行命令，他也是被我们逼得不得已才拔刀吓唬，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况且我看他年纪还小，若是因此落下了病根，实在是不值当。”
“是啊，大人，他也还是个孩子，遭了这样的罪，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对啊，大人，让他去看看吧，可别出了事。”
“让他去看看吧，大人。”
庄旭的目光从面前一个个百姓的脸上看过去，他们露出的焦急之色不似作假，即便不是发自肺腑，也确确实实是有几分不忍。
他忽然就想起了方才与萧云起商量时他说的话。
“民乃国之根基，亦为国之软肋。身为大魏士兵，剑锋所指，应当是身前侵我江山、辱我百姓的敌人，而不该是身后的弱者。”
风带起了他的衣角，鼻尖萦绕着马鞭上的血腥味。
庄旭忍不住咬牙捏紧了拳头，深呼吸了一口，才对着众人道：“诸位肯不计前嫌施救于他，是他的福分，某在此代他谢过诸位。诸外邦友人肯来我大魏行商游历，乃是信我大魏官兵之举，如今令诸位夙夜难寐、人心惶惶，实乃我等失职。某在此恳请诸位放心，我等定不负圣人所托，不负百姓所托，亲手将那贼子捉拿归案，给诸位一个交代。”
-
庄旭看着百姓离开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红，胸中翻涌着股股热浪，久久不退。他吐出一口沉重绵长的浊气，转身看向一直立于一旁的萧云起。
想起他方才的一番话，庄旭一时间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几步过去抬手行了一礼，“多亏殿下方才提点，下官才能化解这次冲突。殿下材高知深，下官佩服。”
萧云起抬手扶了他一把，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民心淳朴，便是如此。你如何待他们，他们亦会如何待你。”
庄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点了点头，“自前日第一个高延人被杀后，不知为何，这流言起得极其迅猛，几个时辰内便在街头巷陌传开了。上头交给我这差事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盯好手下的人，即便有人来闹事，也千万莫要与之起冲突，谁知还是没能防住。我原以为今日之事还要费些精力，好在有殿下相助。”
萧云起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说了几句，事却是你自己做的。”
庄旭心中知晓，若非今日有萧云起在此替他拦下百姓，又教导他做出弥补，他还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么想着就又要朝萧云深道谢，却忽然看到萧云深身边的那个叫云擎的侍卫走了过来，这才稍稍止了话头。
云擎行至跟前，朝二人行了礼，说道：“殿下，一共三人，皆已落网。”
萧云起听完点了点头，看庄旭疑惑的模样，解释道：“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人群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我便让人盯着。一会儿交给你带回去，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庄旭讶然，没想到萧云起只是路过却能注意到这么多，心中对他的钦佩之情更甚，认真道：“下官明白，多谢殿下。”
-
等到百姓散去，萧云起交代完庄旭后便朝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却忽然似有所感，转头朝叶知秋站立的地方看来。
他举动突然，叶知秋躲避不及，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微风拂过，立于阶下的女子一身藕荷色襦裙随风飘动，卷起脚边零落槐花，似将她裹在周身花香里。
叶知秋被发现时下意识想要逃离，但撤了半步却又顿在原地。交叠的双手缓缓收紧，纠结半晌，她还是朝他微微福身，而后头也不抬，转身匆匆离去。
她裙角一卷便消失在了人群里，没有看到身后萧云起静若明渊的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涟漪。
“娘子，这看来是过不去了。”茯苓踮起脚抻着脖子往前看去，却还是看不到发生了何事，于是看向身边的一位大娘，“大娘，这前边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大娘比她们来的早些，正挎着菜篮嗑瓜子，听她这么问，顿时来了劲儿，还分了一把瓜子给茯苓，“我跟你说啊，前头那些胡人居住的地方又发生命案了。”
茯苓顿时瞪大了眼睛，“又？”
“你不知道吗？前日就死了一个高延人，谁知道昨儿又死了一个。这一大早大理寺的人就来了，把那儿围得跟铁桶一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她话音一落，叶知秋眼皮忽然一跳，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涌上。
“高延人？为什么会杀他们啊？”
“还能为什么，有仇呗。”
“他们惹到什么人了吗？”
那大娘忽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啊，那几个高延人知道他们那边要来人，整天得意的那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说话忒不客气，看不惯他们的人那可是多了去了。”
“是他们先欺负人在先啊？”
“那可不，我跟你说啊……”
“茯苓。”叶知秋忽然出声打断，“我们该走了。”
茯苓立马和那大娘告别，转身追了上去，“娘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叶知秋看了看四周，估摸了一下方位便抬脚朝另一边走去。茯苓见状连忙跟上，可谁知二人刚走出几步，身后的人群里却忽然响起一阵吵闹。
叶知秋回头看了看攒动的人头，走上一旁稍微高些的石阶，朝前看去。
人群之前，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振臂一呼，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中原话冲拦路的士兵大声嚷道：“两日里接连死了两个高延人，结果到现在你们大魏官府却还是一头雾水，连凶手是谁都没查到，叫我们还怎么安心继续在这里做生意！”
他旁边又一人高声喊道：“这两日因为这事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太阳落山后都不敢随意走动，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亏我们高延的使臣还特地前来大魏，要与贵国商议开设商道之事，结果大魏却连我们这些外邦人的身家性命都保护不了，如何能让人再放心的来这里做生意！”
“就是啊！得给我们个说法！”
“给我们个说法！”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便一个两个的附和起来，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叶知秋起初还觉得是这两个高延人被杀的事情让其他胡商感到不安，一时气愤想要发泄。可听到最后却意识到，这些胡商怕是着了别人的道。
高延使臣入京之事并未隐瞒，知道的人不少，但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并未向外透露。然而方才最后那人说的话却是在明里暗里将这次凶案的缘由推到大魏不愿与高延和谈之上，挑动胡人与大魏朝廷对立，此举倒是有些耐人寻味。诚然这两人的死会令人不安，但也不至于才案发两日便如此冲动，这般激进，倒像是受人煽动。
叶知秋沉思片刻，再抬头看去，就见那些民众竟与士兵推搡起来，一时之间人头涌动，呼喊阵阵，乱作一团。
事态瞬息万变，民众人多，逐渐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冲到里头去。有个士兵终是没忍住，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朝面前人群晃了一晃。
刀刃锋利，刀身银白，一下就唬得人群不敢上前。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官兵杀人啦”，方才还聚在一起的人群顿时抱着头四下逃窜。
叶知秋站在高处，却还是没能躲开四处乱逃的百姓，拉着茯苓侧身躲到了角落里才勉强没被冲散。
耳边尖叫声不断，叶知秋觉得事态有些失控，正想着找机会离开此地，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
“靖王殿下到！”
也不只是有何种魔力，这话一落，周围乱作一团的百姓竟逐渐安静下来。叶知秋心头一跳，走出角落看去。
因为方才那一闹，驼铃巷此刻有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也不知是谁慌忙之中跑丢了鞋子，左一只右一只散落在路中。刚刚还吵着嚷着的百姓此刻也都不说话了，形容狼狈地聚在路边，看向不远处被官兵围着的两人。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就在方才官兵把守的胡同口，此刻站了两个年轻男子。
一个背对于她，身着大理寺官服，应当是前来查案的庄旭。
另一人站于庄旭身前，负手而立，一身靛蓝色长袍，腰间犀角带上只坠了一只乳白玉佩，领口的银丝暗纹滚边在日光下如有光芒流动。
他忽而朝这边看过来，叶知秋一愣，正欲垂眸躲闪，却见那道目光只是往这边扫了一下，继而环视周围一众百姓，又落回到庄旭身上。
叶知秋长舒口气，轻轻摇头将脑中那些奇怪的感觉摒弃开来，这才又抬眸看去。
那边两人似乎是商量出了什么结果，庄旭朝萧云起行了一礼，走过去一把将方才那拔剑的士兵抓了过来，面向百姓推跪在地上。
叶知秋见他此举便明白过来。
眼下高延使臣已然入京，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高延人被杀一事，想来高延那边定是要讨个说法。这般情势之下，若是再使胡汉对立，引得京中胡人愤而反抗，到时舆论甚嚣尘上，即便两国都有结好之心，这和谈怕是也难以再继续下去了。
片刻功夫不到，只见庄旭上前一步，抬手抱拳，向着百姓鞠了一躬，“方才某之下属不知轻重，惊扰了诸位，某在此代他向诸位道歉。某知他方才之举，愧为我大魏士兵，某在此向诸位保证，待回到大理寺官署，某定上书呈其罪过，给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似是要表明自己会遵守承诺，他从腰间取下一根马鞭，走到那跪着的士兵身后，抬手便朝他后背猛地抽去。
那马鞭黝黑发亮，庄旭又刻意聚了力抽过去，只一鞭子下去那士兵的背便已皮开肉绽，透出血水来。
周遭民众似乎也没想到他会下如此狠手，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叶知秋也十分惊愕，不禁仔细瞧去。
庄旭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评事，但身为尚书令庄伯承之子，又是太子表弟，从来也无人敢小瞧于他。听闻他不喜官场往来，只将全副身心投于各个疑难案件之上，入大理寺不过两载，已是屡破奇案，满京闻名。
不过叶知秋印象中的庄旭是个相当温和之人，未曾想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犹豫，直接对下属下了这么重的手。
她这边想着，那边庄旭却是手下没停，又接着一鞭一鞭打下去，每一下都仿佛凝了千钧之力。
那士兵开始时还咬紧牙关使劲忍受着，但这几鞭子下来却是再也忍受不住哀嚎起来，尚且稚嫩的脸庞皱成一团，额头上汗如雨下，人也跪立不住一下子趴到了地上去。
只见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血水黏连着衣裳里被抽打出的棉线，随着那根马鞭的起伏拉起一道道红线。然而他也不曾反抗，只是趴在地上承受着，没过多久，便看着是有些出气多进气少了。
短短巷陌一时间静如半夜，只能听到马鞭抽打在那士兵背上的凌厉声响。
庄旭依旧没有停手，挥动鞭子带起一串串血珠，让人看得心头一凉。
“大人，别打了，再打人就没了！”也不知是哪个百姓看不下去了，略有些颤抖地喊了一句，接着便听到周围一声接着一声的求情。
“是啊，大人，别打了。”
求情的声音越来越多，庄旭便也停了下来，那只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上头的血水顺着末端滴落在地上，渐渐聚起了一小滩。
缓了片刻，他转身朝民众鞠了一躬，这才让人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士兵抬了下去。
经过这样一遭，周围百姓看他气息微弱的被人抬下去，皆面露不忍。都是为人父为人子之人，见此惨状，哪还计较他方才的举动。
这时有一男子出来朝庄旭说道：“大人，我看那孩子面色惨白，怕是不太好，我家世代行医，可否让我过去先替他包扎一下？”
庄旭看向他的眼神中略有一瞬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他方才拔剑向你，你竟还愿意替他疗伤？”
那男子眼神闪烁，方才一时头脑发热控制不住火气，此刻冷静下来倒是品出些不对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大人，刚才那事本就是我们太过激进，那孩子也不过是在执行命令，他也是被我们逼得不得已才拔刀吓唬，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况且我看他年纪还小，若是因此落下了病根，实在是不值当。”
“是啊，大人，他也还是个孩子，遭了这样的罪，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对啊，大人，让他去看看吧，可别出了事。”
“让他去看看吧，大人。”
庄旭的目光从面前一个个百姓的脸上看过去，他们露出的焦急之色不似作假，即便不是发自肺腑，也确确实实是有几分不忍。
他忽然就想起了方才与萧云起商量时他说的话。
“民乃国之根基，亦为国之软肋。身为大魏士兵，剑锋所指，应当是身前侵我江山、辱我百姓的敌人，而不该是身后的弱者。”
风带起了他的衣角，鼻尖萦绕着马鞭上的血腥味。
庄旭忍不住咬牙捏紧了拳头，深呼吸了一口，才对着众人道：“诸位肯不计前嫌施救于他，是他的福分，某在此代他谢过诸位。诸外邦友人肯来我大魏行商游历，乃是信我大魏官兵之举，如今令诸位夙夜难寐、人心惶惶，实乃我等失职。某在此恳请诸位放心，我等定不负圣人所托，不负百姓所托，亲手将那贼子捉拿归案，给诸位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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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旭看着百姓离开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红，胸中翻涌着股股热浪，久久不退。他吐出一口沉重绵长的浊气，转身看向一直立于一旁的萧云起。
想起他方才的一番话，庄旭一时间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几步过去抬手行了一礼，“多亏殿下方才提点，下官才能化解这次冲突。殿下材高知深，下官佩服。”
萧云起抬手扶了他一把，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民心淳朴，便是如此。你如何待他们，他们亦会如何待你。”
庄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点了点头，“自前日第一个高延人被杀后，不知为何，这流言起得极其迅猛，几个时辰内便在街头巷陌传开了。上头交给我这差事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盯好手下的人，即便有人来闹事，也千万莫要与之起冲突，谁知还是没能防住。我原以为今日之事还要费些精力，好在有殿下相助。”
萧云起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说了几句，事却是你自己做的。”
庄旭心中知晓，若非今日有萧云起在此替他拦下百姓，又教导他做出弥补，他还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么想着就又要朝萧云深道谢，却忽然看到萧云深身边的那个叫云擎的侍卫走了过来，这才稍稍止了话头。
云擎行至跟前，朝二人行了礼，说道：“殿下，一共三人，皆已落网。”
萧云起听完点了点头，看庄旭疑惑的模样，解释道：“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人群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我便让人盯着。一会儿交给你带回去，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庄旭讶然，没想到萧云起只是路过却能注意到这么多，心中对他的钦佩之情更甚，认真道：“下官明白，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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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百姓散去，萧云起交代完庄旭后便朝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却忽然似有所感，转头朝叶知秋站立的地方看来。
他举动突然，叶知秋躲避不及，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微风拂过，立于阶下的女子一身藕荷色襦裙随风飘动，卷起脚边零落槐花，似将她裹在周身花香里。
叶知秋被发现时下意识想要逃离，但撤了半步却又顿在原地。交叠的双手缓缓收紧，纠结半晌，她还是朝他微微福身，而后头也不抬，转身匆匆离去。
她裙角一卷便消失在了人群里，没有看到身后萧云起静若明渊的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涟漪。